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火》/Chapter.25
旁边就是窗户,热风渡过,窗帘一角被掀起,光悄悄倾泄进来,将少年的半个身影照亮。
有一片树影刚巧落在他的眼角,摇摇晃晃,好不招摇。
“要不要试试?”
他又问一遍,手指发力,扣紧她的后颈,眼神紧锁着她,要将她看穿。
纪烟听见自己的心脏突突跳,一声比一声响。
陈烈也听见了,愣一秒后短促地笑了声,嘴角的弧度带着点得意的意味。
气氛有点变了味。
纪烟觉得窒息,动了动唇,还没来得及发声,他又说。
“纪烟,你撒谎。”
撒什么谎,她哪里说了话了。
深吸一口气,强忍住从心底爬上的丝丝缕缕的慌意,纪烟张唇,“…我没有,你先松开我好吗?”
默一会。
他很淡地嗤了声,抬手伸出食指,指尖抵在她左肩下方一点,不轻不重地戳了下,然后抬起眼皮,眸色漆黑。
“那你这玩意儿,是在为谁跳。”
心脏跳还能有什么原因,这是个弱智的问题。
纪烟不准备和他在这个问题上深入交流下去,她抬头,视线迎上去,“你的也在跳。”
纪烟的眼睛很漂亮,她坦坦荡荡看人时,眼里像覆了层亮盈盈的水光,风一过,波光粼粼,像海上四起的轻波。
陈烈看了会。
“哦。”
等了半天,他就说出这一个字。
纪烟不懂他到这里来究竟是要干什么,就为了跟她聊天?
她低垂着眼,想从他身侧离开,“我要走了。”
但没走成,陈烈捏住了她的肩膀,另一只手依旧放在她后颈处。
纪烟明显感觉到他收力了。
后颈处的热意渗透进毛孔,在四肢百骸蓄意翻涌。
“试试。”
他声线暗哑,两个字,一锤定音般。手腕再收力,头已经侧过去。
心脏为谁跳得这么快。
为什么惦记了她这么久。
见不得她疏离的眼更见不得那双眼迷上水雾。
这些天他故意堕落进烟酒里也未能甩掉她四处乱窜的身影。
这些原因,试试就都明白了。
纪烟在他说完那句“试试”后,几乎是一瞬间拉起了警报,心悬到了嗓子眼。
不敢看他的眼睛,只能紧紧闭着眼,千钧一发间,她从旁边柜台上随便摸来一个物什。
“啪”一声。
世界安静。
纪烟侧着头,脖颈拉出长长一道紧绷的弧线,她额头出了层薄汗,双手还紧紧握着乒乓球拍挡在身前,指尖在微微发颤。
即使闭着眼,她也能感受到,光在眼前跳跃。
但她再捕捉不到。
不知过了多久,身上的束缚解开。
陈烈松了手,直起身,纪烟手里的乒乓球拍也被抽走。
他什么也没说。
纪烟眼睫微颤,慢慢睁开。
他眼角摇晃着的树影一去不复返,陈烈半垂着眼看她,眼角折出一道鲜明的锋利弧线,冷而戾。
纪烟开口时才发觉嗓子干涩到发不出声,她垂头轻咳了几声,鼻尖隐隐发酸。
“陈烈,”她摇头,“我……我们不能这样,就算你有那么一点点兴趣,可我不愿意,你不能强迫我。”
陈烈居高临下,什么也不做,就这么看着她边咳边说。
她眼里的抵触再明显不过。
强迫。
在她这,他就只摊到这么一个词。
纪烟清楚地看见他眼里仅剩的一丝光亮被汹涌而至的冷潮推翻,结成冰。
“这回是老子觍着脸犯贱,下次别再让我看见你。”
陈烈阴沉着脸,再受不得她眼里置身事外的可怜与同情,手里的拍子倏然狠砸出去,“哐”一声。
他低吼,声音克制到发颤。
“滚。”
这世上,谁都没资格同情他,包括她。
他宁愿人人眼含恶意,至少证明他不是输的那一个。
尤其在她面前。
—
纪烟走到操场上,下课铃刚好响,在空旷的场地上显得尤为刺耳。
但她甚至都没听见,思绪紊乱,两条腿机械地摆动着。
“阿烟,”易伊伊远远看见她,赶紧跑过来,看着她狐疑道,“送个器材怎么这么慢?”
要不是卓烨霖那傻逼拦着,她早过去了。
纪烟却没听清,“嗯?”
