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琬这一笑,在空阔的月夜下格外明显,还透着些渗人。
林宝瓶原以为沈琬会愤怒甚至会打她,但是她没想过沈琬会是这种反应,一时也被沈琬吓得后退两步。
沈琬便趁此机会从林宝瓶身边离开,疾步而去。
她越走越快,心里像吊着一口气发泄不出来。
沈琬以为自己今夜本应该是极为高兴畅快的,但非但没有如此,大抵是因为林宝瓶的那些话,沈琬一点都不开心。
林宝瓶偏执,她又何尝不是呢?她们两个各执一词,谁都不肯去听谁的。
她也没必要因为一个林宝瓶就改变自己的做法,甚至有愧疚感。
沈琬走着走着,出了小花园之后,终于在一处竹林边停下,葱管似的手指往旁边胡乱地一抓,抓住一根竹子,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风吹过竹林,竹叶沙沙作响,枝头又有寒鸦孤鸣,清冷凄楚。
连皎月也被乌云遮去了。
沈琬一字一字地回味着林宝瓶方才最后的那几句话,竟是摧肝裂胆。
这种痛从心底最深处开始蔓延开来,一直延伸到四肢百骸,无以言说。
一行清泪从沈琬白皙的脸颊边划过,她咬住下唇,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背后有脚步声传来,等沈琬察觉到,已经离她很近。
沈琬唯恐被人看见这副样子难以解释,连忙胡乱想把眼泪擦干净。
“想哭就哭出来吧。”
听见慕容樾的声音,沈琬动作一顿,眼泪更如断了线的珍珠。
其实在沈琬去小花园的路上时,慕容樾就看见她了,然后竟鬼使神差般跟着她。
他一直没敢上前,不让沈琬发现他。
本想就这么离开,但林宝瓶却过去了,慕容樾又有了留下的理由。
虽然离得远,但慕容樾耳力很好,她们的对话一字不落地进了他的耳朵。
当中有几次,慕容樾都听不下去,忍不住要上前去打断林宝瓶。
但最终都被他自己克制住,他几乎是最能理解沈琬所为的人,可是他又以什么身份出现呢?不过是徒增她的烦恼。
沈琬稍稍侧过头,慕容樾没有看清楚,她很快便又转回去,缩了缩背,像一支在风中的嫩芽。
连慕容樾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他的手已经放到了沈琬的背上。
沈琬的背部轻轻一颤,却没有挣脱开来。
她一手捂住自己的胸口,这时终于抬眼去看慕容樾,带着哭腔问道:“我真的很恶毒吗?”
慕容樾顺势往前一步,到了她面前,仍然没松手。
“本王若觉得你恶毒,方才又怎会帮你?”
沈琬使劲点了点头,把握着竹子的手收回来,半途却又抓住了慕容樾的手臂。
慕容樾一手是迎接她的姿态,一手却被她禁锢,不由也心内一动。
他低头,看见沈琬满脸的泪痕,愈发不忍,抚着她后背的手掌微微一用力,沈琬一点抗拒都没有。
半推半就,沈琬被慕容樾拥入怀中。
只有他几次三番地帮她,甚至孤身闯入险境救她,也只有在他面前,沈琬才敢把痛苦表露出来。
他们曾经那样亲密过。
后面所有的痛苦,也自那春风一度的亲密而来。
“乐溪郡主说的话,本王都听见了,你没有错,是她疯了。”他的声音低低的,像是有一种特别的法力,使沈琬平静下来。
虽平静,沈琬却哭得更厉害了。
“她说我留不住它,我怎么会留不住?它都已经会动了,是他们杀了它……”
慕容樾没有说话,却是把她被泪水沾湿的鬓发轻轻拂开。
林宝瓶恶语伤人,不仅是在戳沈琬的心,亦是在戳他的。
没有任何一个父母能忍受得了被人当面诅咒自己的孩子。
算算时间,大皇子这会儿已经死了,如果真的有报应,他同沈琬一起沉沦也罢。
慕容樾用近乎呢喃的声音对沈琬道:“不会的,阿茕,没人能再伤害它。”
沈琬也不知听没听进去,只顾自己哭着,许久后才点了点头。
又过了许久,她才从低泣中轻轻道:“我真的好想它……”
慕容樾重重叹了口气。
“回去之后本王会放个宫女过来,往后在宫里遇到什么事,都不要一个人扛着,明白吗?”
