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年关,天寒地冻,泥瓶巷的狭窄泥路,变得十分坚硬。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望向那个高大背影,轻声喊道:“李大哥。”
李希圣没有转身,微笑道:“不用担心,我能够应付。就算我不是他的对手,小镇有小镇的规矩,不会由着他乱来。”
自称曹峻的年轻剑客笑呵呵道:“你是说大骊朝廷,还是兵家阮邛?如果是前者,我劝你们死了这条心,大骊宋氏如果真有骨气,就不会当缩头乌龟。如果是阮邛,哈哈,容我先卖个关子,你们大可以拭目以待。”
曹峻看着那位貌如冠玉的青衫书生,相比自己的貌似年轻,对方是货真价实的年纪轻轻,这让曹峻有点不爽快,他拇指抵住腰间短剑剑柄,“真要打?有些亏,认了就认了,说不定事后发现因祸得福。”
李希圣微笑道:“既然你说你的的道理,全在剑鞘里,那我可以听听看。”
“听闻骊珠洞天之前术法禁绝,如今洞天破碎下坠,才一年功夫,你就已经跻身中五境,很不错了。”
曹峻目露赞赏,但是很快摇了摇头,啧啧道:“可惜了。”
李希圣伸出一只手掌,“请。”
曹峻忍俊不禁道:“井底之蛙,不知天高。既然咱们不算生死之战,那我就把境界压一压,省得你的生平第一战,输得太过不甘心。”
李希圣笑而不言。
“等你以后出了井口,就会发现我这样的人物,当得起……”曹峻脚尖一点,弯腰前冲,大笑出声,一旦选择出手,这个笑意吟吟的年轻剑客,气势骤变,狭窄逼仄的巷弄回荡起后续言语,“厚道两字啊!”
一道绚烂白光爆炸开口,疯狂四散的剑气,瞬间弥漫整条巷弄,加上曹峻的身形太过迅猛急速,使得他的模糊身影融入其中,不易察觉,让人错以为像一条暴雨过后的山涧洪水,以巷弄为河床,疯狂涌向处于下游的李希圣一行人。
白茫茫一片,气势汹汹的剑气流水之中,依稀可见一抹更加凝聚的雪白光彩,如一尾白鱼悄然游走于溪水。
流水停滞。
李希圣看似不急不缓,侧过身,抬手挥袖,伸向那尾仿佛白鱼的雪亮短剑。
然后轻轻精准握住了曹峻的持剑手腕。
曹峻微微一笑,松开手指,距离李希圣胸膛尚有两三尺的短剑,嗖一下,直刺李希圣心口。
李希圣神色从容,左手双指并拢于身前。
竟是在千钧一发之际,刚好夹住了那条白鱼。
白鱼翻身滚动。
剑刃随之拧转。
李希圣只得后退,曹峻欺身而近,持剑之手已经出拳,直击李希圣脖颈。
李希圣以手肘抵住曹峻拳头的同时,那尾白鱼已经激射而至,李希圣抖了抖另外一只手的手腕,大袖摇晃。
那尾白鱼,自投罗网。
曹峻嗤笑一声,一脚踹中李希圣腹部,踹得青衫书生后退四五步。
他没有趁势追击,大大方方站在原地,一手负后,一手潇洒绝伦。
李希圣止住后退颓势,脸色微白,曹峻虽是剑修,可这一脚势大力沉,丝毫不逊色五境巅峰的纯粹武夫,这本就是剑修和兵家修士的恐怖之处,炼气淬体两不误,所以李希圣挨了这么一下,并不好受,体内气机的
流转必然受到一定程度的波及。
李希圣那只兜住曹峻飞剑的大袖之内,砰砰作响,连绵不绝,然后发出细微的丝帛撕裂声响,之后丝丝缕缕的雪白剑光,从缝隙之间渗透而出。
袖有乾坤的李希圣那只手,五指或弯曲如弓,或笔直如剑戟,飞快掐出一个道家法诀,在心中默念一个字:“镇!”
原本已经鼓荡紧绷、纷乱异常的袖口,顿时安静下来。
飞剑疾速撞击衣袖的声响,变作微微颤抖的嗡嗡嘶鸣。
曹峻对此毫不意外,笑道:“七。”
李希圣整只袖口,自手肘以下,瞬间破碎,手腕附近,剑光大震。
好似月光满手的绝美风景,却蕴含着莫大的凶险杀机。
李希圣掐诀的五指随之变换,成为名副其实的握诀,在所有人看不见的手心,掌纹如水流微微晃动,改变轨迹。
李希圣这条胳膊瞬间焕发出一阵雾蒙蒙的青紫光彩。
剑锋疯狂萦绕李希圣手臂的那条白色游鱼,它带起的剑气跟李希圣的散发出的青紫之气,相互敲击出清脆的金石声,密集攒簇,震人耳膜。
以至于泥瓶巷一侧的高墙,和另一侧老宅的院门矮墙,不断有灰尘泥屑簌簌而落。
曹峻原本细眯如缝的那双丹凤眼眸,睁开些许,调侃道:“有点意思,道家法诀号称千千万,我见识过就不下两百种,还真没见过你这么简单又好用的。姓李的,你这六境修为,也太厚实了些,从来只有六境剑修欺负七境练气士,哪里有你这种六境练气士硬扛七境剑修的道理,传出去,我曹峻岂不是要被全天下的剑修笑话啊。”
李希圣在经历过初期的生疏之后,当下已经显得犹有余力,甚至还可以开口笑道:“可能是你的道理还不够……高?”
