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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八十九章 持剑者

    学宫书院的八十余位圣贤、山长,还要参加一场文庙内部议事。

    除了一小撮继续这场议事的文庙外人,其余人等,还暂时不得离去,需要继续留在泮水县城等地,等待文庙的具体安排。

    这场小规模议事,已经少了半数,不过多了十余位不算起眼的新鲜面孔,多是些年轻人,比如龙虎山一位黄紫贵人小天师,还有邵元王朝的林君璧。

    陈平安不知所踪,以剑气长城剑修身份参与议事的四人,都在。

    离着文庙大门还有点远,可能是礼圣有意为之,毕竟需要连开三场议事,让人喘口气,可以在路上闲聊几句,不至于一直紧绷着心弦。

    阿良扼腕痛惜,一脸嫌弃看着身边的左右和齐廷济,埋怨不已,“我跟你们俩不一样啊。就不能当我是半个十四境吗。”

    陆芝冷笑道:“等我破境了,就当是祝贺你的跌境。”

    阿良伸手揉着下巴,缓缓点头,“一上一下,好像不亏。”

    陆芝脸色冰冷,一拳凶狠砸出,打得阿良旋转飞出,等到踉跄站稳,汉子已经脱去了身上那件儒衫。

    没了这份大道压胜,接下来就是阿良哥哥的小天地了。反正几位圣人都不在,自己就需要当仁不让地挑起重担了。

    阿良屁颠屁颠跑回陆芝身边,小声问道:“君倩呢?”

    左右摇头道:“第二场议事,他就缺席了。”

    阿良羡慕不已,“也算出风头了。”

    阿良随即大骂道:“胆肥!靠这种拙劣伎俩博取关注,不要脸!”

    刘十六,和君倩,都是拜师求学之前的化名。在成为亚圣一脉之前,与白也一同入山访仙多年。

    刘,象形字。属金,主杀。每月十六日,名为既望。山下有那说法,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连同快雪帖在内,历史上多幅稀世之珍的字帖,都曾有君倩二字的花押。

    而刘十六,精怪出身,作为几座天下年龄最为悠久的修道之士,与白泽,老瞎子,东海老观主,真名朱厌的搬山老祖,其实都不陌生。

    所以真要论资历、辈分,一旦撇开儒家文脉身份,刘十六其实很少需要称呼谁为“前辈”,甚至在那蛮荒天下,如今还有相当数量的同属后裔。

    所以两座天下遥遥对峙的第二场议事,刘十六反而不合适现身。

    阿良环顾四周,揉了揉下巴,“这次文庙喊的人,有点嚼头啊。总舵文庙扛把子,其余一洲一个分舵主?只等盟主号令群雄,一声令下,咱们就要吭哧吭哧分头砍人去?”

    这场议事,要去文庙内。

    到时候关起门来,不是自家人,都是文庙的自家人了。

    那么既然是自家人了,就谁都别说两家话。

    如果说一开始议事众人,都还没能弄清楚文庙这边的真实态度。

    那么现在经过两场议事,再后知后觉的人,也该明白了。

    从礼圣到亚圣、文圣,再到文庙三位教主,以及伏胜等诸位老夫子,从广场内部议事,再到与蛮荒对峙,都很不一样。

    比如这场议事,除了宝瓶洲大骊王朝的宋长镜,其余九位皇帝,都没资格出现了。

    文庙说什么,照做就是了。

    老老实实等消息就行。

    先前离场之前,韩老夫子还挑明了,今天议事内容,不该说的一个字都别说,做好分内事。

    董老夫子领衔带头,身边跟着八人。

    北俱芦洲火龙真人,宝瓶洲宋长镜,南婆娑洲陈淳化,皑皑洲刘聚宝,扶摇洲刘蜕,流霞洲葱蒨,桐叶洲韦滢。

    只是那金甲洲,怎么是那个邵元王朝的国师晁朴?

