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柳三娘如何都想不到,这位谢公子竟如此不近人情,即便是面对初沅这样的绝色美人儿,也不会有丝毫的怜惜之情,让上一步。
得到仆人带来的明确拒绝之后,她的内心一阵烦乱。
现如今,她所筹备的出阁宴告吹,引得新客老客纷纷表达不满;而搭上权贵的良机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可她却因为初沅入狱,迟迟拿不出底牌,只好眼睁睁看着机会错失,被隔壁的醉花间压上一头。
麻烦还远不止如此,等她回到浮梦苑以后,她还得处理一桩桩的破事儿。
——浮梦苑里,还有个不安分的琼羽在等着她去处置呢。
这桩桩件件的倒霉事悉数浮现在她的脑海,直让她心烦意乱,太阳穴突突跳动。
柳三娘长叹一声,抬头看悦来客栈的二楼。
因为谢公子喜静,所以这整个二楼,都是他包下的。
悦来客栈装潢华丽,住一天的价格,便已逾千贯。
更别说是整个二楼。
听说啊,谢公子已经在这儿住了有十来天了。
这纨绔子弟的做派,还真是令她不解。
明明这样的大手笔都能轻易拿出,怎么就非要扣着那艘六千贯的画舫不放呢?
虽然六千贯确实不少,但他们浮梦苑也不是赔不起,这把该赔的赔了,该道的歉道了,和和气气地把这事儿揭过去,大家都相安无事,有什么不好吗?
柳三娘实在猜不透这位的心思,吃了闭门羹以后,到底转身离开,继续寻求别的门路。
谢言岐来扬州的这十余日,可不是真的来游玩的。
他所在的悦来客栈,早已在他的吩咐下,布下了眼线无数。
如今柳三娘的来向去向,肯定都没能逃开他的眼。
他一手支着下颌,一手把玩着白棋。
那枚玉石所制的棋子夹在他修长的指间,竟还不抵他掌骨指节的漂亮。
“世子,那个柳三娘先是去醉仙楼买了几样糕点,然后提着食盒去了官府,在那儿待了小半个时候以后,这才去秦安的宅邸打听世子的住处,到了这悦来客栈来。现在,她应该正在往浮梦苑的方向回去。”护卫奚平站在他的不远处,拱手道。
听了他的回禀,谢言岐小幅度地抬了下眉,略作思索,“去了醉仙楼,又去了官府?”
柳三娘不过是去探监而已,却非要折道去往醉仙楼,想来,怕不止是简单的探望。
再加上浮梦苑最近热闹的紧,所以他对近日“扬州洛神”出阁的事情,也略有耳闻。
看似不相关的两件事联想在一起,谢言岐便很快得到了答案。
恍然间,他又记起那日船上,狼狈至极,又美丽至极的小姑娘。
谢言岐用棋子敲了敲桌案,漫不经心地笑笑:“原来,她就是浮梦苑的头牌啊。”
“倒是有点脾气。”
奚平问:“那世子接下来打算如何?”
谢言岐将手中的白子抛回棋笥,起身抖落衣摆上的褶皱,道:“自然是去为美人求情。”
今天人家生辰,他总不能还铁石心肠的,把人关在里边罢。
奚平愣了一瞬,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去客栈外备好了马车。
不多时,那辆青帷马车便踩着辚辚辘辘的声音,前往了刺史府。
得亏于谢言岐这几日在扬州挥霍无度的做派,但凡是有点门路的,都知道长安城来了位姓谢纨绔公子哥儿。
做生意的,想和他交好,借此攀上高枝儿;这当官的嘛,自然也不能免俗。
谢言岐来这儿之后,收到了不少人的请柬,或是富商,或是官员。
却独独没有扬州的这位刺史大人。
但显然,刺史庞延洪也对他略有耳闻。
谢言岐投上名刺之后,并没有在待客的阍室等上多久,就等来了仆人的回禀:“谢公子,我们庞大人请您进去。”
谢言岐略微颔首,便慢他半步,绕过影壁进了刺史府。
里边雕梁画栋,碧瓦飞甍,当真是,三步换一景,五步换一亭,富贵奢靡至极。
谢言岐沿途看过去,眉眼间染上了几分冷意。
这时,前头带路的阍者忽地停在路边,指着几步之远的凉亭,道:“谢公子,庞大人就在前边。”
闻言,谢言岐眼神微动,看向了枝叶繁茂处,那锦衣华服的人。
庞延洪今年不过知命之年,大腹便便,略微有些发福。
他起身看向谢言岐,笑得很是敦厚:“想必,这便是大名鼎鼎的谢公子吧!”
