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上说得好,父母在,不远游,在修行界有句差不多的俗语,非修士,勿游历。
张惠文看到那头大花豹时,心里憋屈道:“苦也,如今修为近乎全无,一时之间还真没个好法子对付这头畜生,我张某人好歹也是金丹修士,如今竟要给一头没开灵的畜生果腹么?”
对于山林野兽,只要不是兽性大发,想把自己吃了去,张惠文提不起丁点儿兴趣,浮岚书院周遭就没个寻常兽类,珍奇瑞兽简直不要太多,其中就有一头白虎,书院众人都称呼其“君候”,这头花豹与之比起来堪比猫崽。
张惠文年轻时候仗着胆子大,总想试着去摸那头白虎的大脑壳,每次没等靠近,就被丈余长的虎尾扫开。
屡次挫败后,终究还是被他这个“刁民”摸到脑壳,等摸到了之后,觉得也没啥特别的,喜新厌旧的又瞄上了君候虎牙,通晓人心的君候不再客气,一爪子将人拍出去老远。
这头花豹身上只存有蛮荒本能,此刻正嘶吼着张开血口,真的是血口,估计是刚刚进食不久,口舌鲜红,可能是得没填饱肚子,找到就近的倒霉路人当零嘴。
这如何是好?护身玉佩已经作废了,如今就算动用宣纸传信,这畜生也不可能给我留出救命时限,急煞我也,难道要动用本命物和这畜生搏斗,那也太跌份了。
接代的事情早就做完,传宗还没得,人生大缺憾,死在这种地方太不值当。
花豹俯身贴地,张惠文看在眼里,身上寒毛竖起,猜到它下个动作就要一跃而起了,赶紧扯呼,至于那头笨驴子,这时候跑的比他还要快。
准备狼狈而逃时,张惠文“咦”的一声,一道人影快若飞燕,从头上掠过。
花豹骤然间生出了危机,在地上打个滑后开始拼命向后跑去,可惜和那道影子比起,还是慢了许多。
“锵”
刀剑出鞘声响起,白芒一闪,花豹吼出哀嚎声没等吼完就戛然而止,这头畜生已经身首异处。
原来是一个疤脸刀客,这会儿斩杀了那头花豹后,正看向刀身上面的血迹,脸上神色有些厌恶,拿出绢布慢条斯理的擦拭,撇一眼明显读书人装束的老人,调侃道:“老先生,独自一人就敢在山林赶路,你这文胆堪比雄胆啊。”
但凡是能开口说话的,就能讲理,那咱就不虚,张惠文客气拱手道:“当不起‘雄胆’一说,思乡心切而已,多谢大侠仗义出手斩了这头畜生,不然老头子的骨头就要暴露山野了。”
刀客擦拭刀身之后将其归鞘,单手拄在一旁,摩挲着刀柄,意味深长问道:“归乡?”
张惠文在同境、同龄之中也算是老江湖了,对刀客的小动作视而不见,有些可惜道:“不管怎么说,你有恩于我。你这人心性漂浮不定,行事莽撞了些,命里注定福薄。罢了,读书人讲究以直报怨,以德报德,今日老夫为你拭去心镜蒙尘,以作答谢。”
刀客冷冽一笑道:“老先生何以教我?”
老书生从容不迫道:“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是该修心还是修力?”
刀客听完书生话语后,摩挲刀柄的手停了下来,思索其中深意。
老书生再接再厉,“心性豁达,能否修行顺遂?修力不修心,就一定会滋生心魔?”
疤脸刀客气机有絮乱的迹象,想不通为何这个读书人能看出自己内里状况,紧盯着读书人,想威胁他说出破解之法,但又怕遇到传说中的山野高人,一着不慎可能着了道。
张惠文自顾自的跨上驴子,头也不回开始赶路。
据说前边是一处风月地,勾栏之所有好些年没光顾过了,不可不去,文泽洲少有这种稀罕地儿,这次路过不再去瞅瞅,定会郁积心头。
一边走一边念叨着给那个刀客听,“给你这个江湖人一句江湖话,‘啥都想要,最后可能啥都得不到’,慢慢思量吧。”
老书生心情似乎不错,嘴里哼唱的小曲儿,骑着驴子消失在蜿蜒小路的尽头。
神情凝重的刀客,最后还是压制住了鼓动的心思,没能试着动手当一回绿林劫匪,那个老书生怎么看都是凡人一个,可说出的话让刀客心悸,一介凡人怎会说出“对症下药”的话来。
世外高人,神仙中人?
南水国足够大了,金丹以上的修士他也才亲眼见到过两位,还是远远望见,点头之交那种。在这山野之中,没个风水宝地,哪儿来的道德真修?
只是路过,然后被一头花豹阻拦?
再留给自己“药方”?
