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修转身走进迷蒙大雾中◎
“我靠着仙家的灵气与丹药将原定的死亡推迟了数十年,已经没什么好遗憾的。”
近乎交代遗言般的话语中,叙燃脚步转移着同绿袍人拉开距离,一边转头去看从老太太脖颈处渗出的血。
那一枪确实准确命中了偷袭的月刃弯刀,而过快的刀口却依然在脆弱得不堪一击的身躯上留下了痕迹。
榆桐已经以极快的动作为沈老做了个紧急止血处理,此刻眼眶通红地守在一边尽力驱赶虎视眈眈的变种怪物。叙燃一时说不清心中的情绪,只得道:“还有机会,再坚持一会。”
老太太笑着微微摇头,不断有血浸透黑袍的布料渗出来。
那些血并不是寻常的暗红色,而因为红桦市原住民的身体本身长期处于污染状态下而发生感染,变为一种黏腻得如同黑油状液体般的浓稠。
“虽然很可惜,只能教给你这些东西了。不过我相信以你的悟性,就算没有人引导,也依然能够领会这本枪谱……桐桐也会帮助你的,对吧。”
榆桐泣不成声,胡乱地点头答应了下来,边伸手颤抖着想要去抓握住那截干枯的手腕。
“小友,第二重的‘开刃’诀——以血为祭,以情为引。”
“……”
从初见到死别,她们好像只认识了三十分钟。
从漫天毒雨倾盆而下的时刻开始,从瘟疫迷瘴蔓延扩散的时候结束。
叙燃从这三十分钟里,短暂窥见了曾经意气风发的枪王的一生。
“血祭,破情。”
她说不清此刻从内心翻涌而起的剧烈波动情绪,脚下只是麻木地使用着几分钟前才刚领悟的身法,在无尽梦魇中穿梭着战斗不休。
手中枪械曾经沾染过无数生物的鲜血,而佛修只无动于衷地口中默念着渡彼往生的话来。
只因她曾经看见那些僧人超度死者的画面,所以她也跟着这样做。无数人口中念着佛偈,所以她也跟着念,就这样堪称容易地踏上了那条以佛道飞升的路途。
可就在今天,却有这么一个甘愿将身体以献祭的姿态送到她枪口的人。
老太太告诉她,修习开刃诀不是为了彻底断情绝欲,而是未来在无数个时刻面对同今日一般的局面时,也能够毫不犹豫地开出那一枪,拥有扣下扳机的勇气。
——无论面对的是谁,都能够拥有扣下扳机的底气。
“从今往后,你的枪只会更快。比谁都要精准,比谁都要果决。”
沈老平静地望着叙燃,她每说一句话脖颈处的血便往外渗透一分。老太太却置若罔闻似的,只是道:“小友,这世上所有的道路都是苦难的,枪决九重术式的精髓不像是别的一些功法,在于杀挚友、诛血亲,它只不过给了你一种新的选择。”
开刃诀,是唯一一重需要以教导者的鲜血为引,从而使得修习者领悟突破的方式。
重点不在“杀戮”,而是堪称自我牺牲式的“奉献”。
“背后!”
长久长久的死寂沉默中,榆桐嘶吼着让站定在原地的佛修注意。叙燃侧过身形,再一次看见熟悉的月刃在昏暗平层内划过冷光。
她下意识闪身躲避,却在下一秒愕然发现那柄月刃的攻击目标不是自己,而是满身血迹靠在柱子边的老者。
一切像是被按下了慢放键,在刹那闪过眼前的冷锋中,叙燃缓缓、缓缓地掀起眼睑。
满头银发的老太太朝自己露出一个笑容,同样一字一句道:“开枪,小友。”
——从今往后,你的枪只会更快,比谁都要精准,比谁都要果决。
叙燃再一次站定在交叉的双岔道口,半身是光,半身是影。
而她根本没有细细做出选择的时间,从一开始沈老的第二重枪决术式要教会自己的,便是果决。
无论做出哪一种选择,都依旧孤勇面对的果决。
于是叙燃如同几分钟之前从高楼层跳下的时刻那般,在第一时间举起枪口,在抬手的瞬间扣动扳机,目睹那枚飞射而去的子弹撕破空气射进目标。
“……”
她分不清老太太此刻的眼中是欣慰还是失落,又或者两者皆无,只不过像是任何一个垂垂将死的老人,缓慢地闭上眼睛罢了。
但叙燃却清楚地知道,自己在这一刻做出的选择。
刹那间遮蔽了天际的数千枚金色虚影于至高处的顶峰齐齐绽放!