他说话时声音低沉,但等到话说完,沈琬都没有反驳什么,便不自觉地舒展了眉目,眼中带着笑意,只是一时沈琬低着头看不见,他也不敢让她看见他在笑。
半月之后,慕容胤等入京回宫。
此番虽然是有惊无险,但宫里已经被叛党洗劫过,满目疮痍,留下来的人死的死散的散,慕容胤的妃嫔本就不多,这下愈发空缺。
崔家出了这样的事,自然也是元气大伤,再不比从前,太后的父亲崔朔年事已高,回来后便一病不起,太后更是无心再顾其他,便把后宫全都交给了沈琬打理。
沈琬不肯对大皇子施以援手,并没有对她造成任何影响,一回京沈琬就理所应当地升了位,封了贤妃,又回到了她本来应该待着的位置。
只是算算时间,原本这个时候摘星台应该已经快要竣工了,沈琬记得她上辈子就是在盛夏之时迁入摘星台的,但如今因崔氏之乱延误,摘星台还只建了一半。
再加上慕容胤如今身边没人,愈发离不开沈琬,沈琬只能暂时陪着慕容胤继续住在长乐宫。
如今孙荷儿已死,就只剩下慕容胤和章氏了。
沈琬身边的宫人也没了大半,她从候府带出来的月华蟾宫倒侥幸还在,过了好几日之后才把人数补齐。
其中有个叫青寒的宫女,年纪稍长些,是慕容樾给沈琬的人,沈琬没有拒绝,但也没和任何人说起,只有她和青寒本人心知肚明。
沈琬等安顿下来之后,头一件事就是请自己的母亲入宫,却将章氏置之不理。
崔若仙见了沈琬安安稳稳地回来,又成了贤妃,终于松了口气。
“阿弥陀佛,你不知道阿娘有多担心,看见你好好的,这下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
母女俩闲话了一会儿家常,崔若仙又道:“京城乱的那几日,家里倒太平。”
沈琬听出崔若仙话里有话,便问:“怎么了?”
“瑜姐儿出了那样的事,虽是那位作祟,但到底不好听,卢姨娘就想赶紧给她说一门亲事,好把她嫁出去,老太太也是这么想的。”
沈琬皱眉:“这也太急了。”
“急也罢缓也罢,瑜姐儿自己却说她不肯嫁人了。”
“是说的人家不合心意?那再等等也无妨,不能强逼着。”沈琬知道沈瑜自幼心气儿也不低,先前要嫁的又是慕容樾,一时钻牛角尖也是正常的。
“这般就好了,”崔若仙说着便摇了摇头,“她就是不肯再嫁人了,说她姨娘和老太太只把她当物件,前几日卢姨娘都求到了我头上,连我去劝了也没用,我瞧着难了。”
上回章如寄陷害沈瑜的事,沈瑜吃了亏,也冷了心肠,沈琬一听,便也立刻理解她犯倔的缘由,卢姨娘先不提,章氏实在令人心寒。
“那便先不提,过些日子再说,”沈琬想了想又道,“不嫁就不嫁,家里也不是养不起。”
崔若仙不置可否,只说:“我本以为今日你会召老太太一同入宫,只叫我倒也好,我先提前和你说了这些事,老太太过几日说不得要入宫求见,阿茕你注意着些。”
沈琬往引枕上一靠:“祖母又要做什么?”
“一则是为了瑜姐儿的事,这事是明的,老太太许是看上了哪户人家,想让你赐婚。”
“还有呢?”
