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朔是察觉到自己居然哭了的时候才醒过来的。
他没太闹明白这莫名其妙的眼泪从何而来,夏星辰躺在病床上睡得不太安稳,手腕绑着纱布没敢放进被子里,可怜兮兮地暴露在空气中,眉头紧紧皱着,似乎在做噩梦。
江朔盯着他看了一会,出门去找值班医生,顺便去吸烟室点了支烟。
他从小泪腺就不发达,老妈要掐死他的时候他没哭,老妈去世他也没哭,被江震山锁在玻璃墙内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他也不曾哭过。
所以在意识到易感期的自己会哭到几乎喘不过来气之后,江朔才会分的那么清楚。
因为清楚,所以剥离得很顺利。
可突然有一天,他发现自己居然在清醒的状态下也会为了夏星辰流眼泪。
这很可怕,这是失控的前兆,他没有办法控制自己。
按理来说,他是该觉得夏星辰欠自己的,可收到投资俱乐部负责人打过来的电话,江朔第一反应却是震怒。
好像自己珍藏的瓷器被别人抢走了还不知道珍惜,摔碎在地上被当做一堆垃圾一样扫地出门。
可原本不该这样的。
这尊瓷器明明该放在高台,日日清尘,用干净的玻璃罩起来,做可以媲美太阳的艺术。
怪他。
怪他第一时间被嫉妒烧昏了头脑,忘记了夏星辰早就跟他说过的话。
他说过有人想赶他走,只不过是江朔当时被林鸠这个名字的出现激的理智全失,脑海里唯一的想法就只剩下了该怎样让星星只属于自己一个人,以至于夏星辰真的要跟俱乐部解约他都不知道。
可他又找不到星星。
电话打不通,微信早就被拉黑了,联系夏星辰的朋友,却发现这么光鲜亮丽的一个人,这么些年其实也没几个朋友。
他从来就只有队友和粉丝,江朔不曾听见他说过什么朋友。
严格意义上来说,江朔才是夏星辰这些年来一直在他身边的人。
自己明明陪他走过了寂寂无名,也陪他守过了岁月漫漫,是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幅模样的呢?
江朔想不通,他只知道终于查清楚夏星辰下落的那一刻,莫大的慌张一瞬间席卷上了心脏,扯得人五脏六腑都跟着一起疼。
怎么会在医院?
耀世就有涉及医疗行业,他甚至还想着给夏星辰定做一个腺体,竟然没有发现星星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也到了必须到医院做手术才能缓解痛楚的地步。
江朔终于意识到自己好像真的很混账。
见到夏星辰之后,那些不知所踪的慌张才有了着落,心绪随着病床上青年的呼吸起伏波动,江朔想起来,自己好像很少这般静静地望着夏星辰睡着的模样。
往往是两人都累了,夏星辰昏昏沉沉地连抬一根手指头都费劲,而江朔去浴室清理过之后再回床上,小孩已经睡着了。
睡着也乖,方才那点被激出来的反骨与不服悉数磨灭,就像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乖乖巧巧唔哝着往他怀里蹭。
夏星辰没有信息素,身上的味道却令人格外舒心,江朔总能在抱着他的时候一夜好眠。
再醒过来也不必管夏星辰醒了没醒,他向来训练繁忙,一周很少有一次可以由自己的心意睡到天黑,江朔很识相地不会叫醒他。
小孩睡相很好,江朔偶尔愿意蹭过去亲亲他,但到底还是要走的。
就连在芬兰那次,他也只是坐在窗户下,借着夕阳的余光看了半本书而已。
床上的青年睡的怎么样,做了什么梦,他一概不知。
而在他怀里的小孩又总是安分乖巧的,以至于江朔从来没有发现过夏星辰一个人睡着的时候会不安成那样。
淡蓝色的床单,右手刚做完手术绑了纱布,左手手背上插了一根滞留针,无言地告诉别人他还病着。
脆弱、可怜、如同一支可以被轻易折断的柳条。
江朔觉得自己不该。
很多想法从一开始就错了。
无论是想将夏星辰留在身边,还是要将他变成Omega。
金星的停留仅针对赛场而言,而对他江朔来说,夏星辰应该永远都是自由的。
就算一千一百个不愿意,他也不能剥夺夏星辰选择的权利。
星星费了很大功夫和努力才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他这样不叫爱人。
如果……
星星一定会恨他。
他们相遇的时间明明是最美好的时光,他见到了青涩少年长成优雅青年的全过程,他拥有过夏星辰最美好年纪里所有的喜、怒、嗔、乐,他被星星那般毫无保留地包容过。
就算是替身又怎么样呢?