清脆的铮响声过后,锋利无比的月刃弧度竟是从中断裂着摧折。叙燃在转瞬之际奔跑着逼近眼前,抬脚狠狠踹向被满目金光震慑得一时有些回不了神的变异怪物,将满身是血的沈老从地上扯起来。
“我不需要你的奉献,那是佛修们的事情,不是你的。”
她横抱起老太太,另一手提着仍处于怔愣下的榆桐,突然在漫天千手的笼罩中纵身跳下高楼!
烈烈狂风吹起破烂防护服的一角,高楼建筑的轮廓光影在眼前飞速坠落。
即便是极速坠落的姿态,她像是一只展翅迎风的鲲鹏,背后诞生遮天蔽日的千手虚影,在腐朽城邦中绽放出如同日轮般的白日焰火。
“我也不需要这些所谓的自我牺牲,我的枪从一开始就比谁都要精准果决。”
“……”
被佛修抱在怀中极速下落的两人难掩面上的神情。
突然榆桐眼尖地看见什么,连忙提醒道:“快看下面,就是我刚才说的那队播种人!等等,它们身后的,是……什么?”
“看见了,”叙燃收紧手中的力道,突然目光凝聚于一处喊道,“巫烛!”
还没等人群反应过来她在喊谁,在下一秒即将全员坠地的瞬息之内,一道身影如流光般踩着摇摇欲坠建筑的斜面,竟是这样直直冲上她们所在的高度!
“小心她脖子上的伤口。”
叙燃快速对着那全副武装的身影说了句什么。紧接着周身的失重感消失一瞬,再反应过来的时候,脚尖已经触到了暴雨过后湿润的地面。
“怎么回事?”
还没等向被接连变故诧异住了的榆桐跟沈老解释什么,那一头便听见男人低声的询问。
叙燃垂眼瞥了眼贯穿进自己胸膛前的月刃,随意摆摆手,“还没来得及拔,等会找安全地方再说。”
“对了,你通讯器能用吗?”说着她抬眼看向巫烛,对方高大的身影裹在作战服与防毒面具中,但依然能够轻易在人群中辨认出来。
“我的一启动肯定会被定位到位置,现在你能不能联系外面的人先把老太送出去?她是凡体,脖子上的伤再不处理就没的活了。”
“可以,我直接跟军方联系,让他们派无人运输飞行器来。”
叙燃拉着榆桐站定在一边,终于得以在喘了口气的情况下回头去看另一边的几名同行。
果然不出自己所料,巫烛被分派的队伍正是负责全面清剿播种人的“第三突击小队”。这支小队的成员应该是再次拆分成几队在红桦市街头巡逻,此刻这一行人算上巫烛在内一共由三人组成,皆身着暗红色的隔离作战服。
剩下的两人正与那一队播种人缠斗在一起,即便是人数少也能处于上风,看着一个个应该都是升天榜上排得上名号的修士。
她再次呼出一口浊气,心道好在碰上了同行,不然凭自己还真难在带着两个人的情况下杀出去。
也不知道巫烛……
等等……
等等。
叙燃一点一点地掀起眼皮,望向那头与军方通话完毕之后正在处理播种人队伍的男人。
他连带着身边的两名“第三突击小队”成员,皆全副武装地身着暗红色的隔离作战服。巫烛手持熟悉的机械光刃双刀,几乎在绚烂色彩撕破空气的瞬间,播种人的尸体便轰然倒地。
而三人身上,轻微战损的暗红色调作战服,在灰蒙蒙一片的城市中鲜明无比。
“你怎么了?”
榆桐在确认了几番沈老情况后快步走过来,似是见她脸上的神情不对劲,连忙低声问道。
“……”
在手册的第五第六条中,明确说明了遇到此刻情况后的应对措施与防备。
只有“第三突击小队”的成员身着黑色作战服,并在面上戴有特制的空气净化装置,以便于在与播种人的缠斗中不受有害瘟疫气体侵害。若是在途中遇到第三突击小队的成员,可为对方指明播种人聚集的方位与消失地点,但请注意,如果偶遇的“第三突击小队成员”身穿暗红色作战服,立刻远离对方并通知队友,立即离开这片区域!
