许氏和林二丫回来的时候,林悠然已经把屋里屋外都收拾好了,前院的菜地翻了一遍,想着过了惊蛰便买些菜籽种下。
许氏一脸惊奇,问:“吖吖怎的会翻地?难不成在李家时还要做农活?”
“儿时常见阿爹翻地播种,看得多了也就会了。”这是林悠然一早就想好的说辞。
许氏并未怀疑,只是心疼道:“以后这些活计交给阿娘就好。”
林悠然顺从地点点头,没有反驳,心里却有自己的主意。
既然回了南山村,她不可能待在家里啃老,更不会随便找个男人嫁了,要想立足,就得有自己的营生。
好在,她在现代时跟在女霸总身边学了不少本事。
女霸总名下有菜园、果园、药园,还有各种农产品加工厂,虽然已经实现了机械化生产,但架不住霸总偶尔心血来潮想要体验生活,作为霸总身边最得力的秘书,林悠然事事冲在前面。
她不仅会翻地,还会种麻山药、蘸糖葫芦、做木工、养鸵鸟……并熟练掌握华北区每一道特色菜好吃的“秘诀”。
现在想想,老天爷仿佛算准了她会穿越似的,提前把她训练成了“定向培养型”种田文小能手。
乡下的夜晚安然静谧,没有霓虹闪烁,没有车马喧嚣,偶尔传来两声犬吠,在空旷的暗夜中显出几分悠远。
林悠然就这么不知不觉睡着了。
又做起了噩梦。
冰冷的河水中呼吸困难,她拼命仰起头,望着头顶那道光,想要往上游,双腿却冻僵了,怎么都动弹不得。
林悠然想着不然就放弃算了,就这么一了百了也好,不用再被催婚,也不用天天听着爸妈的冷嘲热讽……
就在这时,一只温暖的手伸进水里,抓住她冰凉的手腕,“哗啦”一声,将她拉出水面。
林悠然猛地惊醒。
心跳很快,身体发抖,似乎还能感受到刺骨的冰冷。然后,又记起了那道如陶埙般低沉的嗓音。
他说:“莫怕。”
林悠然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
“啪嗒”一声,一滴水珠落在了手背。又是“啪嗒”一声,头顶也落了一滴。然后是肩头,脖颈,胳膊……
林悠然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一个高亢的童音:“下雨了!漏房了!”
接下来可以用“兵荒马乱”来形容。
母女三人飞快地从炕上跳起来,卷被子的卷被子,挪家具的挪家具,地上、炕头、屋角零零散散放了十几个盆盆罐罐,雨水从屋顶漏下来,“滴滴答答”地砸进盆里。
屋顶,本就稀疏的茅草浸了雨水,和着泥巴混成一团团,时不时就听到“啪嗒”一声,泥巴团摔在地上,土黄色的一滩。
林悠然目瞪口呆。
扭头看到旁边满目惊慌的许氏和林二丫,她反倒镇定下来,安慰道:“这阵仗不算什么,有一次雄州被辽人围了,主家上上下下几十口躲在地窖里,刚好碰上下雨,地窖口没盖严,雨水倒灌,人人都成了落汤饺子!”
许氏忍俊不禁。
“当时觉得惶恐,事后想起来只剩下有趣。”林悠然嗓音柔和,什么样的道理从她嘴里说出来都让人很是受用。
许氏点点头,感慨道:“是啊,只要一家人齐齐整整,就没什么迈不过去的坎。”
林二丫重重点头,显然是听懂了。
一场春雨来得急,走得也快。母女三人各自回屋,重新入睡。
第二天,天蒙蒙亮,邻家的大公鸡跳上草棚,昂扬清啼。
后院隐隐传来说话声。
“不许叫,若吵醒我阿姐,拔了毛炖肉吃!”
“二丫,别闹你福娘姐姐家的鸡,若被你福娘姐姐知道,又要骂你。”
“它吵阿姐睡觉……”
“那便低声些。”
“好!”
屋内,林悠然心下一暖。活了两辈子,还是头一回被人如此小心珍视。
她穿上衣服,进了灶间。
灶间盖在后院,是个宽敞的木棚子,棚中有个圆磨盘,对面是一大一小两口锅,大锅用来点豆腐,小锅用来做一日三餐。
许氏正在磨豆子,大锅里煮着水,旁边放着做豆腐的模具。
林二丫抓着烧火棍,刚刚和邻居家的鸡大战三百回合,巴掌大的小脸红扑扑的。
许是有了昨晚一起“奋战”的情谊,林二丫不再躲着林悠然,只是跑到许氏身边,帮她转磨盘。
别看她细瘦伶仃一小只,力气却不小,沉重的磨盘在她手里转得飞起。
林悠然毫不吝啬地夸奖一番。
林二丫转得更卖力了。
许氏笑笑,关切道:“怎么起得这么早,可是吵到你了?”
