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人一旁讪笑着,“高老爷和太太心地仁慈,教人有方,你家娃能到这里是福气。”
高老爷放下茶碗,身子往前探着,睁大眼将王正阳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
“我当下还真不缺人,既然大老远来了,我看有没有适合他的活计。多大了?”
王进福:“回老爷,十四了。”
高老爷撩了王进福一眼,“让他自个儿说。”
“识字吗”,接着问。
王正阳:“读过三年义学。”
“那你背一背《大学之道》”,他端起盖碗儿茶吸了一口,抬眼皮儿带着一丝不可捉摸的笑意看了一眼王正阳。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王正阳自不去义学,仍常常背书,他觉得,只有这样才能慢慢像大师兄一样。
高老爷呲着黄板儿牙摇手,“好了、好了,我当初也背过大学,全忘了。会打算盘吗?”
王正阳摇摇头,王进福接过来,“他小时门前官道上车马多少往西,多少往东,差了多少,都能算清楚。”
高老爷转头问王进福:“身上有何样毛病、忌讳之类没有?”
王进福:“没有,论力气不比我小哩。”
高老爷:“那你是瞎说哩,他才多大。不过看身板儿是比一般毛头小儿直溜。”
沉吟了一会儿,“这么吧,我家里连买卖带种田七、八十口儿人,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不是想当学徒么,第一年包吃住,两不找;第二年包吃住,二钱月例;第三年看情形,最多不过三钱月例。三年出了徒,再另算。”说完直直地看着,等王进福回话。
王进福一听儿子一年后就能得银子了,这么小的人就能养自个儿,心里生出一丝欣慰。
牙人插嘴:“高老爷是平阳城首屈一指的绸缎大户,对伙计慷慨……。”
高老爷打断他,“我话未说完。说三年便是三年,别干三、俩月就走,咱说好,三年内半路走,一厘也不给。”
王进福答应着,“这便挺好。只是娃从小没离过爹娘,过年过节能否回家住一两日,省得他娘惦记。”
高老爷:“八月十五、过年回一、两日倒也行;别大节小节都往回跑。一般他这样的我还要押点儿银钱,怕的就是干三、五个月就撂挑担。看你爷儿俩都实诚,就算了。”
王进福忙说:“行,行,高老爷大量。”
太太这时开了口,“我家这么多人,你家娃年纪小,我和老爷只有对他多些关照。若隔三差五家里便来探看,怕我家待他刻薄,那也不必留下。”
高老爷接道:“不是过年节歇一、两日么,有急难事自然可来,若有事无事来我这里察看一回,成何体统。”
王进福原本想的是东家在平阳城,平日来看儿子方便,不料人家却是不让,但到这种地步,也只能连声答应着。
高老爷对那个女人道:“张奶娘,取纸砚来,让牙人兄弟写契约。”
又问王进福,“我看你像当差的,在哪个衙门?”
王进福:“在下在刑房刑捕司当差。”
高老爷:“哦,我与你们高捕头相熟,咱们也算有些关联,你家娃在我这里,说不上多关照,却不会亏待于他。”
牙人写好了契约,王正阳看了看:今东外城外厢王进福,将其子王正阳入南关丝绸布庄高金堂府中学徒三年……。
王进福画了押,按了手印。
见无话可说了,便拱手,“高老爷、太太,小儿年少,有伺候不周之处,老爷和太太多担待、多指教,在下便告辞了。”
高老爷:“行,我这里有变再说与你。”
王进福到了院儿里,把包袱交与儿子,低声嘱咐:“安生住下,小心听老爷使唤,莫出纰漏。你那武功也别练了,过俩月爹找个由头来看你。”说完和牙人一起往外走。
王正阳眼睛湿湿的,站在大门台阶处,看着爹拐入另外的巷子。爹的腰板儿依然粗壮,只是脚步看起来有些疲惫。
回到院儿里,张奶娘在台阶上又招手让他进去。
只剩高老爷一人,没有了方才的笑意,边低头喝茶,边翻着眼白,“离晌午还早,各处人手都已布排,你今日将宅院内外、犄角旮旯都打扫了,先去听张奶娘指派。”
王正阳作了个揖,跟张奶娘出去。
高老爷背后嘀咕,“真是读过两年书的,比那些庄户懂点儿礼数。”
出了内宅门是外院,大门两边是长排的南房,西边几间搭着带拐角的大通炕,靠墙摆着一个个黑不溜秋的铺盖卷,散着臭哄哄的味儿。
张奶娘说:“这是伙计、雇工们住的地方,冬天柴草不够,冻得受不了就往灶坑里添一筐干马粪。看你穿得干干净净,又读过书,自个儿睡杂货屋吧。”
挨着住处是伙房,张奶娘说,每日外院天蒙蒙亮吃饭。
大门之东依次是杂货房、草料房、马棚。
杂货房里堆着年节用的灯笼、烛台、桌椅、坛罐之类,落着厚厚的一层灰尘,一条小土炕刚好能放下被褥。
土炕边有个小泥炉,看起来不能用了,好在天已转暖,应该能捱过这一段时日。
张奶娘说:“你先把铺盖放这儿,跟我去认认别的屋院。”
里院西厢房只有张奶娘一人住,边上的西耳房是家里老爷、太太、小姐放净桶的地方。王正阳跟着张奶娘,心道:跟我说这些干什么。
东厢房平时没人住,每月老爷与各店的掌柜们对帐都在这里。
里院的东西还有两个大跨院儿,西跨院住的是二太太,东跨院是三太太。
张奶娘道:“这些地方,还有大门里外,都用小扫帚扫一遍,扫完再去收拾你的杂货屋。我早晚给六、七口儿做饭,三个院的杂活都我干,我呆会儿跟老爷说说去,把你留在宅里,帮我分担些,比你去外面当伙计,挨人数落强。”
王正阳道:“我爹说,让我来当学徒学手艺的。”
王正阳拿着个扫帚和柳条小簸箕先扫里院。
西院的二太太有个满地跑的女儿,东院的三太太是个襁褓中的儿子。
这时大太太出来大声责怪,“你扫院成了埋黄烟儿,咋不知先洒点水,慢些扫。”
王正阳:“太太,我到哪里取水?”