“咋了这是,”易伊伊皱眉,手背贴上纪烟的脸蛋,“脸红成这样。”
纪烟吸了吸鼻子,朝她浅笑了下,摇头,“没事,咱们回教室吧。”
“感冒了?”
“可能。”
易伊伊:“这两天是开始降温了,你自个儿注意点,回去冲个感冒灵。”
“好。”
“baby真乖~”易伊伊捏捏她脸,“咱可不能跟陈烈学,寒冬腊月都不见他穿袄的,挨冻这方面,咱们跟他一比就是菜鸡。”
“什么鸡?”卓烨霖这会儿才慢悠悠走过来。
易伊伊不理他,拉着纪烟往前走,“回去了。”
卓烨霖喊住了纪烟,朝器材室的方向扬了扬下巴,“阿烈人呢?”
纪烟:“……不知道。”
她是真不知道,可能他又走了。
卓烨霖“嘶”一声,这才琢磨出不对劲,“你跟阿烈别不是又闹上了吧?”
没人回,纪烟已经被拉走了。
余下的,只有风能簌簌回应。
周四周五两天月考,之后就是国庆七天假。
月考前一天晚修回家,纪烟收到了航空公司发来的退票成功信息,票是半个月前许香曼定的,当时她的态度很坚决,没理由突然给她退票。
纪烟拨了电话过去,第一次没接通。
许香曼是在第三次铃声快结束前接的,手机高举着,“跟姐姐通电话呢,别给我闹,再闹妈妈就发脾气了!”
很快,小男孩的哭声变得歇斯底里。
纪烟没说话,等那边平息。
没过多久,许香曼进了书房,关门落锁,没等纪烟开口问,她直接说了,“机票我给你退了,你过段时间再回来一趟吧,国庆不行了,你弟非吵着要出去,我带他去香港转一圈。”
纪烟安静听她说完,沉默几秒,喊了声“妈妈”。
“嗯?”那边像在翻抽屉。
纪烟垂眸,嗓子发疼,“他是不是回来了?”
上次体育课过后,她真的有些感冒了。
那边安静下来,半点杂音也没有。
“是,”许香曼声调扬上去,从容不迫道,“那边的项目好像挺顺利,提早完成了,前段时间回的国,怎么了?”
纪烟想找出她语气里的破绽,但没有。
越是历尽千帆的人,越是能在大浪来袭时临危不惧。
“妈妈,我想去江医生那儿了……”
“这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许香曼很快就截断她的话,将话题牵扯到学习上,“明后两天月考吧?”
纪烟看着窗外发愣。
许香曼这会儿也不介意她回不回,自己继续往下嘱咐了几句,最后挂电话前,她还是放柔了声线。
“烟烟,再坚持一会儿好吗,等你高考完,妈妈总不能折了你的翅膀,到时候你想去哪就去哪吧。”
想去哪就去哪,多诱人的一句话。
但她真的能带着那些不耻的隐秘心结飞走吗?
翅膀烧坏了,怎么飞得动。
—
九月三十号,星期日。
历时两天的月考在欢呼声中结束。
只因朱延华的一句“月考最后一天不用上晚修”,教室里的人前一秒还颓然地趴在桌上哀嚎考试太累,下一秒已经欢呼雀跃,恨不得把教务处主任抱着亲一顿。
“阿烟,”易伊伊敲她桌子,半开玩笑道,“五号要是没看见你,姐一定翻墙去你家把你抬过来,记住没?”