    此外韩老夫子身边,是兵家姜、尉两位老祖师。

    墨家钜子。纵横家老祖师,商家范先生。

    药家祖师爷。匠家老祖师。此外竟然还有一位白纸福地的小说家祖师。

    而且术家尤其长脸,竟然是三位老祖师联袂现身。

    于玄,龙虎山大天师,苏子,柳七,还有一个战战兢兢的渌水坑澹澹夫人。

    白帝城郑居中。大端王朝裴杯,曹慈。张条霞。怀荫。郁泮水。一个沉默寡言的铁树山郭藕汀。

    宝瓶洲云林姜氏在内,还有几个传承悠久的山下豪阀,中土悬鱼范氏,涿鹿宋氏,扶风茂陵徐家,密山谢氏。

    有钱有势,有书有人。

    个个都是浩然天下一等一的门阀世族。

    阿良狠狠盯着那几个术家老祖师,咬牙切齿,小时候在家念书,没少吃术算一道的苦头,一本本书籍是不厚,可全他娘是天书啊。

    回头就在老秀才的名单上边,加上这仨的名字。

    等到一位老祖师转头望来,阿良立即笑容灿烂,使劲挥手。

    那位老祖师微笑点头,只是心中疑惑,这个阿良什么时候跟自己这么熟络了?

    许白,林君璧,龙虎山小天师在内的一拨年轻人,十几个逐渐聚在了一起。

    都有那文庙军机郎的虚衔。

    这些年纪轻轻的天之骄子,与阿良这四位剑修距离最近。

    阿良揉了揉下巴,暗戳戳点了点那个晁朴,小声道:“左右?”

    左右瞥了眼晁朴,说道:“他与先生是作学问上的君子之争。”

    阿良继续拱火道:“可是那个写出《快哉亭棋谱》的蒋龙骧呢?能忍?搁我就不能。他娘的,臭棋篓子一个,都好意思在鳌头山打擂台了,据说还养了只白鹤,一年到头带在身边,隐士风采,冠绝浩然呢。”

    左右犹豫了一下,道:“先生让我大度些。”

    如果先生没说这话,就让他驾鹤西去好了。

    当年先生的陪祀身份一降再降,最后以至于神像都被搬出文庙,其中以邵元王朝的读书人闹得最凶,动手打砸神像,蒋龙骧正是幕后主使。

    阿良无奈道:“你是不是傻,老秀才分明话里有话啊,是让你砍人别露馅啊,再就是别打死人。”

    左右开始正儿八经考虑此事。

    阿良心满意足了。

    自己不愧是文圣一脉的狗头军师。

    儒家圣贤、山长队伍当中,走出一个高大老人,来到左右身边,作揖道:“左师兄。”

    左右点点头。

    茅小冬直起身,既不愿意就此离去,也不知道适合说什么,就只好默然跟随左师兄的脚步。

    左右说道:“改换文脉一事,不用太上心,百年前就该如此了。小冬你的秉性是好的,治学资质一般,先生学问又比较高深,不能生搬硬套。既然如今有机会拿两脉学问相互砥砺,就好好珍惜。”

    茅小冬恭敬点头道:“左师兄教训的是。”

    要是崔东山看到这一幕,能气得跳脚。茅小冬在崔东山那边,可没这好脾气。

    早年在文圣一脉求学,茅小冬天生性情耿直,喜欢据理力争,左右学问其实比他大,但是不善言辞,很多道理,左右早已心中了然,却未必能够说得透彻,茅小冬又一根筋,所以经常在那边絮叨个没完,说些榆木疙瘩不开窍的车轱辘话,左右就会动手,让他闭嘴。

    阿良一本正经道:“小冬啊,如今身子骨还硬朗吧?一定要熬到礼记学宫祭酒退位啊。实在不行,我这里有几坛遮藏多年的药酒,都是我早年做客百草福地的回礼了,你拿去补补。记得做人要讲良心,以后当了学宫大祭酒,要帮阿良哥哥仗义执言。”

    官场有官场的规矩,山上有山上的规矩。这就叫地上鼠有鼠路,天上鸟有鸟道。

    文庙也有文庙的晋升路途。贤人君子圣人陪祀,山长司业祭酒教主。

    茅小冬没搭话,只是默默跟在左右身边。

    左右皱眉道:“跟在我们这边做什么,你是剑修?”