太太扭脸儿皱着眉,“你不会问张奶娘?啥都得给你现成,扫院还得跟上人伺候?”
王正阳去西厢房前喊张奶娘,人不在。
想是在后院里择菜做饭,他方才见张奶娘从屏风后的门走,便推开正房的门要进去。
却被大太太喝住:“不许在正屋进进出出的,进屋前先请告,东家跟小姐住的屋,外人不许随便进。”
见王正阳还不知所措,便喊道:“东西跨院儿都有门通后院。”
王正阳往跨院走,太太在屁股后抱怨,“干点儿小活麻烦成这样,老爷咋不找个养熟的小伙计来。”
长这么大,在家里干点活儿,爹娘都是夸起来没完,此时被这个女人盯着脚后跟数落,王正阳心里一阵窝火。
脚下快了些,从东跨院儿的小门三两步到后院,张奶娘端着陶盆见他一下闪进来,被吓了一下。
“张奶娘,太太说院里洒点水再扫,我来寻个盆。”
张奶娘神态恢复了正常,“就端这盆水去吧,洒水时手指叉开,水花才细小。这三个屋里用水都在后院,前院伙房也有水缸,那里舀水也行,完了把盆还我。”
在家时王正阳也常扫扫屋地和院子,使水都用王进福不知哪里淘换来的一个铜脸盆。
拿着这个小陶盆洒了几盆水,剩最后一点儿习惯地手里甩了一下,结果一半在手里,一半儿掉地下了。
忐忑地捏着两半儿去给张奶娘看,张奶娘慌张道:“尧帝爷啊,你来第一天就给东家破了盆,太太知道了少不了数落。你别声张,过两天我就说洗菜掉地下了。”
“谢谢张奶娘”,王正阳感激地看着她。
这个女人没姜桂枝高,比姜桂枝胖,白白的圆脸,眼里有一些慈爱,王正阳作了个揖,扭头扫地去了。
最后把杂货屋清扫了一遍,小铺盖卷摊开。爹娘把家里最好的被褥带来,他不能让这屋太腌臜。
傍晚掌灯时分,雇工、伙计们都回来了,马车和牲口从东面的侧门进来,车轮骨碌骨碌响,人吆喝着牲口进圈。
“老陈,牲口都饮了吗?”高老爷站在二门台阶上,高声问。
一个高大魁实的汉儿,大方脸夜色下有点朦胧,高声道:“都饮了,东家。”
高老爷:“别像那回,八头牲口饮了七头,剩一头渴了一天一夜。再出这事,我让你渴一天一夜再干活儿试试”,说完,高老爷嘿嘿乐着。
老陈答:“咋会哩,东家。那回是天色太晚,一堆牲口挤一起,也不知哪个喝、哪个没喝,第二天朦朦黑才看出来。”
高老爷却像是在夸老陈,“你不说谁知道哩。”
老陈摆弄着马鞍笑道:“知道东家不会怪咱,才敢说。”
见王正阳从杂货屋出来,高老爷道:“正阳,院扫得不赖。明儿一早先跟老陈去拉柴禾,回来归置好,再扫院。”
王正阳答应了一声,去伙房吃饭。
这些人就着院里一个大斗盆,往里倒一桶凉水,老陈从锅里舀几瓢刚蒸完馒头的热水掺进去,便一起在里面洗手、洗脸。这四五个洗完,那四五个洗,再用黑乎乎的手巾一擦,满是泥垢的手居然变白了。
三大屉小孩儿头大的馒头,另一锅里是盐水煮萝卜,飘着几星儿油花。
老陈当着众人的面儿倒一股儿醋和酱油。
这二十几个人里,有的麻衣、粗布裤,浑身沾满土,一看就是种田人;有的青布衣裤、干鞋净袜的,王正阳猜是伙计。
见王正阳进来,这个问:“新来的?”
那个问:“哪里来的?”
另一个又问:“多大了?”
还有的问:“老爷让你做何活计。”
王正阳一手端一大碗萝卜汤,一手拿馒头。
第三回盛汤时,老陈惊讶地看着,“人不大,还挺能吃。”
第三屉馒头吃完,又有几个来拿。
“我刚吃一个,咋没了?”
另一个说:“我也刚吃一个。”
都惊讶地看着王正阳,“这娃几天没吃饭了吧,别撑着了。”
老陈道:“做别的来不及,赶紧给我烧火打下手,我给你们揪面片。”
一锅热气腾腾的面片,放点儿盐和萝卜丝,王正阳又跟着吃了一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