易伊伊说的是她生日那天。
纪烟把书包背上,朝她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好,我会来的。”
本来以为要回北京,现在不用了,能陪易伊伊过生日,她觉得很满足。
这是她在北京从来没有过的,属于朋友的归属感。
汐镇带给她了,青春里朦胧的感动与治愈。
全校都在欢呼,唯独一人,同这场再简单不过的狂欢失之交臂。
没人知道他此刻在哪,也不会关注,因为这是那人的常态:
永远与世俗背道而驰。
—
纪烟回到家后,照例先烧开水,再淘米煮饭。
在还没搬进那栋大别墅前,十几平米的小出租屋里经常只有她一个人,纪烟自己摸索着学会了煮饭烧菜。后来搬进市中心,许香曼就再也没让她去过厨房。
但相比较等着保姆端菜上桌,纪烟其实更享受自己在厨房倒腾完再一口气吃完的成就感。
平时的菜都是纪天明下班后顺路买的,纪烟翻了翻冰箱,没什么荤菜了。
她拿了钥匙,准备去楼下买只烤鸭。
离居民楼十米远的岔路口就是烤鸭店,整个汐镇只有这一家。
正好是饭点,前面还有两个人。
轮到纪烟买的时候,身后阵阵摩托轰鸣声掀起劲风,听刹车的声音都知道速度不慢。
纪烟偏过头去看,呼吸蓦然一紧。
小巷边一行摩托里,有辆黑色机车格外显眼,敞亮炫酷。
和它的主人一样,人群中脱颖而出,夺人眼球。
少年刚下的车,黑色头盔被取下,挂在车把上,人半倚着机车,嘴里刚塞进了一根烟,旁边的人凑上去给他点火。
陈烈微偏头,烟丝被点燃,火光划过锋利削劲的下颚线,他抽了一口,吐出一圈烟雾。
纪烟听见那边不知说了什么,嘻嘻哈哈一阵笑,而人群中央,陈烈只勾了下唇,浅淡得像是错觉。
那里的人,她一个也不认识。
纪烟抿紧了唇。
那人却似有所感,抬起冷戾的眼皮。
纪烟呼吸一窒,立马转回头,不再乱瞅。
“姑娘啊,是买整个还是切开?”
老板举着刀问她。
“买一整只,切开的,谢谢。”
“好嘞!”老板笑着道了声,从烤炉里取出一只鸭放到砧板上,几刀挥下去,调料一洒,就好了。
“一只20。”
纪烟接过塑料袋,拿着手机正要扫码,突然从身后伸出来一只手,白皙修长,食指和中指夹着一张五十元钞票,往前一扔,落在桌上。
纪烟往后看。
陈烈侧头咬着烟,双手抄在兜里,声音含糊又散漫,“来一整只。”
过会,想到什么,又加一句,“不用找。”
老板懵了,“啊?”
陈烈话不说第二遍,掸了掸烟灰,淡道,“您就当帮其余人付了。”
其余人?老板脑子一转,明白了,笑呵呵地把烤鸭袋子递过来。
“小伙子做好事呢,咋弄得跟□□似的,怪吓人的。”
纪烟:“……”
眼见着老板已经收了钱,她只得收了手机。
后边,陈烈拎过烤鸭,转身就走,头也没回一个。
从头到尾,他没看过她一眼。
“诶诶诶!怎么走了?钱!还没找钱呢!”
纪烟无奈,和老板解释后,拿着那十元纸币小跑着追上去。
陈烈腿长走得快,她跑了会才在小巷里看见他。
穿堂风肆意席卷着深巷,少年黑衣黑裤,不紧不慢地朝前走,他肩膀宽阔,腰处的衣料被风吹着,贴紧皮肤,精瘦的腰线就一览无余。
他后面还跟着个花臂二流子青年,一个劲地说话,陈烈一句没回。
纪烟气喘吁吁地快要追上,她停下缓了缓,干脆喊出声,“陈烈!”
花臂闻声停住,回头,眼睛噌一下亮了,吹了个流氓哨,“呦!美女找我们烈哥?”
陈烈没回头,跟没听见一样还在继续往前。
他故意的。
纪烟抿了抿唇,再追上去,扯住他的黑色衣摆。
“陈烈,找的钱……你忘拿了。”
他终于停了,侧着身,居高临下地望了她一眼。
“你谁。”
纪烟愣住,有一瞬间分不清他话里的真假,因为眼神太冷漠。
“你……”她唇张了半天,风一吹,嗓子干得发疼,最后还是松开了手。
“那些钱,我回去用微信转给你。”
纪烟没再停留,转身回家。
她知道,说再多,他也不会收。
风扬起少女的发丝,她单薄的身影在光下越行越远。
“卧槽,这妹子真她妈带劲,”花臂走过来,大拇指往后指着,“新来的?之前没见过。”
陈烈不说话,还维持着刚才的姿势没动过,嘴里的烟灰长了半截,他收回视线,拿下来弹掉。
花臂走近了问,“烈哥没兴趣的话帮小弟介绍介绍?”
话音刚落,陈烈突然出手,花臂的头“砰”一声被按在墙上,顿时疼得龇牙咧嘴。
偏偏后面那人力气太大,他动不得。
眼前一毫米处,猩红的烟头被摁在墙上擦了下,再近一点点就能戳瞎他的眼。
花臂浑身都开始哆嗦。
“想死的话,你试试。”
陈烈的嗓子被烟浸久了,有点嘶哑。
他说完,手一松,烟头一扔,拎着烤鸭就走。
巷中,光下,少年步伐未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