    茅小冬老脸一红,立即告辞离去。

    不远处那位小天师嬉皮笑脸,侧过身,脚步不停,打了个稽首,与阿良打招呼,“阿良,啥时候再去我家做客?我可以帮你搬酒,事后五五分账。”

    家贼难防。

    阿良呸了一声,“你谁啊?少跟我套近乎。我就没去过龙虎山,与你们天师府更不熟。”

    那位小天师随即望向左右,因为反正已经得到了阿良的心声答复,说五五分账不成,如果八二分,可以搞。

    这个名叫赵摇光的黄紫贵人,一百多岁,所以阿良当年第一次趁着风黑月高游历天师府,小天师那会儿还拖着两条小鼻涕,大晚上睡不着,手持一把自己劈刻出来的桃木小剑,打算降妖除魔抓个鬼,结果与自称是那头天师府十尾天狐“炼真”道侣的阿良,一见投缘,双方见面就成了忘年交,孩子给阿良背着,再来帮忙指路,双方那是一路闲逛,一路收获,小道童的两只袖子里边,那是装得满满当当。

    阿良胡扯不已,说自己曾经是个穷书生,时命不偶,功名无望,心灰意冷,然后遇到了炼真姑娘,双方一见倾心。

    孩子起先是有些疑虑的,总觉得自家那位美极了的狐娘娘,多半瞧不上这么个与英俊二字半点不沾边的邋遢汉子。

    阿良就与孩子耐心解释了,他前些年,还不曾形神憔悴的时候,那叫一个面如敷粉,目似朗星,又饱读诗书,风度翩翩,天底下的狐魅,哪个不喜欢这般怀才不遇的读书人?所以他与炼真姑娘在山中初次相逢,金风玉露一相逢,一下子就让她痴心喜欢上了。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只是他的炼真姑娘,因为身份,被你们天师府那位大天师强行掳走,他阿良是历经千辛万苦,为个情字,走遍了天涯海角,走过千山万水,今晚才好不容易走到了这里,拼了性命不要,他都要见炼真姑娘一面。

    孩子当时听得两眼放光,为阿良大打抱不平,肯定是自家老祖师不讲道理了啊,硬生生拆散了一双痴男怨女的神仙眷侣,缺德不缺德?

    一边使劲擤鼻涕,擦在那汉子肩膀上,一边说阿良大哥你等着,我肯定帮你把那封情书交给狐娘娘,一定让你们俩破镜重圆。

    至于阿良当时说那人生大欲,男女一般。然而风流与下流,旨趣是大大不同的,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孩子倒是没听太明白,只是觉得挺有道理,确实是读书人才能说出口了。自家天师府藏书无数,可翻遍书籍,都没这说法。

    至于赵摇光当年的最终下场,当然是吃了一顿饱揍,结结实实,毫无悬念。打得孩子嗷嗷叫哇哇哭,可就是不认错。

    当时天狐炼真手里拿着那封大天师还给她的“情书”,先前从摇光这孩子手上得了信后,她当然不敢擅自打开,担心是某位境界极高的奇人异士,潜入龙虎山,作祟天师府,当然需要立即交给大天师过目,结果等到她打开一看,哭笑不得。

    “炼真姑娘,咱俩这孩子,性情质朴,是个百年不遇的修道奇才啊,龙虎山祖坟冒青烟了,一定要好好珍惜,切记切记。”

    而那个缺心眼的孩子,当时挨了揍,犹然义愤填膺,一边哭鼻子,一边劝说狐娘娘一定要见那阿良一面,不要让他再伤心了。

    至于大天师赵天籁,没拦阻赵摇光爹娘揍那顽劣孩子,可大天师其实没有半点生气。

    反而从那一天起,赵天籁亲自为孩子传授道法,数次在修道关隘,为赵摇光指点迷津,破开大道雾障。

    至于那位剑仙左右,在龙虎山天师府那边,其实是个不大不小的禁忌,府上道士谈论不多,但是人人心中有数。至于缘由,除了一位原本修道极有前途的剑仙胚子,在左右剑下大道夭折之外,再就是有位辈分极高的天师府女冠,对左右的态度,整座天师府上下,都心知肚明。

    赵摇光是真心想要邀请左先生去天师府做客。

    左右目不斜视,淡然道:“要问剑?”