思及礼数,谢言岐还是对他拱手一揖,道:“这些日子来了扬州,一直沉迷于游山玩水,倒是忘了来拜会庞大人,今日特来登门赔礼。”
说着,他身后的奚平便托着一个木匣走来,启开一看,里边竟躺着一把镶满宝石的匕首。
庞延洪收过的礼无数,便是更贵重的礼也见过。
他拿起匕首掂了掂,细细端详了一番,神情微变:“这是……”
“这是前朝安宁公主那把。”谢言岐道。
前朝的安宁公主穷奢极欲,府中堆满的宝物熠熠灿灿,但却没有任何一件,有这把匕首能得她喜爱。
相传,这把匕首上所镶的宝石,每一颗都价值连城,不止如此,便是刀身,那也是用千锤百炼的寒钢所制,看着花哨,却完全不是花架子,削铁如泥。
庞延洪没料到,眼前这个年轻人,随便一出手,就是这么大方。
一时间,他看着谢言岐的眼神,也有了明显的变化。
庞延洪珍而重之地将匕首放回匣子,扬声道:“来人,给谢公子看座!”
见状,谢言岐挑了下眉,便也知道,今日他这投名状,算是成了。
晌午的时候,因为谢言岐的到来,庞延洪特意设了个席,与他把酒言欢。
期间,不时旁敲侧击地打探他的身份和家世。
能拿出这样的手笔,庞延洪可不信这位谢公子,会是个什么简单的人物。
再加上,长安近来的一些变故,让他不得不警惕,也不得不提防。
虽然,宫里来的那一波人,已经被他解决得差不多了。
但眼下这位,他也不可能轻易相信。
此一行,谢言岐本就抱着试探扬州水深的想法。他面对庞延洪的步步逼问,晃了晃酒盏,嗤道:“庞大人,我到扬州来,就是为了躲家中的那些烦心事儿,图个松快。所以还请庞大人莫要再问了,我家那几个老顽固,实在是没什么好提的,反正,他们高贵得很,都看不上我这个酒囊饭袋。”
听着,倒像是个被家族鄙夷的纨绔。
庞延洪心中了然,果真没有再问。
看时机差不多了,谢言岐终是借机提了句:“庞大人,我这次登门拜访,其实是有事相求。”
他要是单纯的讨好,庞延洪肯定会对他起疑。
但他现在是带着明确的目的而来,倒是令庞延洪有几分释怀了。
庞延洪道:“哦?谢兄弟有什么事情,不妨说来听听?”
谢言岐手抵眉骨斜眸看他,微微上勾的眼尾因为薄醉,染上了一抹轻红,看着,还真是风流到了骨子里。
他勾了勾唇角,笑道:“说来惭愧,我看上了一个,纵火入狱的嫌犯。”
为他的这番话,庞延洪眯了眯眼,眸中闪过精光,试探着问道:“那谢公子预备如何?”
谢言岐笑:“我想了想,横竖她纵火烧的,都是我的画舫。不如,就将她赔给我如何?”
画舫起火这样的小事,并不归庞延洪管,主要负责的,还是吴县丞。
但这事儿搞得还挺热闹,所以庞延洪也略有耳闻。
只是眼下,嫌犯已经认罪画押,被关到了牢狱之中,这姓谢的小子,是想让他触犯大燕条律呢!
现在还没搞清楚谢言岐的真实底细,导致庞延洪不得不防。
所以一听这话,庞延洪便道:“谢公子,恐怕这事儿,有些为难啊。”
“难道真要关她三年不成?”谢言岐问。
庞延洪以指尖点了点桌面,思索着道:“这倒不至于,只要谢公子这位当事人肯谅解,按条律,自然能减刑。”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但谢言岐熟读律法,自然知道这大燕的律例疏议中,没有这样一条。
庞延洪这样说,不过是以为这官府所有的律书,他不会仔细去翻阅罢了。
谢言岐不动声色地在心中嗤笑一声,随后,对着着庞延洪举起杯盏,道:“那就多谢庞大人了。”
等宴席散了,已近戌时。
谢言岐迈着醉意朦胧的步子,在庞延洪的相送下,摇晃着上了马车。
等曼帘落下,他眼中的醉意骤然消散,弥上了一层冷意。
今日之事,从因故拜访,到把酒言欢,都在他的掌控和意料之中。
这个扬州刺史,还真是狂妄至极,敢视律法为无物!