“老太太前几时候找人算了一卦,说你命中有子有女,但眼见着你入宫这么久了也没动静,又急得很,便给你去求了符又求了药,只自己偷偷藏着,不给我瞧见,只说要亲自给你。”
沈琬听后心里有了数,又叮嘱了崔若仙不要过多去搭理侯府那些乌烟瘴气的事,让她先顾好自己的身子,等崔若仙回去之后没几天,章氏果然入宫来见太后。
既然沈琬封妃后只叫了母亲入宫,并没有叫章氏,章氏自然明白她多少有些不愿见她,倒也聪明,不直接求见,反而是先去太后那边。
太后没有不允章氏入宫的道路,等拜见过太后,章氏自然来广阳殿见沈琬。
一见到沈琬,章氏便开门见山道:“娘娘前几日见过你母亲,想必也已经听她说了。”
沈琬看了章氏一眼,道:“本宫不知。”
章氏噎了噎:“倒没什么大事,是瑜姐儿要嫁人了,她先前有过那样的事,家里怕她嫁过去了不好看,特地来求娘娘赐婚。”
一时沈琬听了没有说话,默了半晌之后才说:“祖母看过的人不会错,本宫也乐得给妹妹长这个脸,这样吧,等过些日子让妹妹自己入宫一趟,到时再赐婚。”
“她要在家待嫁,我看不必来了,”章氏急了,知道沈琬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沈瑜如今根本就不要嫁人,一到沈琬面前岂不露馅,“娘娘只要一说,事也就成了。”
“本宫自有自己的主意,”沈琬笑了,“便是求太后娘娘下懿旨都使得。”
这下章氏没话好说了,只能讪讪地应了。
私下却看沈琬看得咬牙切齿,软硬不吃活像她那个蠢了一辈子的娘,沈瑜要嫁人又关她什么事,不过是看在她如今是贤妃,求她给娘家一个脸面,她倒拿乔了。
沈琬又问:“祖母还有什么事吗?”
章氏吞了一口气下去,招手向后面跟着自己的仆妇,仆妇低着头上前来,向章氏递过早就极准备好的一个巴掌大小的绸布包。
章氏当着沈琬的面打开,却没看见沈琬的脸色更加冷淡。
里面有一个一指长的檀木圆盒,另又有丝缎包着的一块四四方方的东西,非常薄。
章氏把那四四方方的东西打开,露出几张符纸。
沈琬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这是老身特意茹素斋戒半月,才去寺庙里求得的,”章氏压低了声音,“娘娘收好了放在枕头下面,等行房之后,赶紧让素娥去寝殿的西南角烧了,然后把所得符灰化在茶水里喝下,自然有好处。”
“祖母也是出身大族,如何会信这等无稽之谈?”沈琬道。
章氏不理会她,继续自顾自说道:“这里一共是四张,每次压一张,分开来放娘娘可明白了?”
沈琬不欲与章氏争辩,一抬手便让丹桂收走符纸。
章氏又指着檀木圆盒道:“这里头的丸药也是老身好不容易才弄来的,你父亲也出了不少力,是可以调养你的身子的,帮助你早日产下龙种。”
沈琬随意糊弄了几句,李屈便进来说是太后传沈琬,章氏见状便只能退下。
章氏一走,沈琬便嗤笑一声,丹桂问道:“娘娘,这些东西怎么办?”
“祖母真是老糊涂,她既看不懂符纸上写的是什么字,万一上面有什么大逆不道的,一旦事发本宫和义恩侯府可都是死罪。”沈琬从丹桂手里拿过符纸,起身亲自在烛台边烧了。
看着四张符纸全部燃成灰烬,沈琬才挑了挑眉,轻轻吹了一口气,连灰烬也散去。
符水和药丸都是给她吃的,看来章氏还真是对慕容胤有信心,但沈琬清楚得很,便是每天一张符纸和一粒丸药地吃下去,也终究是无济于事的。
她原本像把圆盒里的丸药也都碾碎了扬掉,但李屈却道:“娘娘不如先放着,这不比那些符纸,不过是娘娘调理身子使的罢了。”
这时慕容胤那里的小太监忽然来请,说是出了点事,要沈琬立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