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柏荣喝了几口茶,看了几眼,便明白了眼前的事情。
他是干惯这种事体的,让王进福帮着研墨,纸一折两边,唰唰各写:今有某某某,某某地人氏,应父母之命,由某某某为媒,愿与某某地人氏某某某结百年之好,情愿无悔。
名字处却是先空下,一问二人父母俱已亡,方柏荣说:“这些都是应承之辞,既然高堂俱已不在,婚约上略去即可。”
重写了一回,轻蘸一下印泥摁上手印,王进福和姜桂枝各收一张。
方柏荣笔一搁,拱手道:“婚约已成,恭喜二位新人。”
袁大婶大着嗓门儿,“趁着有大先生做司仪,你二人拜拜天地,哪有成亲不拜天地的。”
方柏荣看这一对是可怜人,打了个圆场,“新人父母俱不在,拜高堂向北跪拜以代。”
说完起身,挺胸高声宣道:“红日高照,吉日良辰,一对新人喜结连理。一拜天地”
王进福与姜桂枝向南跪拜。
起身该向北拜高堂了,姜桂枝扭身对王进福道:“方才我已认了大婶干娘,大叔便是干爹了。”
王进福心一动,想起自到脚店后的种种,此时不认更待何时。
拉着姜桂枝的手,“扑通”跪到袁大叔夫妇面前,“大叔、大婶,我俩孤苦零丁,遇二老待若亲人,无以为报,今日认下干爹干娘,日后过年过节前来嘘寒问暖。干爹干娘请上坐。”
方柏荣是经过场面的人,一见忙
说:“今日喜事连连,好事成双。兄、嫂快请坐。”
袁大叔居然有些不好意思,咧嘴看着老伴儿,脸上绽开着抑制不住的笑意道,“那我便允了,收下这一双儿女?”
袁大婶自己边坐边道:“早起桂枝便认我干娘了,拜也拜得”
见老两口儿板凳上并排坐好,方柏荣高喊:“二位新人,拜高堂。”
王进福:“干爹、干娘,儿女磕头了”,袁大叔夫妇笑盈盈地受着。
二人起身,袁大婶道:“进福、桂枝,我屋里拆了一斤绿豆糕,沏了一壶茶灶台边温着,你两个进去坐会儿、吃两口,这里当不了洞房,也得应应喜事。”
门口柱子上贴了囍字,脚店门口居然进来些看热闹的闲人。
袁大叔点了一挂小响鞭儿扔到院子中央,噼里啪啦溅起一阵蓝烟。
王进福和姜桂枝进了西屋,炕上一个白瓷盘里已摆着十几块绿豆糕,还有两只茶碗。
王进福道:“干娘都备好了,咱俩听话。”
每人吃了两块儿,喝了一碗温茶,听得外面鞭儿响就出了屋。
姜桂枝道:“爹娘陪大先生坐,你帮我搭兑几样菜。”
院子里弥漫着肉香,五人围一桌,互敬着喝了几杯酒,这时订的毛驴车来了,车上垫了块旧毛毡。
袁大叔道:“大先生算的日子卡的时辰,车既来了,就不留你俩了。听干爹说,以后这里当娘家也好,本家也好,有空就回来看看。”
二人跪倒告别,王进福扶着姜桂枝上了车,一出店门,姜桂枝在车上哭成了泪人。
袁大叔两口儿和方柏荣送到门口,袁大婶抹着泪,跟唱一样喊道:“你两个好好过,顺顺利利、白头齐眉。”
王进福说:“干娘莫哭,安顿好了,我便过来看你和干爹。”
姜桂枝坐车上,脸朝后向店门口招手,王进福坐在车辕外手。过了护城河,顺城墙根往城东而去。
姜桂枝已抹干了眼泪,脸上挂着一丝沉醉的笑意,看看旁边的树和草,再看看坐在车辕上王进福宽厚的背。
暮春,护城河里换了新水,两边河沿儿上柳条低垂、野花点点。
从东外城的南城门进去,东外城不同于内城,各地来的商贩天蒙蒙亮便开始交易,半前晌差不多就散了。
商客们或离城返家,或到戏园里喝茶听戏,或到粉楼里喝花酒。大街上已显清静,横贯南北中间的大街是青石板路,毛驴走在上面嘚嘚声又脆又响。
王进福坐在车辕,随着驴车一颠一颠,小风儿吹着,望着北城墙的上方,心像瓦蓝的天一样敞亮。
尧帝爷显灵,原本是想救人一命,却得了个像长得正旺的花儿般的媳妇。
衙门里的差事也算稳当,虽说腰里只剩二两银子,但过日子该买的、该花的都应付过了。
今后的日子便是踏踏实实应着差,一心供养着媳妇,生个一儿半女,隔段时日去看看干爹干娘。