    那个原本积攒了一肚子言语的小天师立即闭嘴。

    跟阿良这个不正经的,可以随便插科打诨,荤素不忌,可是与这位浩然剑术最高者的左右,左先生,左大剑仙……还是要言语谨慎再谨慎。

    一位出自中土悬鱼范氏的年轻俊彦,以心声与身边好友惋惜道:“可惜这次没能见到隐官。”

    林君璧心声答道:“应该还有机会。”

    年轻人笑道:“君璧,在剑气长城,你饮酒破三境,怎么以前没听你说过。”

    林君璧心中讶异,心思急转,笑道:“在那边,剑修破境,最不能当回事。”

    关于剑气长城的游历过程,林君璧极少与人提及,哪怕是身边这位已算交心好友的范氏子弟,也只说一些“情谊所至,不可不说”的事情,而且看似双方闲聊,其实每个字,都极有分寸,都是林君璧早有腹稿的咬文嚼字。

    其实林君璧一直是那个思虑缜密的林君璧。

    大概只有在那座避暑行宫,林君璧才会真正少年心性几分。

    因为身为隐官一脉的剑修,才是可以不用计较功利的生死之交。

    一开始是林君璧必须如此,入乡随俗,才能融入其中。到后来则是水到渠成,自然而然让人忘却生死。

    年轻人赶紧补充了一句,“君璧,这件事,是太爷爷方才与我悄悄说的,你听过就算。”

    林君璧点头道:“谨言慎行,共勉。”

    林君璧也话说一半,不紧不慢补了一句,“回头我在隐官那边,帮你讨要一壶正宗地道的青神山酒水。”

    为人不能太拘谨。与朋友相处,需要松弛有度。诤友要做,损友也得当。

    那位名为“清润”的范氏俊彦,眼睛一亮,“这敢情好!对了,君璧,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隐官大人肯定是一位才情极高的风流雅士,是吧?需不需要我在鸳鸯渚那边办个酒席,不然我不好意思空手拜访隐官啊。庸脂俗粉,我不敢拿出来丢人现眼,我斋中那些符箓美人,你是见过的,隐官会不会嫌弃?”

    范清润是出了名的风流子,书斋命名为“形影”,有书画竹石之癖,自号“花农”,别号杏花春雨填词客。

    他的不少婉约诗词,在中土神洲流传很广,比如小鬟催酒不停筝。还有那美姬当月坐,名酒对花酌。

    痴迷金石,刻印不下千方。自诩“平生事业琴棋书画醇酒美人”。

    林君璧微笑道:“隐官大人很好说话的,你别紧张。至于符箓美人什么的,我就当没听说,你懂的,都是你自己的意思。”

    别看范清润好像整天不务正业,其实事功天资极高,悬鱼范氏的半数产业,其实都是这个年轻人在幕后打理,井井有条,而且挣钱挣得很不铜臭,这就很厉害了。

    不然林君璧也不会与他成为好友。

    范清润心领神会,“懂的,懂的。”

    林君璧拍了拍范清润的肩膀,满脸笑意,充满了鼓励神色。心中则默念一句,范兄好自为之。

    先前议事完毕,刘聚宝和郁泮水都从郑居中那边得到了一道密信,都是在各自袖中凭空出现,郑居中说是绣虎的补偿,要等到议事结束再拿出来。

    郁泮水觉得好生烫手,担心一打开密信,就被郑居中附体,他娘的这位魔道巨擘,什么阴损事情做不出来。

    刘聚宝笑问道:“郑先生不会在蛮荒天下还有安排吧?”

