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两人的感谢,莫璃笑而不语。
结束通讯后,她转手就给门可罗雀多报了两节课。
门可罗雀看着虚拟光屏的课程表与日俱增,默默在胸口画了个十字,哀悼自己逝去的自由生活。
画着画着,她又愤愤然起来。
明明都正式工作了,怎么不仅要早八,还要上那么多的课?
莫璃侧卧在沙发上,后颈垫着厚毛巾。她擦着水汽朦胧的头发,点开了万恶的星游平台:
“宝啊,别觉得跟我赚到钱就高枕无忧了。就算不上学,还是得学点技术的,乱世饿不死手艺人。”
门可罗雀闷闷地“哦”了一声。
她将视线转回虚拟光屏的公开课上,逼着自己继续听。
不得不承认,播音系出身的cv就是比自己琢磨出来的专业。类似星际语发音和戏感培养的方式,如果不是特地去听课,门可罗雀这辈子都意识不到自己的缺陷。
慢慢地,门可罗雀也就学进去了。
她不是白眼狼,十六岁的孩子知道的可不少。
以她的能力,应付动画里大部分的配角龙套没问题,黑猫完全可以往死里压榨她。
事实却恰恰相反,黑猫不仅让她过了段自由职业者的清闲日子,现在还特地报课让她提升自己的技能水平。
完全没必要,黑猫就是做了。
"老板,你为什么要帮我报网课?啊,我的意思是……"
不知不觉间,门可罗雀已经将心里的疑问抖出来了。
莫璃的手指在“-66%”和“-90%”罪恶的数字中徘徊,听到门可罗雀的疑问后,她眨了眨眼:
“你知道吗,我挺羡慕你的。”
门可罗雀瞬间翻了个白眼。
她不知道,她只觉得黑猫在凡尔赛。
莫璃笑着摇摇头,果断买下了手里的游戏。
她打心眼里羡慕门可罗雀的生活,自由,随心,被父母的羽翼庇护着。
这种生活如果换给地球的莫璃,她绝对会提高十二分的警惕。怀疑弟弟是不是又欠了一屁股的债,赶着讨好她方便借钱补那个无底洞。
她和家里人的关系,就是这么糟糕。
莫璃出生在地球华夏东部沿海的三线小城。
父亲是某个炼钢厂的下岗工人,母亲是餐厅服务员,老家种着三亩地和一小片橘子树。
自她出生起,就没看过父母发自内心的笑容。
父亲总是冷着脸看她,母亲则顺着丈夫的脸色,对她摆出爱莫能助的态度。
原因很简单,她不是男孩。
不是男孩,就继承不了家里的土地和橘子树。更没法在爷爷寿终正寝后,成为父亲继承那栋乡间小别墅的理由。
没办法种地,那就读书吧。
莫璃的父母将她的未来都打进了算盘里,每天吃了几粒米恨不得都数的清清楚楚。
他们天真地想着,不都说学历高的出来包分配吗。就让她不停地往上读,读最赚钱的计算机,毕业就去互联网大厂找工作。
每年赚个上百万,把钱都寄回家。他们就有钱再生个弟弟,多出来的钱还能补贴弟弟读书,买房,娶媳妇。
三十岁辞职了,就找隔壁的红娘牵个线,把她嫁给同村有钱的土财主。高学历的女人,年龄大点也抢手,到时候彩礼想必都能拿不少。
莫璃将他们的想法摸的清清楚楚。
她在草稿纸的背面上涂鸦,寥寥几笔就描摹出长发女人的侧脸。紧接着,她将草稿纸翻到正面,重算起那道复杂的圆锥曲线。
她喜欢画画,为那种纸笔间流淌浩然史诗的感觉着迷。但她不能,至少不能直接地流露出自己喜悦的情绪。
这是莫璃十六岁的人生体验。
和门可罗雀相同的年龄,却过早地得知了某些残酷的真相。
在此之前,她都是学校里最乖的孩子。成绩好,长得好,性格柔顺内敛。
她善良,即使打碎了碗筷也要被父亲打断条肋骨,成绩退步就要被赶出家门罚跪一整晚。也还是执迷不悟地认为,父母是爱她的。
只不过表达的方式和别人不同。
这种幼稚的想法,直到她收到学校美术老师的邀请为止。
对方是华美的老教授,退休后回家乡小城的高中任教。
本想就此安度晚年,不曾想自己班出了个特别有天赋的小姑娘。那张被莫璃当做美术作业随手交上去的涂鸦,让眼光毒辣的老教授爱不释手。
画中的灵气让老教授不愿错过这个天才。
他特地找上了莫璃,邀请对方第二天带着画材找他,他会单独为这个小姑娘进行授课。
莫璃睁圆了眼睛,仿佛天大的馅饼掉到了她身上。
兴奋之下,她拿着自己攒了三个月的早饭钱,跑去文具店买了画板,速写本和碳素笔。
欢欢喜喜推开门,将学校里发生的事情告诉父母。又从包里掏出自己买的东西后,莫璃终于嗅到了些许不对劲。
家里的气氛很凝重。
父亲颧骨的青筋不断地跳着,太阳穴也鼓鼓的,仿佛下一秒就要发作。
母亲捂起脸,不愿看见女儿无知的神情。在她看来,纯洁的女儿已经被美术老师污染了。
莫璃下意识往后瑟缩了几分,刹那间,呼啸的皮带就抽上了她的脸庞。
父亲用画板砸破了她的额角,眼神冷酷地将速写本撕成碎片。
他动手后,母亲像接受到什么暗示。在旁边哭着喊着“你这个赔钱货”,削尖的碳素笔一根一根扎在莫璃胳膊上。
两人连打带骂,折腾了将近五个小时。
莫璃呼吸间都在疼,四肢遍布着淤青或紫斑,光洁的额头上多出道血痕,从额角延伸到下颏,像犯罪痕迹。
这是她背叛这个家的证明。
他们向莫璃讨要道歉,莫璃却始终说不出口。
她沉默着,盯着陌生的父母,任由对方愤怒不断的加倍。
两人始终得不到莫璃肯定的回答,内心的慌乱如病毒般蔓延。
他们好像古华夏的封建家长,看着高烧的孩子呆傻地看着自己,着急地请算命先生叫魂,将一盆盆滚烫的开水往女儿的头顶浇。
他们拉扯着莫璃的身躯,跨越大半个小镇,拖到了美术老师的家里。
老人听到敲门声,还以为是家里人回来了。
他毫无防备地打开门,进来就被发疯的母亲指着鼻子痛骂。后面跟着的陌生男人还冲进来砸他家一切名贵的东西。
莫璃跪在老师家门口,一言不发。
她的眼泪都吞进了喉咙,好学生的骄傲让她不愿意解释这场闹剧。
这边的响动实在太明显,邻里乡亲纷纷打开门劝架。母亲并没有阻止看热闹的人,她向后让开,将莫璃孤零零的身影暴露在各色目光里。
嘲弄的,愉悦的,审视的。
“就是这个老不死的,年龄这么大还勾引我家闺女!学美术学美术,就她也配学美术吗!家里供她上学不错了!家里还等着她将来嫁给有钱人,嫁妆补贴补贴她弟弟呢!”
