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星辰不喜欢自己。
这种认知在清醒的江朔脑海中,是断然不可能存在的。
小孩那么爱他。
是夏星辰义无反顾地扑了上来,永远笑着望向他,一声一声的“哥哥”甜腻地仿佛是这个世界上最会撒娇的小朋友。
而他所有娇气可爱的一面全都只为江朔一个人展现。
这样的夏星辰怎么可能不喜欢他呢?
他分明爱惨了自己。
所以江朔有恃无恐,所以江先生认为星星永远不可能离得开他。
没有宠物愿意离开主人,被驯化成功的猫会失去野性,再着急的兔子也不应该反咬喂食者。
可现在的江朔连自己是什么状况都搞不清楚。
他接受易感期的自己,却仍旧不免会觉得那样的江朔很是脆弱幼稚。
那时候的Alpha完全没有思考能力,满心满眼只有自己的伴侣。
而伴侣在身边就能给予他极大的安全感。
被人宠着的小孩是决计不会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被抛弃的。
星星宠他还来不及,星星才舍不得不要他。
……
无论是什么样的江朔,他都能将夏星辰的离开当做一场假象,甚至是一场噩梦或者无关痛痒的午后浅眠望见的虚影——对大狗勾来说,这肯定是噩梦;可对江总来说呢?
夏星辰是他什么人?
是他睡了三年的枕边人?
投资战队的摇钱树?
还是死水一般的人生里猝然闯进来的一只衔着玫瑰花要送给他的兔子?
江朔怎么会知道,他甚至不会花时间去思考这个问题。
他是想过要长久在一起的,可是被夏星辰拒绝了不是吗?
但要真问他“长久”意味着什么,江朔又不一定答得出来了。
他只知道他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夏星辰会先离开。
可是现在的江朔两者都不是。
他分明觉得自己能控制住自己,可那根绷住的弦不知道在哪。
他看不见也抓不住,好似随时就会彻底失控一样,他甚至想不起来自己是为什么坚持了这么久。
没有Alpha能在进入易感期之后还保持理智,江朔以前或许能,可现在呢?
他分明坚持了很久,是为什么?
Omega的味道充斥了房间,很淡却不可忽视。
那像是什么催化剂,被人投入这间空荡的房间宛如一粒石子扔进了看似平静的水面。
再不制止一定会沉入河底弥漫整条河。
腮处隐隐作痛,好像是增生出来的犬齿划破了柔软的口腔内部,血的味道顺着喉管往下,江朔才在一瞬间找回神来。
他仍然紧紧盯着那只Omega的后脖,五感在易感期被放大了,他能清晰地看见浅白皮肤下青色的血管中血液流动,他忍不住想要咬上去。
却在千钧一发之际强行停了下来。
没有人制止他,只不过是那个不愿意承认的江朔突然急切地提醒了一句:“星星会不开心!”
江朔茫然地抬头张望,笼子里的野兽疑惑自己身处何方,又听见了谁的声音。
但他分明知道那是自己的。
他也分明知道夏星辰不喜欢见血。
如果真的要有血,那也只能是他们俩的。
他们合该抵死交缠在世上,犬齿利爪渗进皮肤,血液流进喉管漫上指节,他们合该一辈子不死不休地纠缠。
谁想丢下谁都是愚蠢的想法。
江朔突然想起了自己为什么坚持。
——他在等夏星辰来救他。
没有人规定Alpha一定要坚强,但至少不该让别人看见脆弱的模样。
周围人太多了,他不可以失控。
一旦自己彻底进入易感期,会做出什么、会有什么后果,都是未知,而未知往往又意味着不可控。
这是一个死循环,江朔不喜欢不可控的事情或动物。
所以他必须等到夏星辰。
伴侣不在身边,他怎么敢一个人进入易感期呢?
被人观赏也无所谓,被关起来也可以接受,唯独伴侣不在不可以。
他坚持了这么久,其实是为了等夏星辰救他。
可他惹星星生气了,星星不愿意救自己。
……
江朔缓缓后退,Omega进了他的领地,不被杀死已经是最大的恩赐。
澎湃的信息素瞬时蔓延在空气里,白安脸色大变,仓皇退出来,不自觉地伸手捂住腺体本该存在的位置,瞪着一双眼睛惨白地盯向室内。
江震山皱起眉头走到窗前,不悦地望向江朔眼睛:“你在发什么疯?”