    郑居中笑道:“有。”

    刘聚宝铁了心要打破砂锅问到底,“郑先生是何时去的那边?”

    郑居中给出一个让郁泮水直哆嗦的答案。

    “百年之内,去过三次。你是问哪次?”

    刘聚宝不再多问。

    喜欢下棋的郁泮水没来由想起一个说法。

    假设郑居中,崔瀺,齐静春三人谈论事情。

    大概是这样的一个场景:这样?不妥。不如这样。行。可以。那就说定。

    三人就这样聊完了一件事。

    如果有外人旁听,要么不懂,要么装懂。反正都是不懂。

    晁朴。

    即将卸任邵元王朝的国师,赶赴金甲洲。

    这位亚圣一脉的儒生,没有在文庙内部攀升,一直没有谋求书院山长一职,甚至至今才只有一个贤人身份,连儒家君子都不是。

    可他的阴神,实则已经出窍远游百余年,跨洲经营一座仙家山头。

    韦滢此刻还是显得有些孤家寡人。

    不过比起刚刚赶来议事那会儿,他这位“门可罗雀”的玉圭宗宗主,最少已经有人主动与他闲聊几句。

    韦滢对这些其实都不在乎。

    他现在只关心一件事,文庙会如何处置家乡北边那个桐叶宗。

    如果纯粹站在玉圭宗宗主的角度,当然希望桐叶宗就此封山千年,曾经的一洲仙家执牛耳者,桐叶宗再无半点崛起的机会。

    可如果站在桐叶洲修士的角度,韦滢其实由衷觉得桐叶宗的那拨年轻人,应该人人拥有一份大好前程。

    玉圭宗,不够大。

    应该放眼一洲。所以韦滢打算帮一把桐叶宗。

    要重新对桐叶洲形成关门之势。单凭玉圭宗,注定做不到。至于关门之后,再如何开门,如何与浩然八洲相处,玉圭宗说了算。

    此事很难。

    但是如果第一步都不跨出,就会一直难下去,桐叶洲形势会越来越险峻。

    驱山渡那边,光是一个皑皑洲刘氏客卿的剑仙徐獬,就是一种巨大的威慑。更不谈宝瓶洲和北俱芦洲的渗透,势如破竹,桐叶洲山下王朝几乎个个沦为“藩属”。

    如果一洲山河能够显化为某种道心,等到支离破碎的桐叶洲山河,山上山下都得以重建,其实更是一种彻彻底底的分崩离析。

    大半桐叶洲,会成为外人的桐叶洲。

    韦滢绝不允许家乡山河,沦为别洲修士眼中的一块“福地”,任凭鱼肉。

    文庙大门那边,有一位神色温和的青衫儒士,站在台阶底部,迎接众人。

    是负责文庙与功德林两地大门开启、关闭的读书人,经生熹平。

    他其实并非一位修道之人,而是浩然文运所凝,大道显化而生。

    阿良一个金字招牌的蹦跳挥手,笑哈哈道:“熹平兄,好久不见!”

    其实没多久。

    那位读书人微笑道:“想要常见,很简单。”

    只要你阿良被关在功德林,每天都可以见到。

    ————

    河畔。

    亚圣取出一支卷轴,摊开之后,河畔凭空出现了一座托月山,近乎实物,趋近真相。

    因为亚圣通过西方佛国,亲自走过一趟托月山。

    阿良则是通过托月山走了趟西方佛国,剑斩无数怨魂厉鬼,大道消磨极多,才从十四境跌境。

    亚圣出现在托月山后,打碎了大半护山禁制,才去的剑气长城。只不过当时陈平安已经不在城头,被崔瀺丢到了芦花岛造化窟。

    所以反而是这位亚圣,见到了浩然绣虎最后一面。好像崔瀺就在等待亚圣的出现。

    双方在城头坐而论道,聊了聊当年的那场三四之争。

    礼圣和白泽留在了河畔,都没有踏足那座托月山,白衣女子也对一座托月山没什么兴趣,就在河边与礼圣、白泽闲聊。

    时隔万年。

    可能这算是天底下最名副其实的“叙旧”了。

    她玩笑道:“白泽,你干脆跟小夫子在这边先打一架,你赢了,文庙不动蛮荒,输了,你就继续闭门思过。”

