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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驾笼是用根一丈二尺的厚实木棒挂上一个木制的箱子,达官贵人出行时乘坐的一种轿子。箱長六尺,馬和乘的這座有個名堂叫做権門駕籠(けんもんかご),講究到開的小門是做成拉門,細心雕花上漆,極是精緻。马和身长高大,卷膝挤在其中不久便大呼吃不消,蔡奇观连摇头说你这人真是不懂享受,忙命人牵过匹高头大马来,这下在马上沿途观看周遭景致,马和才逐渐撇开心中纠缠。由于前导的武士持的是足利家徽的旗帜,一般平民跟武士都跪于道旁让路。

    这一路要走熊野古道的纪伊路,北上经大阪城到京都宫城,步行的速度快一点预计要三到四日。纪伊国于在此时日本行政区域中属于五畿七道中的南海道北缘,往南便是过海到四国岛了。不过两人均无心赶路,便都有意无意的放慢速度。

    对日人的印象是逐步的转变当中,跟真腊的恭列昭平牙或暹罗的昭禄羣膺比较起来,足利义满挥洒间感觉更深沉更具谋略。如果连一个地方诸侯之子的岛原都熟读中国儒、道典籍的话,那支配全日本的幕府将军,其学养更不能小觑了。想到此处,便纵马到蔡奇观的驾笼一旁虚心请教起来。

    这位儒者一贯的微笑道:『早在等马公子过来质问呢!』

    马和欠身说:『确是有事相商,敢问这日本全土府州有几?户数如何?稻谷年收可几石?赋税需缴几成?』

    蔡奇观肃然回道:『敢问公子,如若西域来人,动问大明户口稻收总量,您也是如数告知吗?再说了,此等内容对任何国家来说乃国家机密,马公子要是知道了,可就不能放您回大明的!』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蔡兄立场,在下懂得,只不过是要弄清楚双方未来的关系究竟如何?想必北山殿心中已有定数?』马和退一步继续问道。

    『北山殿天纵英明,虽是嗣位三代将军,所达成的成就却是远超过开府的足利尊氏一代将军。他平常最推崇的即是大明开国的洪武帝,常说他以一介布衣起于江南,统一了整个中国,虽逐蒙古人返于沙漠,但却未对前元子孙斩尽杀绝,留有分寸,其间进退脉络思绪,极是值得借镜。』

    马和顺着这个话题问道:『所以天皇亦是彼可取而代之也?』

    蔡奇观瞪着马和:『所以将来以叔代侄,以庶代嫡,亦是有能者居之?』

    马和心想这家伙口齿犀利,一转话题又问:『大明素来对周边各国行封贡之事,北山殿意欲何为?』

    『我们要的也不多,燕王即位后须保证永不侵日,若然,则北山殿愿以日本国王之名分对大明朝贡,数年前对南朝怀良亲王的册封自然得请大明撤回,以正日本国内视听。』

    马和心想洪武二十八年(即三年前)颁布的皇明祖训之中已将日本列为不征之国,只是挑明了断绝往来,日本尚未掌握此讯息,不妨用之。便说道:『贵国想跟中原大国掰腕子,这是历史上从隋朝便出了名的,到得唐初,又出兵高丽,闹得是兵败白江口。近年又纵容海盗骚扰大明、朝鲜等邻国边境,是可忍孰不可忍。纵使燕王欲相信北山殿,总要有个信任的基础,不知蔡兄以为如何?』

    『嘿嘿,佩服佩服,马兄只身个人在我境内,要了黄金还不够,难道要仿效春秋战国时期我国还得提供质子?这是得了便宜还要卖乖?』蔡奇观怒道。

    『唔,这倒是个好建议。在下回到北平后自当上禀燕王,大力称赞北山殿的诚意。但实际上来说,质子还不如借我一万兵马来的有诚意些。』马和自然尚不清楚提供质子也是日本行之有年的做法,这时先漫天要价,看对方如何着地还钱。

    蔡奇观不再言语,其实这多少在他的算计之中,反正足利家颇多子孙,到时从旁系的挑一个当牺牲品也不是多大的事,北山殿既然已经决定要在外交上与大明合作,自己只要把往下的步骤铺垫好即可,不过派兵是大事,自己可做不了主的。(注一)

    正盘算间,只听得马和又说了:『蔡兄也该把解药给在下了吧?』蔡奇观尴尬一笑,道声得罪,忙由袖中取过一药丸,马和服过后片响,果然真气流畅无碍,丹田活络起来,心想这药还真神奇。这番言语交锋,互探立场。蔡奇观当晚即以信鸽传书,将状况上报,隔天傍晚前即已收到回音。

    就这样一路龟速慢行,且走且谈,五、六日后到了一处小山之上,蔡奇观忙让马和登高往下一看。原来这是适合远眺京都城的一个地方,远望城中街道处处十字交会,纵横宽整有序,蔡奇观忙介绍起来,说这城系六百多年前仿唐朝的长安洛阳而建,建物高者显然是佛塔,在东北角一处方城模样的地方则说是天皇居住的宫城。

