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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跟着的五个多月里,蔡奇观颇费心思的安排了许多节庆宴会的场合带马和参与,消息灵通的有力人士很快的便走起蔡奇观这条门路意欲结识来自大明的马和。这些场合是所谓武家的聚会,有些则是公卿家,再则就是与知名寺院的僧侣往来,这些聚会泾渭分明,马和以是北山殿的贵客之名义低调参与,这过程中结识了许多当朝的贵人,基本上就是一个来者不拒的态势。然而这个动作自然是在足利义满的默许下才有可能发生,再怎么迟钝的人也闻到了北山殿的心思,脑筋动得快的人已经开始运作自己的商界关系,大家看得自然是骨子里的巨额贸易利益。须知此时整个日本国内的主流货币仍是北宋发行的铜钱(注一),掌握了明钱流入这个旷世的契机,便可说是取得了室町幕府的财政话语权,台面上大家和和气气,底下是暗潮汹涌。马和的来到,让京都加速分成显性跟隐性的两种截然不同的意见,撇开自己公卿身分,站队到武家的义满旗帜之下的是绝大多数,而担心大明的强势文化又将日本置于蛮夷属国之列的武将公卿则选择噤口不言,静悄悄地团抱到足利义持的阵营去,等待下一波机运到来。

    跟足利义满第二次的碰面在相国寺七重塔(注二)的工事现场,蔡奇观事后说是偶遇,对马和来说,也可说是相逢不若偶然得遇,毕竟太过正式的场合双方就不适于互探太多底细。

    这天义满在相国寺中大殿中礼完佛,正在听负责七重塔的官员指着一幅大大的挂图解说其规模及各层规划,蔡奇观小声说了这塔造成后高度会达到三十六丈之谱,高度肯定超越大明治下任何建筑。马和哼了一声,不置可否。这时足利的眼光被这哼声吸引了过来,见马和一脸不悦的样子,示意蔡奇观介入翻译,便问道:『马特使可有何见教?』马和不好直接抨击,便绕个弯儿道:『在下刚去过占城及真腊,此二国皆是前王英明,国势强盛时威震四方,留下不少雄伟的宫殿庙宇建筑,巧合的是两国皆为后世子孙不肖,无以为继,到头来这些炫富积累只能沦为外国觊觎之物,引来兵祸连结,非后世子孙之福。』足利笑说:『马特使这是慈悲为怀还是乡愿,不像是领一代风骚的高端人物所关心的事。贵国洪武皇帝就不会如此想了吧?』马和往西方一拜:『圣上如何想,在下不敢妄言,只不过就事论事罢了。』足利身旁站立的一人高聲說話,不過剛說了一句便聽到足利義滿低吼咆哮:『なんぢは黙れ!』小子你給我閉嘴。

    马和跟蔡奇观这时仔细一看,这不就是在京都城外有过一面之缘的足利义持吗?这时只听得三条実冬走到足利前正坐(就是跪坐了),低声陈述了几句,似乎在请求甚么。蔡奇觀小聲道:『輔佐不力,自請切腹。』足利義滿一臉不屑:『このやつをぐしゆけ!なんぢの切腹は禁止なり!』把這小子帶走,不准你切腹!足利義持對馬和投來直欲噴出火來的怨恨眼光,低頭跟著三條実冬走了出去。

    义满一瞬间心情似乎好了起来,兴致勃勃的问说:『你讲一讲南蛮(注三)的情势!』马和心想你倭国造船技术不行,跟你讲了也无伤大雅,就大概说了真腊与暹罗之争,周边各国的情势,重点放在毕进所带领的使节团乘坐大明四百料的大型战船南下,并有效的组织运用了真腊既有的象军,在吴哥城下巧妙击败了来犯的暹罗大军,反手间弥平了两国之间的战事。义满问起这战舰大小,马和用手对空比了比七重塔图纸,说道船头到船尾三艘的话就与这塔等高,义满闭目沉默不语。又问道两军交战的态势如何,马和心想实际战场状况再传到京都不知是猴年马月了,此时却不妨吓吓这位一统日本的前幕府将军,就说双方一开始便是上千头大象组成的象军彼此列阵互冲,巨兽嘶吼烟尘弥漫,旁边站立的几位武士都是目光连连闪动,义满再次沉吟良久。又问起真腊国的风土民情,所用的文字及雕刻艺术等面向上再三询问,一开始听得强大的先王建起东西洋最大的庙宇还兴致颇丰的,等到马和说是其文字是类梵文,然后是用白垩条写在鹿皮或树叶上,登时连连摇头说可惜了,他怀疑文字记录在皮革树叶上如何能大量传播并长期保存,此刻的日本尚保存数百年从唐宋朝传来纸本的儒家五经与各种释典,历代珍而重之,视为国宝。以此观之,真腊这个国家肯定是不会长久,又听到其国之建筑系以须弥山为世界中心等等,便说这照抄来的文化岂能真正生根。接着转头吩咐了几句,从人送上茶来,跟着两个画僧抱着几个卷轴上来问讯见礼。打开一看之后,原来是幅双目垂闭僧人的画像,画僧说这是大唐和尚鉴真的画像,又说了六百多年前时在唐末,大师六次东渡才成功抵达京都,帮当时僧纪紊乱的日本建立了戒律。义满得意的说,日本画师的功力还不差,再过个二十年或者可画出超越大明的御用画师的传世之作也不意外呀!

