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于013区归墟城的白昼晴空◎
坦白来讲,最开始升天榜的研发与出现,只是为了给全球修士们提供一个实力参考标准。当然,后来掌权者的介入,某种意义上也有利用数据监管的意味在里面。
早在安切特之前,曾经也有过那么几任成功爬上第一位的修士,只不过在位时间均不超过五年。其中给世人留下最深印象的大概是一名器修,那位也是迄今为止唯一凭借着法器强悍登顶的修士,只可惜,最终战败于峰顶,神级法器反噬主人,连骨头渣都没留下。
——不,并不是这样的结局。
叙燃升腾至世间大陆的顶端,超脱了太阳的余晖,从混沌一片中“看”见了那张陌生的面孔。
器修跪倒于山巅,又哭又笑,口中喃喃着癫狂错乱的言语,那柄昔日引以为傲的珍稀法器被随意丢在一边。
“骗子,骗子……都是假的!没有长生,没有飞升……没、没有……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血一般的泪从眼眶渗出,蓦地想到什么,器修哆嗦着伸手去够被抛在边上的法器。
“不、不……我不会这样活着,你休想掌控我!对、休想,休想……”
诞生了器灵的物件自他手中发出阵阵悲鸣,却无法阻止主人决绝的举动。
血色染红的巍峨峰峦,他登顶时身边带着千军万马,可最终还是一人独去。
叙燃垂下眼睑——也不对,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个什么东西,一团意识,亦或是超脱于肉身的魂体——叙燃淡漠地看着眼前一遍又一遍轮回的场景,修士们登上峰顶时一张张意气风发的面孔,得知真相后目眦欲裂的绝望愤恨。
……就好像是,升天榜第一的名号,被精心包装过后令无数人趋之若鹜的美妙陷阱。而当唯一的“幸运儿”癫狂欣喜地一脚踏进,才蓦地发现那不过是针对最具天赋者的冰冷恶意。
自宇宙诞生之初的,最浓重深刻的恶意。
不断掠过眼前的场景中,很快显现出了安切特的面庞。
叙燃亲眼看见,样貌狰狞的蓝发男人从最初的亢奋中冷静下来,他隔着护目镜凝视着残缺宇宙。漫长到连时间一词都失去概念的停滞中,安切特宛如风化石像般的身躯终于动了动,嘴唇开合着:“无人……长生。”
亘古亘今,亿万斯年
无人永生。
这是当时希达尔专门针对升天榜研发的“长生计划”中,在多年后得出的算法结论。
叙燃一直以为,这项结论无非证明了“永生”的概念并不存在。修为越高深的修者们往往拥有比旁人更漫长的生命,只不过一切都是有期限的,百年、千年、万年……终究会尘归尘土。
所以如今在自己终于登上了峰顶之后,叙燃对于这个结果并没有感到多意外。
她眼睁睁看着安切特从山顶走下神坛,看着他以血毒炼体,看着他策划了一系列针对各大城市的造神计划,最终看着他被自己贯穿眉目,彻底沦为过往的一段历史。
当安切特的画面也从眼前消失的时候,叙燃看见了曾经出现在那些人眼中残缺的宇宙星河。
碎星从缺口倾泄而下,无垠的混沌与陨落尘埃中,透过挥洒的银尘望进一片片世界碎屑,无数殉道者们的尸骨上浮,飘洒弥漫在那道缺口的虚空周边。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她突然就明白了安切特所做的一切。
末法时代,大道缺失。
“……”
叙燃垂落的指节不可控制地战栗起来,如此间隙中,她甚至有心情想道,自己现在脸上的神情是不是也同之前的倒霉蛋前辈们一样,滑稽又可笑。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希达尔的实验结果是正确的。
怪不得安切特如此执念于自己造神,怪不得安切特在被一枪打碎头颅之前冲自己露出了解脱的神情,怪不得,怪不得亿万斯年无人永生,无人飞升。
末法时代,大道缺失。
世界的第一个飞升者,
——须以身补全天道。
“……”
这是一场从开始就奠定了结局的,针对于这个世界最具天赋者的恶意。
叙燃指尖怀藏着热烈的火苗,那是世间宇宙最为纯正、最为强大的力量,她伸手便可触及星辰,翻手便覆平一整座城市,可此时此刻,她却生不起一点作为至高者的掌控快感。
她一直怀疑自己有那么点情感缺失的毛病,因为她很少感受到世人意义上的“恐惧”,好像这个词语存在的所有意义就只是为了折磨她的对手们。
而此时此刻,叙燃感到恐惧。
其实她现在大可一走了之,就当做现在所看到的一切不存在,也不用非要拘泥于长生不长生、飞升不飞升的,只走回去继续做她的升天榜第一就好。
……可是然后呢?
然后呢,像是安切特所做的那样,她开始疯狂在全世界寻觅能够逃脱宿命的法子。她甚至开始自己造神,建立起另一个完全听命于自身的秩序与国度,再等待着命运安排的下一个“勇者”一枪打碎自己的头颅?