    马和好奇的问道说这京都怎么连基本的城墙都不具备,蔡奇观说是纵有战争发生,一般是不对平民的烧杀掳掠的,马和一听,唯一耸肩不置可否。

    此时夕阳西下,处处炊烟正在升起,正是民间准备晚餐的时节。蔡奇观说这是进京都前最后一个宿场,夜间本欲招来陪宿酒女,不过马和素来不喜此道,两人对饮一番,谈论海外诸国奇特之处,让蔡奇观连连击掌称奇。正说话间,外面数骑驰至,接着有人大声问话,宿场的迎宾小二迎出,接着闷哼数声,一个锦衣少年为首的数人大踏步走了进来。宿场主人立马跪在一旁,双手屈身伏地招呼。

    马和笑笑说这人年纪轻轻,威势甚胜。蔡奇观冷冷接道,不过是个微服出巡的少年魁儡将军,他不明说他是谁,咱也不用理他。马和突然想起师父提过,胁迫姑鲁妹率众阻击他的便是足利义满的儿子,当年远游倭国时,曾削断这个恃位逞强的足利家后辈的配剑,遮莫不是此人?他低声道:『原来是一触即断的足利义持吗?』蔡奇观心想果然坏事传千里,讶道:『公子果然见多识广。不过此人可不能明面上得罪,千万小心在意。』马和叹息道:『古往今来很多纨裤子弟是不可理喻的!』话音刚结束,足利义持一拍桌,起身走了过来。

    他对蔡奇观说了几句,后者也叹了口气,满脸无奈,开始翻译。

    足利说道:『你小子就是李鸿渊那斯的徒弟?』

    『正是,阁下有何指教?』马和皱眉的看着这嗣位不久的新任幕府将军,还是起身回答。

    『当年一不小心败于你师父剑下,一直耿耿于怀。我苦练剑术,却等不到你师父再来一决高下,今天你过来也好,不知你可有胆子替你师父接招。』义持劈哩啪啦的说完。

    马和脸做犹豫状道:『接你剑招无妨,只不过这彩头为何?』心想我正好要找你麻烦,你倒自己送上门来。

    『武者求自我砥砺,精进剑术。要身外黄白之物何用?』义持不屑的说着。

    马和登时坐了下来,大声啐道:『赌不起就别出来跟别人比剑吧!老子平生最瞧不起只会仗势欺人,手下没啥本事的二代祖。』蓦然想起那一肚子坏水的三师弟阿贤,不知这家伙后来到底跑去那儿了?

    足利嗔目喝道:『你说甚么?』

    『小爷正缺一艘海船出航,你想比剑,就拿出来彩头,不然那边凉快那边去!』马和索性自斟自饮起来。

    义持大怒,转头对伴他同道而来的老者交谈了几句,老者摇摇头对蔡奇温点头示意,跟着也译了这老人的问题:『在下三条実冬(注二),敢问公子的出得起何种彩物?』

    『等值黄金。』马和面不改色的回答,蔡奇观对三条点了点头后,三条不再言语。

    两人一放对,马和身形倏的一动,右手的筷子已经指在义持左边太阳穴,完成抽刀家举刀过头的义持动都不敢动,一颗汗珠留下他的鼻头。一旁护卫的武士大惊,忙拔刀就要冲上来。

    马和却笑道:『这个不算,咱们再来。』退回原本的位置,义持示意武士退下,又大吼一声,斜劈对手左肩,马和犹似足不点地的幽灵般避过剑圈,闪进到足利身侧,左手挡其双手,右手的筷子又一次贴在左眼上,足利脸色苍白,对方两次手下留情,甚至一剑未发。他怆然连退数步,愤而甩出手中长刀,喥的一声深深地钉入木墙中,双手掩面急奔而去。

    三条脸色复杂,好似要说些什么,但又把话咽回,忙跟一堆武士追向义持去了。

    蔡奇观想起当初自己被义满问到如何看待义持时,还好立马说自己需潜心学问写作,不然今天倒霉的不是三条実冬,而是自己了,北山殿英明神武,怎么会选了这么个扶不上墙的人继任将军。马和则想起燕王的二儿子朱高熙也是个一心一意逞凶斗勇,思虑短浅的家伙,两人互望一眼,心有灵犀的忍不住一起摇起头来。

    蔡奇观语带批评的问道:『公子初到我国首都,又何苦刻意四处树敌呢?』

    『诚如蔡兄所言,在下只是初来乍到,正要多多接触贵国领袖级的人物,但其间再怎么着也不能让对方留下错误的印象,以免让他以为我们是打不还手的懦弱民族!。』马和意有所指的正色回答。

    蔡奇观对马和的印象也开始有所转变,之前感觉这年轻人一直客客气气,临场反应敏捷,但现在知道其实是外圆内刚型的人物,有些底线是触碰不得的。这样的人物在任何组织里面,肯定是会有出头的一天,若能在其尚未掌大权之际即行示好结交,将来能得到的利便无法想象,想到此处不得不佩服北山殿识人之能,短短一席话中即已拍板与马和结交。

    (注一)议从日本借兵历代有之,不过大多是濒临灭亡的朝代如南宋或后世的南明,此处自是小说家言。

    (注二)三条実冬为南北朝至室町时期的公卿世家,此刻官身为右大臣,后世被评价为与其晚节不保的父亲三条公忠一样,是弃天皇倒向足利义满的公家代表人物。

    【到京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