林鸠不过出现在夏星辰生命中一年不到的时光,而他跟星星本来可以有无数个十年、二十年、三十年……
他们本可以相伴到暮霭沉沉的八十岁,手挽手做最新潮的老大爷去看一场只属于年轻人激情澎湃的比赛。
他们本来可以有关于未来的无数可能和想法。
哪怕只是因为相像在一起,他也明明有机会让夏星辰喜欢上自己的。
可惜被他毁了。
江朔突然发现自己甚至不敢奢求夏星辰原谅。
他甚至觉得夏星辰今天遭受的所有,都因他而起。
因为他,才会被人别有用心地针对,以至要离开战队;因为他,才会孤零零地一个人办住院做手术,一个人躺在病床上连梦中都紧锁眉头。
香烟在手中只剩下一截未燃尽的头,江朔掸了掸烟灰扔进垃圾桶里。
他走到夏星辰病房外,房门留了浅浅一道缝,青年醒了过来似乎就没了多少睡意,靠坐在床头听医生叮嘱。
很乖,很听话。
很难让人想到这人其实是顶嚣张的。
江朔静静地看了他一会,没有进门。
星星现在不会想看见他。
·
窗外是医院夜间常亮的灯光,夏星辰偏过头望深黑的夜空,恍惚中似乎有烟花炸开的声音曾在睡梦中响起。
他不确定那是不是真实。
但极有可能是真的。
跨年了。
医生在他窗前叮嘱,说明天还有药水要打,早点睡觉,早上会有医生来查房,具体恢复情况和后续治疗对方会告诉他。
夏星辰点头应好,值班医生转身便要走,他顿了一下,开口喊住医生:“刚刚我病房里有人来了吗?”
医生微怔,摇了摇头:“没有,你住院之前有留亲属的信息吗?陌生人不允许进住院部的。”
“没留。”夏星辰笑着跟对方道了声谢,又将视线移到了窗外。
那大概就是谁家陪护走错了病房吧,毕竟都离得这么近。
夏星辰这时醒来就没有多少困意,凌晨的医院说不上特别安静,房间隔音效果不是特别好,他偶尔能听见走廊上有人走动的声音。
好在都还比较平缓,不像急诊部那么急。
他没骗张平,手腕受伤不算太严重,手术也不是大手术,都在可控可扛的范围内,不像林鸠当年。
其实他也不知道林鸠当初究竟是做了个什么手术,竟然就到了会出现医疗事故死掉的地步。
有些人的运气可能天生就不好,从一开始就没被命运眷顾过。
林鸠是,他也差不多。
好在至少他还活着,打的是局麻,他甚至跟执刀医生聊了好一会,对方说不出意外这个一个月内就能恢复得跟正常人没什么两样,但要打比赛还是有些勉强,最好是休息个半年再恢复训练。
要是以往几年,夏星辰肯定是不会想着休息的。
但现在正好跟战队解约,从战队搬出来之后他才恍然意识到自己这么些年竟真的完全没有休息过哪怕一天。
他拿过三个世界赛的冠军,无数国际赛事的MVP,将Venus的代号刻进了每一个EPIC迷的心里,属于他的仗其实已经打得很完美了。
他没想过退役,但好像也的确可以给自己放一段时间假。
这么些年抨击他的话太多,唯有一句类似道德绑架的言语使夏星辰留了心:
【Venus如果一直不退,会有多少人被他压着永远打不出来?】
饶是今日,夏星辰也觉得这句话说的不对。赛场上实力运气确实缺一不可,但就算没有他,这间由千万人梦想筑成的赛场便能更辉煌吗?
也不见得。
但也可以看看。
短则三个月,长则一年,他就当给自己放个长假也没什么不好。
去旅游吧。
夏星辰下定决心之后重新躺下,从始至终都没有打开手机看新消息。
外界再怎么吵跟他其实也没什么关系。
曙光照进病房,走廊外渐次响起人声,房门被人推开,夏星辰迷蒙中睁开眼睛,查房的护士小姐姐冲他笑了笑,将药水瓶挂在了床头:“醒了呀?睡得好吗?”
“还行。”夏星辰道。
药液顺着针管流进血管,夏星辰垂眸看了两秒钟,瞥见护士推着小推车走到窗台边,给他放了一只窄口花瓶。
“楼下月季开了,给你摘了一朵上来,你看好看吗?”
夏星辰微愣,偏过头看了一眼就笑了:“我视力很好的,这是月季吗?”
小姐姐一笑:“哎呀,我就说骗不到你嘛,是玫瑰啦,送你的,新年福利。”
夏星辰便没再跟她客气:“谢谢,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