“……安切特,真有你的。”
叙燃后槽牙抵着低声笑起来,笑声断断续续的,听上去像是肺疾病人的咳嗽。
她满眼都是璀璨又衰败的宇宙星河,隐约从裂痕中一闪而过的幢幢人影构成了世界的全部轮廓,惶惶度日的世人并不知道他们向往的大道通天从开始就是个骗局。
——不,也不能称之为完全的骗局。
就只不过是,需要第一个殉道者,来开启全新纪元的篇章。
而现在,叙燃必须做出一个选择。
“开什么玩笑,我可不是来当英雄的。”
她牙关咬死着,从唇齿间泄出的语句是矛盾的轻缓柔和。最初的本能恐惧过后,所升腾起来的便是孑然怒火,自掌心翻涌的猩红一齐烧到倾泻宇宙。
满目光怪陆离的色斑中,叙燃垂着眼睫,从一抹抹构成世界的框架碎片中看见了什么场景。
“……”
充斥着大雪与迷雾的底城,拖曳着伤痕累累的身躯倒在菩萨像前。女孩仰头望向神佛低眉,满目灰白中,僧人推开寺门,将边缘磨损得发白的袈裟披在她身上。
“我一定会亲手杀了那帮杂种。”
咳出的污血染在袈裟上,将布料蹂得愈发脏旧,僧人却一字未提,只是道:“你有没有名字?”
“燃。”
于是僧人笑起来,“这可不算名字啊,说是法号倒还算勉强。”
女孩没理会这话,只是扯着僧袍跌撞着试图爬起来,“我一定、一定会……”
“你要知道,燃,现在不是时候。”
僧人抬手制止她的动作,“现在还不是时候。”
“你放开……那还要等什么?!我要等到什么时候!”
慈年大师目光低垂,与漫天神佛投下的虚影重叠在一起。
破旧小亭的香火边,他缓声说道:
“以须炉火之燃也。”
“叙燃……”
“若不嫌弃的话,从今往后,你的名字,唤作叙燃。”
……
叙燃嘴角勾出一抹笑意。
她弯着眉眼全神贯注地看向那抹飞速闪过的场景,归墟城的大雪与迷雾簌簌而落,将缺口边缘都染上一瞬间的灰白。
翻动的掌心烧起一团火,她自万千宇宙的至高点垂眼凝视。
破损于爆炸之中的千手虚影一点点勾丝重建,直至遍布撑满了视线范围之内的星河,于星火之上骤然绽放。
“我觉得,现在是时候让炉火燃烧了,您说呢?”
……
叙燃并不在乎永生,飞升者自我奉献式的信念对于她来说,也不过可有可无的调剂品。
她更不会在意天道与宿命,一个连因果都不信的佛修,又怎么能让她卑躬屈膝来接受安排好的命运章程?
从始至今,她是燃烧在归墟城永不熄灭的烈火。
机械构造的九重楼宇困不住她,那么,这条升天归途也不能。
“谁管将来怎么样,至少现在,至少在这一刻,我说一句我是世界最强不过分吧?”
叙燃大笑着张开漫天千手虚影,无数曳动着的金红色光辉贯穿宇宙,直直撕破那道本就破损的口子,将世界的落影击碎又重塑在全新的星河带上。
天道的缺口蓦然战栗起来,下一秒却被更为疯狂的千手撕得粉碎。
佛修脸上挂着天真又残忍的笑意,一字一句道:“废物没有存活的必要了,既然弱小到还要别人献祭自己来补全你,我不如送你一程,去做新世界土壤的养分。”
叙燃面上似有讽意,又带着些许恨铁不成钢,“看好了安切特,力量是这么用的。”
“不过算了,想来你也看不到了。别担心,我到时候刻录下来,反复去你的坟头播放。”
千枚手臂贯穿撕碎宇宙的缺口!又在即将塌陷的轰然毁灭中,根根盘踞成世上最坚不可摧的网结,撑起了一枚崭新的构建屏障。
世界法则自动重新运转,一抹抹碎片化场景交织着构成了全新宇宙的框架,神祇与修者共存在一片天地之下,鬼神与凡体的界限彼此间泾渭分明又相互交融。
或许这个世界,并不需要升天榜。
“……”
那名徒手撕破了天穹的佛修悄然下坠,足以支配掌控天地的恐怖权力说弃便弃,只留下一身的火,与手中的枪。
从头到尾,叙燃一直都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哪怕身死道消,哪怕宇宙倾塌、星河陨落,哪怕通天路被焚烧殆尽,世间再无升天。
——世间如今,已再无升天。
至于永生?
谁人永生?那关她什么事情?