我王进福美着哩!想着,脸上笑意绽放开来。
赶车的老汉又干又瘦,看了看王进福,一双小眼儿也满是笑意,“你们是新人哦,一辈子里最舒坦的时候。”
王进福:“大哥说得是,只要我好好过,舒坦的日子在后边哩。”
姜桂枝在后面微笑,着看他俩说话。一只濒死的鸟儿又活了,落到一个温暖的窝——姜桂枝如同在梦里一般。
驴车拐出了东外城的东门,约摸半里的官道再向北行,便只能走人,不能行车了。
给了车夫十文脚钱,王进福引着姜桂枝上了小土坡。
两扇院门一新一旧,新的是王进福后配的,挂着一把大铃铛锁。
姜桂枝进院一看,一条光洁的土路从院门直通三间正屋的门,两边是整齐的菜园,茄子、萝卜、白菜、大葱横竖成行。
西院墙的豁口用两捆柴堵着,房垛上新抹的黄泥还未干透,门上、窗上也贴了囍字。
王进福说:“妹,房是租的,能凑合着住,等我得了闲,弄些石头土坯把那豁口堵上。过些年,咱住自己买下的房子“。
姜桂枝没着急进屋,拉着王进福的手在院子里左右看,“哥,俺像是一直在做梦,先做的是恶梦,当下做的是好梦,你掐妹一下。”
王进福在她胳膊上轻轻捏了一下,姜桂枝道:“哥使劲掐;掐痛了俺才知道不是梦。”
王进福手上用了些力,见姜桂枝眼角溢出泪花便往回缩。
姜桂枝抓住他的手放在自己腰上,一手摆弄着他的衣领,喃喃道:“这是真的。哥啊,妹真的真的好苦。”
脸贴到王进福肩上,默默地流泪,王进福的肩膀全湿了。
姜桂枝抬头看了看一动不动的王进福,又浅浅地笑,“眼下妹心里变成甜了。”
除了小时候的娘,王进福第一次被一个女人紧紧地贴着,像是饿极的时候捧着一个暄腾腾的大馒头,或者走了半天路后,端着一瓢凉嗖嗖的井水。
他的手有些哆嗦着,不知往哪里放,最后双手扶着姜桂枝的肩。
“妹,我知道是尧帝爷显灵把你送给我,我向尧帝爷磕完头便病倒了;因为病倒,才离了兵营;一出兵营门口病便好了,又过了一柱香的空儿,便遇到了你。我向尧帝爷起个誓,我王进福把你当亲人待,只要我活一天,断不让你受风吹雨淋,不受冻挨饿。”
姜桂枝:“自哥为俺又回了脚店,妹便把哥当亲人了。老天有眼,让俺做了哥的媳妇,好好伺候哥下半辈子。”
王进福:“咱俩勿忘了干爹、干娘。”
姜桂枝笑了一下抢白道:“是俺先认的干娘。”
一想早起二人就吃了两块绿豆糕和几口菜,王进福道:“妹要么炕上歇着,要么院里看看。我这就蒸小米饭,菜咱院子里有的是。”
姜桂枝哪里肯,让王进福看着,干净利落地把饭菜做得。
当晚,一弯新月早早地挂到了正中,院子东边和北边的杨柳榆槐被微风吹拂着,泛起的阵阵沙沙声里,隐约有姜桂枝的声音,“哥啊,妹不能让你白捡一回,妹给你生个大胖孩儿。”
姜桂枝,河南府怀庆人。正德二年因水灾公婆家人、地尽毁,姜桂枝一家三口因回娘家躲过一劫,却也无家可回了,只得与娘家人一起过。又遇连年灾荒,全家外出流离,三年后因饥饿、瘟疫,除姜桂枝外其余尽殁。
日子很温暖。由于住得偏僻,王进福赶上衙门点卯得先穿过东外城。内城开了城门大步往刑捕司衙门赶,正好能赶上杨伯雄或郝云点卯。
如果他们不在便由老高和赵俭代行其职;按例点卯时无故不到,是要扣工食银的。
姜桂枝无论起多早,也总是让丈夫吃得热热乎乎地出门。
地处偏僻挨不到街坊邻居,王进福没空在家,姜桂枝又人生地不熟,所以平时难得出院门几回。
姜桂枝惦记着娘的坟,二人去寻过一回,填了些新土,把坟修圆。
王进福让人做了块木牌写上名字,说好年节必去上坟,待家里宽裕后再改立成石碑,三年后再寻个方整些的地方。
之所以等三年是因为三年之内人的尸骨未完全腐烂化土,易传染瘟疫,官府是禁止的。
王进福跟姜桂枝说,咱与别人家远,你跟人家说不上话,闲来闷得慌,就侍弄一下院里的菜。
无论多晚,王进福都会把小水缸挑满,再两桶水摆在窗前,足够姜桂枝洗衣浇菜。
姜桂枝总想看看王进福挎刀办差的样子。