若是不幸遇见身着暗红色作战服的“第三突击小队成员”,并无法在短时间内逃离,请立即触发脖颈后埋入的警报装置,联系我们的组织请求支援。
叙燃站定在原地,似是为了刻意呼应般,她竟然诡异察觉到自己的后颈处,在几小时之前刚被埋进去的通讯监视设备正在皮肉中带着痒意而发烫。
老太太也注意到她此刻的异常,捂着做过了简易止血措施的脖子咳了两声,本能似的道:“小友,如果现在情况不对的话,把我们留在这里,你自己走吧。”
闻言,叙燃转头望了她一眼。
沈老保持着极端理智,“虽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情况,但根据战场上得来的经验,你是现在最应该被保全的。”
老太太话音落下的瞬间,那名身着暗红色突击作战服的修士解决了最后一名播种人。
而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居高临下看见了这边场面。之前在高楼上追击他们的绿袍人与变异怪物们没有选择继续下楼,而是悄无声息地再次消失在了城市里,等待伏击着经过的猎物。
“我这还有点止血剂跟消毒设备……就去前面那栋楼里吧,先帮你把刀拔了。无人机很快就过来,找个人在这守着就行。”
巫烛擦净机械双刀面上的血迹,代码般的电子符闪动,瞬间由光刃组成的刀锋便消失不见。他背手将双刀入鞘,大步走到叙燃面前,这样说道。
“……喂,等等,不对劲吧。”
突然,巫烛身后其中一名头戴防毒面具的修士说话了。
掩盖在镜片下的眼睛反复打量着这边满身狼藉的三人,“她们也是同行?但是你看她们脸上,都没有戴面具啊。”
安全手册第十二条,除了“第三突击小队”,其余的八个队伍皆身穿纯白色隔离作战服。若是在路上遇到的其他同行,脸上没有戴防毒面具,立即远离对方,想尽一切办法离开这片区域!
“……”
瞬间,原本应勉强算是同伴关系的几人因为各自的戒备而呈现对峙状态。
六双眼睛隔着人工降雨过后的潮气与雾霾冷冷相对,无一不带着刚从生死界限中经历过的肃杀与警觉。
“对啊,她没戴防毒面具!”
巫烛突然一拍掌,像是突然意识到这件事似的,带着恍然大悟式的惊异。
他身后的队员有些无言,但好歹深谙得罪谁也别得罪小心眼的天狼神这条道理,倒也没说话,只是抱臂等着看好戏。
下一秒,人们眼睁睁看着“小心眼的神君”三下五除二将自己面上的防毒面具解下,戴在佛修的头上。
“刚下过雨,现在这鬼地方到处都是瘴气,还是得防一下。”
两名队员:?
榆桐/沈老:原来如此。
无人飞行机器来的速度很快,在一阵堪称静默无声的平稳移动之后,从飞行器上落下一截软梯,遥遥垂在人们的脚边。
这还是在此处并不算过于远离边境线的情况下才能做到的,要是现在他们的位置再深入一点,那便连军方的无人机都无法进入了。
叙燃看着沈老一点点移动到飞行器上,突然回头看了眼站定在原地的榆桐。
“你不上去?”
榆桐正含着泪朝老太太挥手,见自己这样问,抹了把眼眶道:“我决定跟你一起走。”
叙燃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也象征性朝着飞行器挥了挥手,才道:“你可决定好了,这次是你唯一一次能够逃离红桦市的机会。”
“我知道的。”榆桐眼睛依然有些微微泛红,但语气却坚定异常,“你们支援队的人很强,但是根本不熟悉现在红桦市的处境,就会走很多弯路,甚至殒命。奶奶喜欢你,我也很喜欢并且感激你,我会留下来跟你一起把红桦市的毒瘤清除出去,给伍叔他们报仇!”
说着,女修有些警惕性地望了望一旁的巫烛与第三小队成员,凑近到叙燃身边单向传音道:“而且这帮人是不是打算害你啊?奶奶的枪谱我都背过一遍,虽然不能理解,但是我可以一字不落地告诉你,你别怕他们。”
叙燃突然笑了笑,也学着她的样子低声道:“好呢。”
“嗯!我现在赶紧帮你把刀拔了吧,再拖下去会感染的。”
榆桐重新振作起来,连忙这样道。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总感觉话音落下的瞬间,边上那个黑色微卷发的男人以有些不善的目光看了自己一眼。
榆桐决定将之归为错觉。
她牵着佛修找了处相对干燥没有被降雨打湿的楼道,抱着堆目光核善人士倾情提供的医疗设备便利落地开工。
叙燃口中咬着包裹毛巾的废弃零件,高仰着脖颈,努力深呼吸着。
“没事,快了,疼你就喊出来。”
榆桐也有些不忍,但手中动作依旧快速且果断。终于在最后一声皮肉撕裂般的断帛闷响中,她额间冒着汗珠,一层层往贯穿的血肉模糊伤口喷上止血凝胶。
“……好了。”
榆桐动作小心地替她系上衣带,却在下一秒被轻轻捉住手腕。
叙燃面色惨白,嘴唇有些发抖地道:“先等等,你那边有没有高温刀。”
“啊,我找找……有的,怎么了?”