    白泽摇摇头。

    古天庭遗址一事,是几座天下事,所以白泽愿意现身此地。

    但是只要文庙大举攻伐蛮荒,那么他这一次,不会袖手旁观。

    如果真能这么简单,打一架就能决定两座天下的归属,不殃及山上山下,白泽还真不介意出手。

    托月山那边,诸位十四境修士,开始登山。

    余斗直接一步跨到了山巅。

    陆沉在跟那位斩龙之人唠嗑,只是后者没什么好脸色。

    吴霜降抬起一手,手心浮现出一座金银黑白四色构建而出的袖珍山头,好像在将一座托月山逐渐“兵解”。

    老秀才带着陈平安走在最后。

    陈平安以心声询问道:“先生,能不能帮忙跟礼圣问一下,为何命名五彩天下,这里边有没有什么讲究,是不是跟家乡骊珠洞天差不多,这座五彩天下,藏着五桩证道机缘?或是五件至宝?”

    陈平安的修行之路,比较驳杂,可是推衍一道,就很抓瞎了,可以跟姜尚真分高下。

    老秀才叹了口气,“当年我跟白也一起稳固天地,是瞧见了些端倪,但未必是那真正的大道脉络。有些机缘,相对比较浅显,比如白也在那座天下的结茅处,就是其中之一。至于礼圣那边,很难问出什么。命名为五彩天下,本来就是礼圣一个人的意思,肯定知道内幕,可惜礼圣啥都好,就是脾气太犟了,他认定的事情,十个观道观的老观主都拉不回来。”

    老秀才突然说道:“你去问礼圣,可能有戏,比先生问更靠谱。”

    陈平安无奈道:“礼圣好像对此事早有预料,早就提醒过我了,暗示我不要多想。”

    老秀才小声道:“别怕,礼圣就是吓唬你,你是晚辈,还劳苦功高,不嚷几句白不嚷,礼圣修养好啊,不会生气的。再说了,神仙姐姐先前又立下大功,老瞎子都瞧得见,人心有杆秤嘛。”

    陈平安使劲点头,“先生有理。礼圣的暗示,说不得还是提示呢,对吧?”

    老秀才以拳击掌,“咱们这么一聊,就把复杂道理给捋顺了不是?!”

    陈平安吃了颗定心丸,不管成与不成,等到下了山,好歹去礼圣那边求一求。如果五彩天下真是藏着五桩大道机缘,等待各方势力去争取,自己帮着飞升城早早找出其中之一,顺藤摸瓜,抢先一步落袋为安,不过分吧?再说了,第五座天下是儒家文庙找到,开辟出来的,飞升城又是浩然天下的自家人,肥水不流外人田,别说一桩,两桩都不嫌少,三桩不嫌多啊。

    老秀才开始与这位关门弟子详细说那礼圣的脾气,哪些坑别去踩,会适得其反,哪些话可以多聊,就算礼圣黑了脸,千万别心虚,礼圣规矩多,但是不死板。

    陈平安竖耳聆听,一一记在心里,试探性问道:“先生,咱们聊天内容,礼圣听不着吧?”

    老秀才拍胸脯保证道:“放一百个心,到底不是那神清和尚,礼圣最讲规矩礼仪了。”

    走在前边的老和尚,又佛唱一声。

    河畔那边。

    礼圣伸出手指,揉了揉眉心。

    俩鸡贼。

    白泽笑道:“前辈挑人,眼光很好。”