“没有,往日也是这个时辰起。”林悠然笑着摇摇头,摘下木钩上细长的襻膊,束起衣袖,开始做早饭。
许氏原想让她歇着,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若说出来了反倒显着见外。
她是个温柔又有耐心的母亲,不会嫌弃二丫笨拙莽撞,也不会在林悠然掌勺的时候指手画脚,只会在她需要的时候提点两句。
林悠然对许氏印象很好,甚至暗自想着,倘若现代的母亲能像许氏这样,母女间或许会少去许多龃龉。
氤氲的热气中,林悠然看着许氏姣好的侧颜,不由漫上几分心疼。
许氏是个苦命人。
她的父亲许老汉不是本地人,而是当年家乡闹饥荒逃难到南山村的,因着一身点豆腐的手艺才定居下来。
许老汉的妻儿都死在了逃难的路上,只剩下许氏一个独女,为了让她有个依靠,许老汉临死前把女儿嫁给了村中大户,林家长子林老大,也就是原身的爹。
林老大同样命途多舛,亲娘在他三岁的时候就走了,继母胡氏对他实在算不上好。
当年,原身就是被这个继祖母卖的。那时林老大刚刚战死,许氏早产身体虚弱,听闻长女被卖大病一场,险些熬不过去。
胡氏心虚之下,亲自照顾了许氏大半年,反倒搏了个贤德的名声,如今十里八村没有不夸的。
再后来,胡氏温水煮青蛙一般,一步步占了林老大留下的地,把许氏母女赶回娘家,还口口声声说是为了让许氏住得更宽敞自在些。
想起这些,林悠然都替许氏憋屈。
好在,如今许氏搬离了那个令人窒息的林家大宅,经营着许老汉留下的豆腐坊,日子虽贫苦些,却也清净。
林悠然看了眼破败的茅草顶,商量道:“阿娘,今年春雨来得早,想来夏日降水更多,是不是要把屋顶修一修?”
许氏把析出的豆浆倒进大锅,一边缓缓搅动一边搭话:“屋顶的茅草每年都要重新铺,今年还没顾得上。我回头叫人铺厚些,再下雨就不怕了。”
许氏理解的修屋子就是多加两层茅草、多糊一些黄泥,林悠然想的却是换成瓦片,一劳永逸。
她的“小金库”里有这些年攒的月例,还有离开雄州时李娘子赏的二十贯钱,日常生活绰绰有余,但买瓦片、大梁、椽子这些,就差上许多了。
林悠然果断定下穿越后的第一个目标:赚钱,修屋!
说话的功夫,一顿简单的早饭就做好了。
豆腐是现成的,切成骰子大的小块,放到旁边炖着骨头的瓦罐里,小火慢慢熬着,直到汤汁变成香醇的奶白色,再浸上几根用热水焯过的菠菜,色香味都有了。
许氏做豆腐剩下许多豆渣,林悠然舀了一碗,打上两个鸡蛋,摊成圆圆的豆渣饼,用不了几滴油,酥脆香软的味道就出来了。
昨晚的荞麦面菜窝窝还有两个,林悠然掰碎了,用熬猪油剩下的油渣一炒,油渣的荤腥被窝窝中和,窝窝的细孔中饱含着油渣的鲜香,吃到嘴里香而不腻。
林悠然在现代时压力很大,无论上学还是工作,都像有人用小鞭子抽着似的,舍不得慢下一刻,只有做食物的时候,她的心才会异常平静。
她喜欢观察食材在锅中的变化,喜欢看锅盖掀起的那一刻,鲜香的气味扑面而来,喜欢看到吃食物的人一脸享受的模样……
煎炒烹炸中,透着生活的踏实感。
一顿早餐,母女三人吃得惊喜连连。
林二丫独爱油渣炒窝窝,外皮焦香,内里松软,一口一块,吃得眼睛都眯起来。
许氏同样惊叹:“方才我见你在锅里一通翻搅,就是在做这个?”
林悠然点头道:“这叫炒菜,我在雄州学的。”
北宋初年炒菜还不流行,尤其是北方乡下,日常饮食多以蒸、煮、烤为主,林悠然这道“油渣炒窝窝”也算是南山村头一份了。
林悠然则更爱许氏做的豆花。细白的豆花嫩而不散,配上作料,暖暖一碗吃到胃里,早春的寒气都逼退几分。
饭后,许氏和二丫出门卖豆腐,林悠然提着昨晚换下的衣服去溪边洗。
今日天气晴好,到溪边洗衣服的不少。妇人们三三两两凑在一起,大声小气地聊着天。
林悠然出现在溪边,周围蓦地一静,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定到她身上。
为了干活方便,今日她穿的是最寻常不过的布衣青衫,即便如此,依旧遮不住那清雅脱俗的气质。
众人一时看呆了。
林悠然拿眼扫了一圈,从原身的记忆中搜索出几张熟悉的面孔,主动打招呼。
“李婶子在呢?”
“王阿嬷近来身子可好?”
“今晨瞧见福娘打豆腐坊路过,闲了让她找我去玩。”
妇人们瞧着她熟稔的模样,这才反应过来,惊奇道:“你是林家大丫?”
林悠然微笑点头。
众人纷纷感叹——
“几年不见竟长成这般标致模样!”
“这要是在路上走个对脸儿,都不敢认了!”
“可不是么,乍一看还以为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小娘子呢!”
林悠然挑了个水浅的地方,把木盆放下,熟稔地应道:“再怎么着,也还是咱南山村的人。”
众人哈哈一笑,顿时同她拉近了距离。
林悠然一边洗衣服一边不厌其烦地回答着妇人们的问话,这般柔和的性子再次迎来一波夸赞。
有人见林悠然洗衣服的动作明显生疏,还主动凑过来帮忙。这般淳朴热情的乡野气息让林悠然好感倍增。
突然,对岸传来一阵马蹄声。
林悠然循声看去,只见十余匹骏马涉水而来,强健的马蹄击打水面,溅起阵阵水花。
为首的那匹通身雪白,宽额高首,浓密的鬃毛随风翻飞,四蹄扬起,仿佛一座山倾倒过来。
林悠然心惊胆战,慌忙躲避,没想到脚下一滑,眼瞅着就要跌进溪水里。
电光石火间,马上郎君甩过来一根乌金长鞭,柔长鞭梢堪堪圈住她细软的腰肢。
林悠然下意识抓住握鞭之人的手。
是一只温暖的手,五指修长,骨节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