叙燃忍耐着胸口的剧痛一点一点转过身,倒吸着凉气在榆桐眼前垂下脖颈,露出后颈皮肉下微微凸起的埋植器。
“你帮我把这玩意挖出来。”
……
“还没走?”
两人一前一后从废弃楼道中出来的时候,就见第三突击小队的几人正百般聊赖地蹲在枯死的红桦树边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若不是身上穿着的笔挺作战服与腰间武器,三个人远看过去就是纯纯的街溜子作态。
“播种人在降雨过后才会出来,现在上哪去找啊?”
不知道是因为仍处于顾虑怀疑中还是什么别的情绪,其中一名修士颇为不客气地说道。下一秒屁股上便挨了巫烛一脚,修士顿时敢怒不敢言地捂住屁股,背过身去不说话了。
叙燃瞥了他一眼,抬手将脸上巫烛的那枚防毒面具摘下,朝着对方道:“发现了吧?”
“嗯。”
巫烛点点头,“之前我以为,是杀的播种人太多衣服上才会染成血色,现在看来并不是这么简单。”
“你们说什么?”
另一名出身于第三小队中的修士突然站起身,他的脸上同样戴着同一样式的防毒面具,“什么红不红色的,说清楚点。”
叙燃朝他点了点下巴,“把你脸上的面具摘下来再看看自己,就知道了。”
那修士将信将疑地摘下防毒面具,低头看清自己身上衣服颜色的一瞬间便沉下脸色。他面色难看了好一会,蓦地抬手点开通讯器,焦躁地等待着另一头的回复。
而剩下一名成员在目睹一切之后也做出相同的举动,神情肃穆得能滴出水来。
是的,就在之前戴上巫烛的面具之后,叙燃才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些第三突击小队的成员会大摇大摆穿着规则上被戒备出来的红衣到处跑了。
确切来说,他们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作战服被血染成了暗红色。
那层防毒面具的视物镜片应该是被做过特殊处理,戴上去之后,现实中肉眼看是暗红色的作战服在镜片后就是原来的黑色,只有摘下面具才能够看到真相。
刚才叙燃也让巫照重新爬上那栋楼,将自己原先被腐蚀丢掉的面具捡回来检查过了,她们“第九突击小队”被分配到的防毒面具,镜片上同样被做了这种处理。
按照《安全手册》中的规则来看,一旦进入红桦市,不管是为了自身安全也好,为了不被同行队友认为是“脏东西”也好,所有人都会长时间地戴着被分派到的防毒面具。
那么也就是说,即便真的碰到了违背规则穿“红色作战服”的“它”,在戴着防毒面具的情况下,修士们也是完全分辨不出“它”的存在的。
若不是叙燃的防毒面具被毒液腐蚀不得不丢弃,她恐怕到现在也还被蒙在鼓里。
“没人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这时,其中一名背过去联系官方的修士回过身,脸色难看地举着那枚面具,“哪怕我直接跟我们的士官长讲这件事,她说她也不清楚这批防毒面具的生产商……已经在派人去查了。”
“我这边也是,上议院也毫不知情。”
“……整整近千枚防毒面具!而且既然背后的那些人能够在军方的补给装备中动手脚,谁能保证我们其他的东西上没有做过什么处理?!”
修士突然疯狂将自己背包中的件件设备倾倒在地上,甚至准备抬脚将唯一一枚飞行器碾碎。
叙燃平静地垂眼看着,只是在动静过大时抬手看了看手腕上的计时器。
“你们下一步准备去哪?我没太多时间耗在这里,后面队伍里有人要追杀我。”
她抬眼望向巫烛,后者在队员的极度混乱中却咧着犬齿朝她笑,“我跟你一起呗。”
“不行。”叙燃快速拒绝,“你身上还带着通讯器,有了这个他们可以确定你的位置。你跟我一起走,还是会暴露我的方位。”
巫烛却摸着下巴盘算了一会,突然道:“既然这样,那你把你的定位通讯器给我,我带着它去巡逻呗。”
叙燃正欲离去的步伐顿了顿。
她在迷茫雾霾中转过身,黑发的神君还是一如既往地笑着,挥了挥掌心染血还带着余温的通讯器。“去吧,你去拯救世界。”
说着,巫烛眯着眼睛自己先在那嘎嘎乐。莫名其妙乐了半天,他复又收起笑弧度,掌心握上定位器朝着这边挥了挥手。
“去吧。”
“……”
佛修拎着防毒面具,毅然决然地转身走进迷蒙雾气中。
榆桐回身看了眼站定在原地的男人,隔着莽莽烟雾分辨不清他面上的情绪。
收回视线不再看,她快速跟上叙燃的步伐。
“我知道一个地方,我们可以去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