    是在说那个年轻人,在见到剑主、剑侍的一瞬间,那一连串微妙的心境起伏。

    有些人心,擅长自欺欺人,比如会下意识希冀着剑主剑侍,是一。有些人心,会失落不已,贪得无厌,从天下第一,变成天下第二,都要揪心。

    而神灵观看人心,是本命神通。芥子之小,大如须弥。

    这位持剑者,多半是不介意选中之人,是善是恶。但是沉寂万年的持剑者,不管出于什么初衷,最终为自己挑选出一位“持剑者”,会很看重后者的心性纯粹。光阴长河会流逝四散,日月星辰,甚至大道都会流转不定,偏移轨迹。如果陈平安原先认定的,是一位剑灵,却因为剑主的突兀出现,而有任何额外的心性流散,后果不堪设想。

    她所需要的,是一个能够守住本心的持剑者。

    当年少年能够以宁姚在心中“打杀”剑灵,今天的年轻剑修,能够以剑灵“打杀”剑主。

    她需要这条万年不移的脉络,一直登高,渐次登顶,最终登天。

    她说道:“是别人帮忙挑选的,我当时只是无聊。”

    吴霜降的那四把仙剑,都是仿剑。

    事实上最早的四把仙剑,一样都是仿剑。

    在万年之前,她就剥离出一部分神性,炼为一把长剑,成为天地间的第一位剑灵。代替她出剑。

    因为已经达到剑术极致,注定再无寸进,等于在战场上一次次反复出剑,变得毫无意义。

    后世道藏、太白、万法和天真四把仙剑,都未曾被修士大炼,也就是说,修士是修士,剑灵是剑灵。

    天真剑灵,是小女孩模样,万法剑灵的道化,是个小道童。其实都是仙剑主人的一部分心性显化,与此同时,剑灵保存了更多诞生之初的自身灵智。

    神灵神性的可怕之处,就在于神性可以完全覆盖另外的神性,这个过程,没有任何涟漪。

    而这份涟漪,就有可能成为后世修道之人的心魔。而哪怕是凡夫俗子的每个执念,都会一一落在西方佛国那边。

    有人曾经说过,一个人保存记忆的篇幅,就是一个人真正存活的寿命。

    而白帝城郑居中,之所以让人忌惮重重,其中一点,就在于这位魔道巨擘,最擅长修改一位练气士的记忆,而且做得天衣无缝,以假乱真。

    她笑了起来,“你们可能觉得我先前是在试探陈平安,其实没有,就是觉得有趣,想要逗一逗他。”

    因为她相信他。

    她说道:“以前的陈平安,其实没这么闷,很有趣的。”

    沉默寡言的闷葫芦,其实不一定代表一个人无趣。

    比如当年一个背着箩筐的草鞋少年,鬼鬼祟祟蹑手蹑脚走过石拱桥,就很有趣。

    让少年不再那么有趣的,好像是这个世道。

    她一手手心抵住剑柄,看了眼那个位于托月山之巅的白玉京二掌教。

    真无敌?

    自封的吗?

    陈清都那小子也没这脸皮啊。

    礼圣微笑道:“是挺欠揍的。”

    欠揍是欠揍。

    只是不得不承认,这个余斗,道法剑术都很高。

    如果各自倾力,在青冥天下,礼圣会输。在浩然天下,余斗会输。

    至于在天外天,不存在天时地利的偏向,胜负如何,可惜好像没有机会一分高下了。

    不过礼圣觉得还是自己的赢面大一点。稳重一点,七成胜算好了。

    打架这种事情,余斗毕竟年纪小,是晚辈,输给自己,也没什么好丢人的。

    礼圣环顾四周,低头望向那条金光渐渐散去的光阴长河。

    白泽突然心神一震,望向这个小夫子。

    因为隐约之间,白泽由于身在河畔,距离礼圣最近,察觉到了蛛丝马迹。

    礼圣点点头,以心声说道:“对所有十四境修士而言,都是一场大考。至于陈平安,可以暂时置身事外。或者可以说,他其实已经通过这场大考了。”

    主考之人,是始终没有现身的三教祖师。

    礼圣这次,不过是分发考卷之人。

    礼圣说道:“前辈真要对托月山出剑?其实可以不必如此。”

    她转头望向登山的陈平安,笑眯起眼,缓缓道:“我听主人的,如今他才是持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