不合情也不合理。
想不出个头绪的刀客,没了拾取花豹尸首兴趣,转身离开这蹊跷之地。
骑着驴子磕磕绊绊,这头驴子花钱买来时,那家人实诚的让人心烦,给钱硬是不收,得亏嘴皮子没读书人能说会道,最后还是收了钱,农家主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挑了圈里长得最壮的一头驴子,算作补偿。
这些天下来,张惠文算是看出来了,这头驴子根本不是用来骑的。
块头大,力气足,使唤耕牛犁地累到的话,高不成低不就的,该是这驴子顶上去用的时候,耕地或许有两手力气,驮人远行还是算了,那位热忱村民也没给他找个马鞍备上,就垫了个厚布垫,搓的他屁股疼,想在驴背上打个盹都难。
抬头看一眼头顶,晌午的大日头就是毒,再瞅一眼前边,有个草席搭起来的茶摊,就在这儿歇歇脚吧,紧赶是赶,慢赶也是赶,耽误一会儿,误不了大事。
到了茶摊前,在驴屁股上一拍,让它自个儿撒欢儿去,这才施施然走进去,和店家要来一碗茶水,慢条斯理的喝着。
忽然听到自己肚子里传来叫声,哀叹一声,若是金丹修为还在,仅靠吸纳灵气,就能滋养肉身,到了南聿洲以后,为了亲民,得靠进食五谷活着了,几年下来也让他习惯如同凡人过活,就是拉屎放屁啥的,太过有损高人形象。
这次赶路太急,带的干粮早被他啃完了,刚打算不动声色掏出一粒辟谷丹服下,这时鼻翼微动,双眼一亮,把店家唤过来,商量着能否买些现成吃食,只要不是太过分,价钱贵些也是不打紧的。
看似肥硕如猪、凶神恶煞的店家,却是个好说话的,利落的答应了老书生的请求,嘴里连说客气,扭转身子给准备饭食去了。
待到饭食上桌,张惠文急不可耐的把菜捧到鼻尖下,闭着眼睛,深情又放肆的嗅上一嗅,吧唧着嘴说道:“这家常菜,在‘野’字一道上,几近极致,可惜不宜多食,多食折寿矣!”
一旁店家听到这话后,眼中凶光毕露,忽又沉寂下去,笑道:“老先生夸奖了,只是家常菜式而已,若是担心钱的事儿,咱们万事好商量。”
“既然如此,那老夫便不客气了。”
“理该如此,老先生不必刻意迁就我。”
老书生欣慰的笑了笑,转头面对饭食时,则是另一种姿态,神色严谨,不下于对待问道一场,手拿把抓,夹起筷子就开吃。
胡子落在碗里,一把撩开继续嚼饭,后边还是嫌碍事儿,直接塞到衣襟里,吃个饭还和老子抢,反了你了。
席不正,不坐。割不正,不食。
食不厌精,烩不厌细。
去他娘的圣言古训,老子堂堂文泽洲书生,浮岚书院里的读书人,最不济也是个金丹修士,过的日子却恓惶无比,这会儿吃口饭还要被人唠叨,不打算让活啦?
你们几个书院大佬,有能耐这会儿就现身,老子一定执出古礼,闻听圣言。
狼吞虎咽似的吃完饭食,吆喝一声店家,看茶碗留有茶根,一口含在嘴里,腮帮子左右鼓动几次,脑袋一甩,喷出一道水线,大有横扫千军的架势。
用袖子把油嘴狠擦几下,顺带整理一下胡子,手上也沾了一层油腻,看到店家来了,也不客气,一把拍在其肩膀上,手腕来回翻转擦拭。
老书生打出一个饱嗝来,拿袖子扇上几下,这才漫不经心说道:“孙子辈早夭,见不到孩子辈。要你选,你选哪个?”
肥硕店家摸中别在腰侧菜刀,阴沉道:“你这老头还能擒住我不成?”
老书生摇头道:“你这恶人,在没能遇到将你伏法的人之前,你一直有得选,如今遇到我,没得选了。”
一声尖嗓啸叫,从外面窜进来一个矮瘦之人,就地一滚立刻爬起,手中握有一把短刀,看来是一伙的。
老书生不慌不忙伸出手指,对着两人屈指一点,中正嗓音道:“定!”
看着僵直不动,再不能开口言语的两人,分条析理道:“谋财害命的杀人买卖做太多,心思活络而凶性难改,没了教化可能,得死为幸。”
张惠文走出茶摊,自说自语道:“当年不往春风驻,如今却乘秋风渡。说什么都为时已晚。”
面朝东南方向,朗声拱手道:“浮岚弟子恳借东风一用!”
一缕狂风从高处落下,惊起一堆落叶,蓦地又转化成清风拂面,小鸟依人般围绕在老书生身旁。
老书生指向茶摊,清风明了来意,再次化作狂风,席卷向茶摊,似刀斧劈砍朽木,整个茶摊寸寸碎裂,化作飞灰消逝。
做完事情后,狂风打着旋钻进老书生的衣袖,来回鼓荡几下安静了下来。
张惠文神情溢满的拍拍袖子,瞅见茶摊还剩下几根木桩,撇撇嘴道:“炼气境就是不够看,不过也聊胜于无,知足了。”
拉过驴子来,自得其乐道:“吕兄,咱们上路罢。”
“子不语怪力乱神,敬鬼神而远之。我不避鬼神,鬼神却敬我,有趣,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