房间里早就不是刚开始那样干净整洁,它被江朔弄得一团糟。
此时江朔站在没有窗的屋子里,缓步走回最开始的地方,弯腰扶起躺椅和铁架,唯一可惜的是药液袋里的液体已经流光了。
江朔略显不快地皱了皱眉,也不朝前走,他知道江震山能听清他的声音:“让医生进来换药。”
医生就在走廊上,但江震山不许。
他在夏星辰面前自始至终都没有失态,却被江朔这样一句命令式的口吻激出了怒气,他压低声音重复:“你在发什么疯?”
白安被医生扶到了一边墙上靠着,一副无辜可怜受了惊弱不禁风的模样,江震山也不许他走,直直地盯着江朔,要他给一个解释。
江朔却直接坐了下去,拿起那本没看完的书在衣服上拍了拍,问他:“是你让夏星辰来的?”
江震山瞪着他不说话。
江朔低眉看书,一页一页地往后翻:“让他来做什么?”
“是想警告我还是警告他?”
江朔问的很慢,仿佛几分钟前被激怒失态的人不是他一样,他好像一直都坐在那,冷眼旁观这一场闹剧。
江震山感到一阵无可言说的怒气。
他不愿承认,但事实如此。
夏星辰句句出言不逊,但却不至于让他生气,因为江震山清楚地知道那只是一个Beta,纵使看起来再狂妄,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可能威胁到他,所以他乐意陪他逗趣。
可是江朔不一样,江朔跟他一样,都是S级Alpha。
而自己正在老去,江朔却值壮年。
他的挑衅不亚于一把利刃。他的儿子还是个疯子,他将刀柄拆了。
他想起来很多年前的那个晚上,江震山不是被刺醒的,是被浓厚血腥味弄醒的。
一把无柄的刀,一端握在江朔手中,另一端悬在他眼睛上。
汩汩的血流顺着江朔的手心和刀身滴落在他眼皮上变得浓稠,而江朔神情分毫未变。
就好像伸手握住刀刃就只是为了让自己更清醒一些,疼痛是可以被忽略的感知,只要能达到目的。
——他是能杀了自己的。
这是江震山在那个夜里最清晰的认知。
就像现在,他站在玻璃墙外,江朔被关在房间里,他也敢肯定,一旦自己进去,江朔必然会真的扑过来跟他厮杀。
一旦自己进去……
他关住的是一头恶兽,这些年的父慈子孝都是一层虚伪的假面,轻轻一扯就会破了。
只看谁先沉不住气。
江震山喉结滚动,两颊鼓动,偏过头让人把白安带下去又吩咐医生给江朔换了药。
直到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江震山才跟他阐述一个事实:“你会死的。”
他说的平静又冷漠,就好像房间里的人其实不是他儿子。
江朔笑了一声:“谁不会死呢?我妈难道没死吗?”
江震山忽略他话里的讽刺:“如果你想因为信息素死掉,我不介意送你一程。”
江朔抬眸,眉梢轻挑,一双桃花眼里含着笑意:“多谢。”
“走之前麻烦把墙放下来,半个月内不要再让我看见你了。”他说。
……
江朔高一就分化成了Alpha,评测是S级,学校上一位被测出来是S级的Alpha还是三年前。
但他没什么想法,他一早就知道自己会是Alpha,也很清楚等级不会低。
江朔只是在评测结果出来那天晚上翻墙出了学校,去了一块墓地。
所有人都在为他庆祝欣羡,江朔却觉得多少有点天公不作美的意思。
老妈就怕他会成为高等级的Alpha。
“不可控。”
这三个字是老妈经常在他耳边呢喃的话,想要杀了他的那一晚,她一边哭着一边将手收紧,还在口中不断重复的也是这三个字。
江朔就觉得很可笑。
为什么不可控?
他知道自己是谁,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他能控制住自己就好了,为什么需要别人控制?
他在老妈墓前烧了评测报告,一句话也没说,转身回了学校。
第二天有考试,他得赶回去。
所有的一切发展得都挺正常,分化前分化后并没有什么不同。
江朔依旧是全校第一、江氏继承人,依旧一个眼神就能让Alpha噤了声,也依旧收获最多Omega的情书。
并没有任何不同,直到第一个易感期来临。
来的很突然,那天是周末,他吃过晚饭觉得燥热,冲过凉上床躺下来就好像被噩梦魇住了一般,周遭吵吵嚷嚷得厉害,但他醒不过来。
朦朦胧胧中他好像听见有人在哭,捂着口鼻不敢发出声音的那种哭,江朔就很很疑惑。
为什么会有人在他家哭?