母亲指着行动不便的老教授,声泪俱下地控诉,抬高音量盖过了老教授所有的解释。
没有人在乎真相。
游手好闲的男人自然爱看这些,他们伸出手指,莫璃跪着的方向摩挲着,仿佛已经触及到少女滑腻的肉感。
嘴碎的街头大妈则啧啧称奇,火上浇油般安慰着发疯的母亲。用各种带刺的侮辱语句扎在莫璃心上,以求让她反省自己的“不检点”。
莫璃起初还在哭,到最后,她大脑像浸入了冰水,清醒地无以复加。
“为什么我不能学美术?”十六年来,这是她首次质疑父母的决定。
父母不是爱她的吗,不是担心她的成绩才限制她的娱乐吗。她现在有了一条更适合自己学习的路,为什么不让她学?
老教授的女儿终于匆匆赶到,拉开这对发疯的夫妇。莫璃愧疚地不敢抬头,却被老教授搀着胳膊扶起。
“不要对自己愧疚。”老教授疲惫地喘着气,低声告诉她,“你没有做错,是他们错了。”
“高考结束后,就离开这里吧,再也别回来。”
那场闹剧后,老教授不再任教,从此离开了这座小城。
出乎意料的,莫璃的脸上没什么表情。
她知道,自己很快就会追上老师的脚步,做出让所有人都震撼的成绩。到那时,再没人能牵绊自己的脚步。
放弃幻想,开始斗争。
莫璃装作什么都不记得的模样,无时无刻都吊着自己的唇角。
她要笑,朝父母亲戚笑得乖乖的。
仿佛心甘情愿地接受对方任何安排,好像这具躯壳里不存在任何反抗的基因。
然后,瞅准机会,逃出去。
高考结束的那天,她将所有的衣服和书本收进行李箱。带上这三年攒下的钱,买了张通往南城的火车票。
就此远走他乡。
她之前伪装的太好,所有人都没想到她会做出这种离经叛道的事情。莫璃将身份证和户口本原件卷走,让他们连威胁自己的机会都没有。
上火车之前,她还特地换了张电话卡。父母叫来的警察都搜不到她的踪迹。
初到南城,莫璃相当不适应。她仅有的高中美术基础,不足以支撑她在这座繁华的城市站稳脚跟。
她用的很省,还是在七月中旬用光了所有的钱。离开学还早,她咬咬牙,跑去附近的工地应聘。搬砖,打灰,什么体力活都干。
终于,在放榜之后,她以全市第一的成绩考上了华夏大学。学费也随暑假工的结束到手。
华夏大学的名声给她的谋生之路带来了很多便利,她开始接家教,去画室给人上课,最后落脚在这座城市的一个小小的动画工作室里。
工作室老板是她华大的学姐,听说莫璃的遭遇后,她很是唏嘘,并带她参与自己的项目。
没过几年,学姐怀孕,遗憾地放弃了自己的事业。而莫璃正是她指定的继承人,承载着工作室的梦想坚持走下去。
显而易见,她成功了。
后来的事情,都写在二十三世纪地球动画史上。那群山沟沟里的蚂蚁,终于后知后觉地抬起头,看着爬出小城的莫璃如巨人般顶天立地。
纵然如此,她也早就失去了童年的纯粹。压抑了那么久的爱好,她对acg的灵感在逐渐流失,都变成了白花花的银子。
钱,她需要钱。
她物欲不高,钱只是用来保护自己的手段。莫璃不止一次想过,如果她最初就有钱,从小就能逃离这对疯子的掌控,就能将少年时满腔的精力用在自己最喜欢的动画上。
而不是为填补童年的创伤,迫使灵感慢慢地枯竭。
这是她创立黑猫工作室的真实原因。
五百万星盟币,对娴熟营销的莫璃来说是小事。但能不能在这个世界,创造出让每个走到人生岔路口动画人改变的企业,这对她来说是很大的事情。
如门可罗雀所见,莫璃不是个纯粹的宅宅,她熟练地说着社会交往的套话,又能和不谙世事的二次元们对上暗号。
她是个不折不扣的双面人。
可是,星际不能没有莫璃,门可罗雀也不能没有莫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