说不定还会有下一个再心惊胆战着触碰到这股力量的修士,说不定再没过几百年时代便彻底被颠覆,说不定、说不定,无数个说不定……
无所谓。
哪怕届时,所有人都将安息,她也依旧自由。
叙燃永远自由。
她持续下降着,从宇宙星河再坠落到人间。
脚尖触碰到逐渐血水褪去的湿润土地,枭被震惊得机械手臂抖了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而天狼神不知为何满身腌臜地从某个角落中跑出来,他手里握着枚中枢控制器样式的器械,眼珠子通红得像是被人捅了两刀。
“走了。”
叙燃站稳脚跟,眯着眼睛朝巫烛笑。
“剩下的烂摊子交给他们,回老家结婚去吧。”
……
三年后。
“怎么,之前说得好好的,现在腰一插当甩手掌柜,哪有这么容易的事情?”
蔺长缨带着一众伙计浩浩荡荡地堵在码头口,冷笑着望向面前的两人:“议院的狗官们拿钱不办事,就这么简简单单一座城市的善后感染处理,硬是清理了两三年。现在你们也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真把我的地盘当成公共食堂了?”
“口气也太大了,缨子,我都不敢说归墟完全是我的地盘。”
叙燃顶着对面蔺家主快要杀人的眼神叹了口气,“已经在这给你干了两年白工了,现在也该是退休的时候。”
身边,巫烛默默将两张船票的条码收进空间,杜绝周围虎视眈眈的伙计们直接上手抢的可能性。
“再说,再说,白星那个臭小子去年不是也回来了吗,你完全可以把他忽悠过来打工。”
叙燃摸着下巴想了想,“不过臭小子胃口一天比一天大,一个蔺家堂口怕是留不住他。”
蔺长缨却道,“别犯傻,叙燃,他妹子跟师父都在我这给扣着,一个白星还能翻上什么花样?”
叙燃惊道:“你把华霄那老古董扣住啦?还有那个鬼修小姑娘,你怎么这么有本事?”
“人家小姑娘回来的第一天就自个儿往我这投奔来了,你是没看见白星隔三差五地两头跑,呵,想不到还真是个痴情种。”
说罢,蔺长缨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你别在这转移话题,虽然说大头已经没了,但归墟市残留的那些小鱼小虾们还没完全清理干净呢,我天天忙着跟狗官们周旋,到你这就跟姘头潇洒旅行去了?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情?”
“啧。”
巫烛狠狠磨了磨牙,“蔺家主说话注意点,什么姘头?早几年就是名正言顺的合法道侣了,合法的!”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眼里还有法规呢?”
他自己送上门来,蔺长缨冷笑一声,“说什么都没用,今天我……”
判官出行,生人回避——
远处骤然响起的警报铃声却使得在场人眼神一厉。
蔺长缨收敛起多余的神情,狭长的眼尾冰冷睨过去,便又成了那位手段惊人的家主。
自三年前的那场归墟市灾难中力挽狂澜,如今黑市蔺家一家独大,牢牢将实权掌握在手,连当年的管理层都要回避其锋芒。
“是鬼差们在搜捕组织余孽。”
早已打听好消息的伙计将这则信息禀报蔺长缨,可正当她点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余光一瞥到鬼差队伍中熟悉的白色身影,蔺长缨眉心一跳。
“再见啦!”
趁着混乱,叙燃拉着巫烛转眼便消失在嘈杂一片的码头再寻不到踪影,只留下句十分欠揍的道别语。
头戴纯白防毒面具的姬问柳还在那隔着飞船招手,下一秒,感受到投过来的阴冷目光后缩了缩脖子,佯装无辜。
“蔺家主辛苦啦。”
姬问柳混在鬼差的队尾搓了搓手,顶着蔺长缨的死亡视线,装作若无其事:“据说马上就有年假了,到那时候应该无论你们还是我们的工作都能轻松点……”
他声音越来越小,最终隔着面具悻悻摸了摸鼻子,暗道这一次可牺牲大发了。
另一头,在重重围追堵截下成功坐上飞船的叙燃总算松了口气,切出座椅背面的投影地图查看。
“先去一趟极乐界,随后再前往日城,行程不出意外的话大概一周左右。”
“和尚说,廖燕娇的第一个疗程结束了,现在可以短暂离开疗养仓活动,咱们得去看看她。等祭拜完苦无师傅跟沈老后,顺便还能去趟怒目禅,毕竟我怎么也算是个挂名长老,带你在和尚堆里横着走不成问题。”
巫烛笑出声,“那有什么好走的?”
于是叙燃也笑,“体会一下官大压人么,不是很有趣吗?”
两人凑在一起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什么,平缓航行的飞船驾驶室,顺利从前线退隐的领航员支起一条金属手臂,转眼望向苍穹外的属于013区归墟城的白昼晴空。
“啧,真晃眼睛啊。”
时隔多年。
终于再一次照耀在归墟市上空的,璀璨日轮。
(完)
作者有话说:
到这里就结束啦,感谢看到这里的朋友们~
下一本打算开《师妹说你三更逝》,等这本结算完过一个星期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