    马和本就对绘画不甚关注,听义满自己说得开心也懒得跟他争辩。他心下只是暗忖如何在北风吹起时可顺利回到北平。不过一下子也没好的切入点。义满继续说道:『过阵子吾的寝宫建好了你再过来。』蔡奇观会意,领了马和施礼后离开。

    由于马和这是第一次听到唐僧人鉴真的冒险故事,蔡奇观说他有本鉴真弟子所撰的大唐和尚东征传稍后可借马和一阅。马和连声说好。

    这天夜里,蔡奇观突然来访,并带来了幅卷轴,马和原本以为又是那个在宁波习过作画的画僧作品,正要打一个哈欠,不料打开一看却是一艘海船的模样,马和心里一跳,不由自主地问道:『贵国也有这样的海舶?』蔡奇观知道马和心事,故作神秘道:『有是有,但数量极少,而且总得有好处才能让人出力,不是吗?』马和诧道:『那与在下有何干?』蔡奇观笑道:『公子您聪慧过人,怎么在这点上胡涂了?与北山殿的两次见面谈话,眼下已在京都的达官贵人圈子里传开,都说目前唯一在明、日两国高层说得上话的就是马公子您了呀!』马和关心则乱,被一提点后立时将这因果关系在脑海中飞快的顺了一遍,登时眼前一片清明,当即打了个哈欠道:『在下有些困了,这事赶明天再说。』说罢起身径自回房去,蔡奇观微微一笑,也不生气。

    時日近櫻花季末,左右無事,蔡奇觀領了馬和來到一處名為退藏院的寺院說是要花見(はなみ,賞花之意),一進門後望眼係處庭園,團團簇簇的櫻花正在做今年度最後的綻放,庭中一個僧人手持木耙正全神貫注的梳理腳下的一整遍鋪了開來的小石頭,此刻的世界是寂靜的,耳中傳來木耙划過石子的沙沙聲,捲起如浪般的線條,波波傳蕩而來,似在拍擊著中間隨意擺放的湖石。即便不甚解禅意,马和也为这一小遍枯山水所深深吸引,对历经过与海上巨浪生死搏斗的人们来说,特别有一番令人快速沉静下来的趣旨。他想象自己站在那湖石上,与周遭海浪搏斗,从吴哥城深夜脱出后,他已可见到自己与神膺门代表的快意江湖人生越行越远,习得高深剑技的满足感那比得上吴哥城下一战的淋漓尽致,更比不上与足利义满间言辞交锋来得惊险!但这一切都必须是建筑在燕王这座大山之上,而燕王若遂所愿,区区一个中山国也不过就是在自己掌中打转的事而已...

    短暂驻足深思,蔡奇观识趣的不作打扰。过得盏茶时光,马和深深的呼了口气,心情大定,这才注意到寺中已来人在旁等候,这个小沙弥迈足引路漫步至一禅房,里面等待的居然是祖阿跟另一名躬身作礼的中年男子。当下分四人在榻榻米上坐下,马和自然是简单盘腿而坐,其他三人皆是日式跪坐。

    祖阿首先开口道:『去年在南京一别,竟不期可在京都再碰面,马兄此时已在西洋闯下一番功业,我朝上下无人不知。少年英杰,名声鹊起,真是可喜可贺呀!』和尚一开头就马屁连发,马和伸手不打笑脸人,拱手回道:『别来无恙,承大和尚吉言,说不上立功立业,但确实是经历了一番风风雨雨。』

    客套话说过后,祖阿指者旁边这位说道:『这位朋友名叫肥富,是大老远从九州岛过来,为的就是希望可以跟马兄交个朋友,和尚我跟马兄算是有过一面之缘,腆颜请蔡兄安排今天碰面,希望马兄海涵切勿见怪。』蔡奇观知道对方本就是要谈些密事,当下立起身来笑道:『今天在下只是来赏花饮酒,你们想谈啥尽量啊!』说罢避席离去,祖阿跟肥富两人皆起身相送。

    祖阿略略示意肥富,后者取出一艘用小木片黏搭而成的海船模型,马和一望这不就是蔡奇观之前给自己看过的画轴中那艘吗?