谢言岐合眼揉了揉太阳穴,脑中一幕幕地闪现过在刺史府的所见所闻,不经紧阖齿关,绷现了凌厉的下颌线。
扬州流民四起逃窜,走投无路者,甚至都堵到了长安城门外。
可还没等这些难民向上诉苦,就被尽数屠杀,埋葬在了城外的荒山野岭。
若非是糜烂的气味四处弥漫,让附近的村民们发现了端倪,恐怕那上百条无辜的人命,就这样无人知晓。
京中出了这么大的事,可庞延洪这个扬州刺史呢,不仅不上心,竟还如此铺张奢靡。
难民们的死,他还真的是,一点不清白。
当然,他来扬州,也不只是为了难民们的案子。
还有是因为,扬州有异动。
据探子来报,那位庞刺史,怕是有不轨之心。
谢言岐缓缓睁眼,眸中暗色沉沉。
三日后,七月十八。
官府的牢房中,初沅抱着膝盖而坐,愣愣地望着角落出神。
这时,狱卒甩着钥匙走近,打开了她这儿的牢门,道:“宋姑娘,你现在可以走了。”
初沅闻言一愣,道:“为何?”
狱卒道:“你哪儿来的这么多为什么?你只要知道,上边的开恩,愿意放过你一马,就行了。”
直到恍恍惚惚地走出府衙,初沅还有几分不可置信。
她看着乘车来接她的柳三娘,一时间,也不知道是该因为离开牢狱而如释重负,还是要因为暗无天日的未来伤怀沉郁。
她怀着复杂的心情,提裙上了车。
等她在车上坐稳,柳三娘便关切地伸出手,探了下她额间的温度,道:“还好还好,烧退了……是不是狱卒给你找大夫了?”
初沅坐在她对面,轻轻颔首,道:“是的。”
虽然来的大夫并不算医术高明,所开的药,苦涩得难以下咽不说,效用也极其低微,但好歹也救她于水火,没让她烧糊涂不是?
柳三娘叹道:“没事了就好,没事了就好。这几天可真是急死我了,生怕你被关在里边,一年半载地出不来!”
初沅苍白地笑笑,怏怏地靠在车上,没有说话。
她的烧虽然退了,但病去如抽丝,整个人还是十分虚弱的。
但回来了,到底就不一样了。
柳三娘忙是请了几位医术高明的大夫来给她看诊,让她好好调理,休息了几天。
初沅享受着她的好,却感受不到丝毫的温暖,心底只觉悲哀。
三娘先前对她说,这世间,真情最不可信,所以,三娘现在对她的嘘寒问暖,又算什么?
是怕她这个物件,有所损伤,失去了利用的价值,是吗?
初沅心中郁郁,身上的病便拖着,始终不见好。
而三娘左等右等,没有等到那位宫里来的人物,免不了的阵阵失望。
——看来大好的机会,还真是和她错肩而过了。
于是她就趁初沅生病期间,又重新筹备起出阁宴来。
好在她把消息封锁得很及时,外边的人只知道初沅姑娘生病了,没法见客,并不知她曾出逃浮梦苑,还因此进了牢狱的事情。只偶尔间,会传出些风言风语来。
否则的话,初沅还真成了她手中的弃子。
初沅这病,拖得了一时,拖不了一世。
等十天半个月以后,她的身子终是逐渐见好,起码登台跳支舞,不是个问题。
柳三娘看时机差不多了,就在这日为她梳妆时,捻起她泼墨般的长发,道:“初沅啊,三娘重新给你定了个出阁的日子,就在三天后的八月初七,如何?”
时间如此紧迫,哪容得初沅说不?
初沅只有乖巧颔首,道:“好,都听三娘的。”
柳三娘扶着她的肩膀,拥着她凑近镜台。
镜中的两人,亲密无间。
一个姿色倾城,一个风韵犹存。
柳三娘笑了笑,道:“你放心,这次啊,不会再有琼羽来坏事儿了。”
提起琼羽的名字,初沅的脑中又不禁浮现起曾经的出卖和背叛。
她低声问:“……她怎么了?”
柳三娘道:“我想你应该最清楚了,不是吗?”
闻言,初沅的记忆,一下子就被拉到了那年的冬天。
她愣愣地望着镜中出神,眼中尤有惊恐。
柳三娘却不容她沉浸于回忆之中,半拖半拽地扶起了她,道:“好了好了,事情都过去了,不是吗?客人们都还在外边等着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