他想睁开眼看看,但就是睁不开。
直到他爸回来。
他从噩梦中惊醒,看见自己站在花园里,后院养的兔子死了几只,每次回家都跟他打招呼的门卫大叔跪倒在地,一边胳膊无力地垂下,身后躲着好几个阿姨园丁,地上有血迹。
而他手上也有,脸上也是。
他将那些兔子埋了起来,从自己的股票里拨了两支转到大叔名下,保他下半辈子全家衣食无忧。
那是江朔第一次知道老妈说的不可控是什么意思。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住过校,易感期前一定记得给自己打抑制剂,确保将自己关在没人的地方不会被打扰。
直到那年春天,有一只小兔子敲开了他的门。
他其实不想给夏星辰开门的。
他甚至觉得小孩危机意识过差,等易感期结束了该给他补补课。
自己都没有跟他说要进易感期了,他居然还敢不知死活地凑上来。
刚开春的天气太冷了,他透过猫眼看见夏星辰站在门外不住地跺脚搓手,似乎被冻得不行。
江朔原想着,晾他一会。
晾到他受不了的时候,自然就会走的。
可是夏星辰居然敢气呼呼地质问他开不开门,江朔便觉得有趣。
一向对他百依百顺的小孩只不过被晾了一会,就委屈得不行,像天底下每一个被宠坏的孩子一样抱怨质问。
脸蛋被冷风吹过显得格外的白,便衬得一双眼睛红通通的,可爱到了极点。
江朔想看他能坚持多久,却发现小孩似乎没多少耐心转身要走。
江朔该让他走的,可又在那一个瞬间突然生了怜惜的心,不想他是吃了闭门羹回去。
他想着,干脆跟他解释一下,再叫司机送他回基地,也好过半夜回家不安全。
所以他开了门,话还没说出口,就听见小孩明显憋着气地说差点要去他家暖房过夜。
这就是不想走的意思。
哪怕被他锁在门外,哪怕自己不见他。
夏星辰也不想走。
江朔突然就不想解释了,他侧开身,头一次允许别人踏进他圈下来的地盘,甚至还提醒了夏星辰一句“地暖开了”。
他把小兔子带回了家。
再之后的一切,江朔都记得。
抑制剂对没有伴侣陪伴的Alpha来说,易感期每天都该打两次,那天晚上他还没来得及注入。
后来的几天则是不想。
他似乎是凶了些,怀里的小兔在瑟缩在害怕,可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抚。
他变成了只会凭借本能索取的最低等Alpha,忘记了所有技巧,笨拙地吻着也不能阻止伴侣流下眼眶的泪。
第二天醒过来的时候,星星连睡梦中都皱着眉头。
身子缩成小小的一团,被他圈在怀里,明显没睡好的模样。
他眉头皱得很深,浑身上下都是被自己咬出来的牙印,颈侧干涸的血渍凝固,难看又突兀地依附在那段晧雪一般白的皮肤上。
江朔一下就慌了神。
他做错过事,所以害怕星星会像那些小兔子一样醒不过来。
他害怕自己的不可控,让夏星辰受了伤。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泪腺那么发达过。
就仿佛过去的二十四年再难堪都不至于哭,所以泪都攒了下来,看见那么弱小的夏星辰的一瞬间就不受控地哭了出来。
他怕极了。
他甚至害怕星星怕他。
果不其然,醒过来的人眼睛里是不加掩饰的恐惧和惊慌,大概浑身都疼,仍然支撑着自己往后躲,好像他是什么洪水猛兽。
江朔在那一刹那突然就委屈得无以复加。
他不是故意的。
他没想伤害星星。
他最开始,只是想亲星星。
星星太甜了,他好喜欢。
江朔克服本能,克制住自己想要不管不顾上前将人搂在怀里的欲望,开始往后退。
然而夏星辰却又凑了上来。
他努力不抱上去已经是极限了,星星还要逼他呜呜呜!
万一他又咬了过去,星星又得害怕他。
他不想星星怕自己……
他真的不想的。
可是夏星辰说他不怕自己。
……他在撒谎。
江朔明显地察觉到他在撒谎。
但夏星辰估计是想哄他吧,居然又编了另一个谎言来圆。
江朔于是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不想拆穿。
星星是为了哄他才骗的他,就算他能看出来又怎么样,难道那一瞬间的开心窃喜就做不得数吗?
他简直要觉得星星是这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他最最喜欢了!
……
玻璃墙被放下,所有的光源都来自头顶那盏八角琉璃灯。
光线晃得厉害,照在银灰色的房间里,江朔觉得好晕。
胃里在翻涌,他打着吊瓶不敢再动,用脚踢过来一个垃圾桶,弯下腰对向里面。
“哗——!”
他终于将嘴里的血全部吐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