曹峻点点头,深以为然,所以满脸笑意地说出一个字,“八!”
宛如灵活白鱼的飞剑,往主人曹峻那边倒掠回去,然后静止悬停,飞剑瞬间黯淡无光,短剑就只是短剑,没有丝毫剑气流溢,再没有之前的煌煌气势。
之前给人诡谲感觉的阴冷剑意,摇身一变,变得光明正大。
飞剑刹那之间凭空消失。
两人之间的小巷一处院墙上,出现极其细微的痕迹,不过是丁点儿粉末碎屑飘落。
李希圣右手伸出双指,试图再次握住那柄绕出一个弧度的短剑。
李希圣突然一扭头。
下一刻,飞剑在李希圣左侧高墙上钻出一个窟窿。
飞剑再度消失。
但是李希圣左侧脸颊上,开始出现一粒血珠,然后逐渐扩大为一条寸余长的血痕。
果然是如传闻一般,与剑修厮杀,生死只在一线之间。
李希圣心中默念,“原来这就是八,确实厉害。”
剑修之战力,之所以能够被公认冠绝于百家练气士,就在于一把温养得当的飞剑,凌厉之处在于“点”,以及最多就是一条线。
不管一座山岳如何巍峨,何等雄伟,如果想要在峭壁之上钉入一颗钉子,或是凿出一条沟壑来,其实不难。
同样是练气士当中的异类,即便是既修体魄、又修神魂的兵家修士,都不如剑修与人厮杀,来得干脆利落。
任你法宝万千,任你神通广大,我剑修追求一击致命,一剑破万法。
曹峻始终保持一手负后的自负姿势,一手轻拍长剑剑柄,“你这样的修道天才,肯定是家族寄予厚望的存在,就没有几件防身的宝贝?我可不信。事先说好,不管你出于何种目的,如果继续藏藏掖掖,不愿公之于众,会真的死人,因为我怕自己一不小心打得太高兴了,收不住手,到时候你肯定要死不瞑目。”
面对敌人的冷嘲热讽,李希圣并不生气,嗓音依旧温醇柔和,“陈平安,可能需要麻烦你们再后退一些,如果能退到四五丈之外,是最好。”
曹峻抬手使劲一拍额头,满脸委屈道:“大敌当前,还有闲情逸致说废话,我很生气。”
年轻剑修的谈笑之间,暗藏杀机。
在曹峻手拍额头发出声响的同时,飞剑已经在那点声响的遮掩之下,真正做到了悄无声息,杀到了李希圣的后背心。
叮!
一声空灵悦耳的响动,响彻泥瓶巷。
曹峻愣了一下,随即大笑道:“这也行?那我可就真不客气啦。”
李希圣背后浮现出一片青翠竹叶,抵挡住了飞剑的刺杀。
叮叮叮叮……
小巷内,李希圣四周响起一大串类似动静。
除了一张张竹叶,还有桃叶,柳叶,槐叶……
各种树叶皆青绿。
曹峻眯眼凝视那处战场。
李希圣岿然不动,四周全部是高高低低、飘荡起伏的树叶,名为白鱼的短剑则穿梭其中,不断破阵,但是次次无功而返。
虽然不断有绿叶坠地,瞬间枯黄,可是曹峻着实有些无奈,因为粗略估计那个读书人的树叶,最少也该有百余张。
所以曹峻心情不太好。
你这家伙的家里,是卖树叶的啊?就算卖,有人买吗?
曹峻不愿就此打退堂鼓,他就不信一个小小的六境练气士,能够支撑到最后。同时驾驭这么多张树叶,本来就不简单,练气士需要耗费的心神,极其可观。于是曹峻暗中告诉自己,虽然胜之不武,可勉强当做是一场砥砺剑锋的蠢笨气力活好了,他倒要看看那个读书人能够支撑多久。
那柄短小却凌厉的飞剑,开始肆无忌惮地横冲直撞。
小巷内,落叶纷纷,坠地之后便由绿转黄。
李希圣突然出声提醒道:“咱们如果只是这么打下去,能够打到明年。不然你说过了这把剑的道理,再说说另外那把的?如果可以的话,一并祭出本命飞剑好了。不管如何,好歹先分出个胜负。因为我朋友还要赶路。”
曹峻蓦然瞪大眼睛,终于不再笑脸示人,“你不吹牛会死啊?”
李希圣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他只是抖了抖那只仅存的袖子,从袖子里抖落出了一大堆匪夷所思的玩意儿。
有所剩不多的春叶,但是除此之外,还有一粒粒指甲盖大小的夏雷,有一缕缕长不过手指的秋风,有一片片鹅毛大小的冬雪。
对手有一剑可破万法。
怎么办?
我是不是可以积攒出一万零一法?
于是这个名为李希圣的年轻书生,哪怕他如今不过是刚刚跻身中五境,却已经有了春叶夏雷秋风冬雪,更何况他还有其它,而且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