    祖阿直接破题说道:『海船能到大明贸易往来,这是九州岛商人们多年来的愿望,肥富他这人其实也私自驾过海舶入明,只是名不正言不顺且风险极高。这次马公子来敝国,明、日两国再起封贡之举已是势在必行,只是这首任遣明使的人选,敝国国内可是要抢破头的。希望公子在北山殿前为和尚美言几句,这首任遣明使可是和尚留名青史的机会呀!』马和微笑道:『大和尚争名言利,这岂不是六根不净了?再说北山殿听不听在下建言,可谁也保证不了的。』祖阿嘿嘿一笑道:『公子指教的是,不过敝国佛教流派甚多,且各有自己一片天,小僧也只是为出身的寺院尽一分心力而已。』马和微微一笑,不再戳这个话题。

    肥富突然拿出一封信并跟祖阿叽哩瓜拉的说了一长串话,祖阿说道递过信来,说道:『肥富兄与马公子的好朋友岛原君亦是多年知交,您看看这封信吧!』马和看是火漆封住的,拆开看起,岛原只是简单问候,又说这肥富涉及颇多产业,其中大多落地生根在萨摩藩,实力雄厚云云。马和看了一下这位模样福泰的商人,脸上一直保持微笑,姿态甚低,颇知作为一名商人在这政治圈中的进退之道。岛原这封信也只是告诉自己,这肥富是他治下豢养的一条好用的狗,用不用他当然还是在马和自己的判断。肥富看馬和似乎意有所動,拍著自己的胸脯說:『いい人でなれば、信用したまへ!』馬和跟祖阿同時笑出聲來,這句簡單的日文連馬和都可以聽得懂,我是好人,請相信我吧!

    祖阿宣了声佛号,直接道:『肥富已把这艘目前泊在堺市港口,只要公子愿意,风起后我两人愿在佛前立誓,负责将公子与佛像送上船安全回归大明,如何?』马和不再犹豫,慨然说道:『好,北山殿那边在下尽力而为!』言罢双方击掌为誓,那真格是戮力而为,再无推托之词。

    相国寺后约个把个月后,蔡奇观来说足利有请,这次约的地方是在鹿苑寺,马和去年在船上就听岛原夸过其中舍利殿这栋建筑物,到了之后一看,不过就是栋三层的木造建物。蔡奇观知道马和看不出个所以然,笑笑说出个中奥妙。这栋建物也反映出当下日本国内各个势力的结构,义满虽说权倾一时,但也无法立刻根本的概念上,打破既有的各方势力的垄断。室町幕府代表的便是这三方势力中的武家,朝廷中世袭的诸列位公卿则是公家,剩下的就是天皇一系了。

    这建物分三层,最上层内涵禅宗诸般摆设,代表的是由大明传来的佛教,中间是武家,公家则被压到最下一层。这其实是种赤裸裸的宣言,山雨欲来风满楼,只是尚抓不准这个引爆点会在何时炸开。(此即后世之金阁寺,此时尚未涂上箔金)

    义满在最上层做唐物鉴赏,马和跟蔡奇观到时,众人正听其中一人指着三幅挂画在做说明。蔡奇观低声说明在讲话的人叫世阿弥,系义满常听其作演出的猿乐伶人,对唐物鉴赏是当朝第一人。第一幅画居然是宋徽宗所绘的《桃鸠图》,在前元时由海商携回,辗转为室町幕府取得,马和虽不好此道,但也知道这是个天才画师,白痴皇帝。即便在大明,这画也当所费不眦。马和看这时的足利义满是满心喜悦的听着讲解,末后取下画来盖上他的收藏红印“天山“。跟着同样的流程在宋末画僧牧溪的《猿鹤图》在来过一次,古今中外有权者糟蹋名画的手法只能说是有印便盖,其志一同。第三幅画却是空白的卷轴,听世阿弥说最能配得上这赏画空间的应该是梁楷的《六祖截竹图》,据他研究,此图当是善用减笔,颇富禅意的描绘出禅宗六祖彼时的心境,他又说其实元明人士并不看重此画,取得价格应该不高,只是不知此画流传何处,足利义满目眼转炽热,转头看了马和一下。

    蔡奇观低声道:『梁楷在中土非主流画家,历来评价不高。』马和心领神会,起身道:『在下此行若得平安归去,此幅画必托人送至京都,呈与北山殿,这是在下跟您的约定。』蔡奇观翻译后,世阿弥小步奔过来伏地跪下说了一大串感谢的话,马和望向足立义满,只见对方微笑脸色和善,心知这步棋是走对了。

    注一:唐、宋、元铜钱通称之为渡来钱,相对于其国内私铸铜币则被叫做鐚銭,部分现代研究指出鎌仓时代的土地交易中北宋钱占了七成以上的量。

    注二:相国寺为临济宗大本山,位属京都五山之二,寺中佛塔之七重大塔,标高109米,为日本当时最高建筑物,后于永乐元年(公元1403年)毁于雷击。

    注三:室町时代对南蛮一词的用法尚与明朝相近,泛指南方的蛮族。欧洲人东来之后的15世纪此词则泛指浮海而来的西葡荷英等国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