“俺夫是官家人,常跟着官老爷行走,穿靴挎刀走在街上,没人敢欺负哩。哥,你啥时让妾看看你的威风模样。”
碰巧赶上知府大人出城南巡视当天便回,刑房也派差役跟着沿途清道。
王进福带着姜桂枝早早进城,距府衙不远处有家卖文房四宝、替人写状的店,王进福天天经过也算认识,王进福把姜桂枝安顿在这家,从店门口往外看着。
夫妻俩筹划着等王进福出来就跟在官家队伍后边走,姜桂枝到城南正好去看望干爹干娘;等王进福回来,再一起回家。
出门前想来想去没啥给二老带的,就从院里揪了几把还没长成的青蒜和芥菜。
王进福说:“你揣几分银子,出了南城门给干爹干娘买点吃食。”
姜桂枝在店门口张望着。果然,一队挎刀的差役呼啦啦跑出衙门排成两行,王进福就在里面。
紧跟着喝道的敲着锣,引着执旗、举牌的人马依次而出,中间四人抬一顶蓝布的大红轿,后面四个骑马的衙役紧随。
队伍走上大街向南,王进福他们也昂首挺胸地随在轿子两旁徐徐前行,姜桂枝赶紧跟店主打个招呼,不远不近地随着队伍往南走。
出南城门,过护城河上正阳桥没有停留,等沿途百姓听到动静,纷纷涌出来看热闹,只看到官家人马的背影。
见官老爷威风八面的气势有些害怕;见王进福一本正经地撅着胡子、眼睛直直瞪着前方的模样又觉得有点儿好笑。
沿街的店铺刚开张,摆出黄澄澄的米糕,姜桂枝跟在后面买了五个铜钱的一块,又买了一包绿豆糕,不紧不慢地过了护城河。远远看见干爹和干娘也站在店门口向着刚过去的人马张望。
赶着走到近前喊:“干爹,干娘。”
二老自是十二分的惊喜,忙问:“你一个人来?”
姜桂枝说:“他也来了,在官老爷的仪仗那里。”
姜桂枝指了指队伍又说:“我跟着他们队伍,正好到干爹干娘家。”
“正念叨着多长时日没来了,咋不想爹娘哩”,袁大婶说着,三人进了店里。
袁大叔道:“这么长日子窝着没动,肯定是你两个家里事多。”
姜桂枝:“进福起早贪黑地当差没有歇的空儿,俺自己对这道儿又不熟。今日他顺路,便带我过来。”
袁大婶上下打量了姜桂枝一番,问:“干娘问你,怀上娃了没有。”
姜桂枝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袁大叔一眼道:“像是怀上了。”
袁大婶脸上绽开了皱纹,笑道:“以你俩的身坯我就估摸着差不多了;攒的几十个鸡蛋我没着急让你干爹换盐去,走时正好带上。我跟你干爹念叨,这俩可怜人儿过到一起好日子便开头儿了。”
姜桂枝:“留着干爹、干娘补补身子;我俩有米面有菜的,吃得饱。”
袁大叔也咧嘴笑道:“你干娘为你留的,你咋好不拿。”
袁大婶:“既然怀上了就小心些,别弯腰用猛力。”
三人你几句他几句地说个没完。
晌午,姜桂枝给二老砂锅里芥菜缨炖豆腐,把早晨买的黄米糕一起放菜里蘸着吃,二老吃得很是舒适。
太阳落山的时候,听到外面有动静,王进福他们跟着知府老爷返回,又经过店门口。
老两口儿和姜桂枝远远向王进福招手,王进福不敢离队,拱手立定作了个揖,向这边招手;于是姜桂枝赶忙挎了篮子,跟在队伍的后面回城。
姜桂枝在文墨店门口等王进福到掌灯时分,夫妻二人顺着大街往东外城遛达,一些商贩还没收摊,支起灯笼点点地亮在街边。
那红枣儿、炒瓜籽和新下来的杏儿、李儿很是诱人。
王进福走到摊边,丢过三个铜钱,支开自己红马甲的口袋说:“每样都装些。”
出了东外城,月亮又圆又大地架在东梁上,官道上不见车马。
姜桂枝说:“哥,这一日我可走坏了,脚疼得挪不动。”
王进福看四下无人,说:“那有何难,我背你回家就是。”
快到家门口时姜桂枝扑哧一笑说:“憨哥哥,妾是翻过山越过岭的人,这点路算什么。”
因为怀上了娃,再后来姜桂枝就很少出门了。
只是隔些日子便催丈夫带些自家院子里的菜,去脚店看望干爹、干娘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