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火》/Chapter.20
纪烟来不及深究他那句“别不要我”到底有什么更深刻的含义。
或许有,但她不愿深想。
身上有座大山压着她,鼻息间都是少年的清冽烟草气息,夹杂着浓稠酒味,钻进鼻腔里刺激出一股莫名的酸意。
“……你还好吗?”
一开口,略带鼻音的嗓音让纪烟自己先愣了下。
身上的人没有动静,只有滚烫的体温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
不太正常的温度。
反应了一会,纪烟轻皱眉,想伸手去推他起来,但手腕还被他紧紧握着压在身侧,动弹不了。
“陈烈,”她吸了吸酸胀的鼻子,启唇喊他,“你先起来。”
这样的姿势,太让人难堪。
幸好,陈烈还没醉到失去意识,埋在她肩颈上的头动了动,然后缓慢抬起。
一双黑眸深如渊底,牢牢扣住她。
他只松了她一只手,纪烟被他盯着,呼吸微滞,身体紧绷到发颤。
她看见他的眉慢慢皱起,不耐烦的神情。
“哭什么?”
陈烈动了动手,想去碰她的脸。
不行,太近了。
她承认她今天会来是有担心他的原因在,甚至占了大部分,但这不代表他们要以这样的姿态和语气说话。
这不应该。
“啪”一声,纪烟快速别开脸,拍开他空中的手,又趁他松懈时把另外一只手抽出来,手脚并用地挣脱了梏桎,从沙发上爬下来。
这么一晃,等她站好时,眼角处滑下一道水痕
“……”
纪烟愣了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哭了,呆滞地回望他。
陈烈还维持着刚才的姿势,一脚撑着地,一条腿膝盖屈着压在黑灰色的沙发软垫上,身体圈起来的空间刚好能装下一个人。
他抬起头,面无表情地扫了她一眼。
纪烟咬唇,从齿间挤出字,“我,我没哭。”
这话说得她自己都不信,更何况屋里的人都有眼睛。
陈烈直起身,看都懒得看她一眼,弯腰拾起掉在地上的银色zippo和烟盒往里走,路过餐桌时伸手拿过抽纸扔过来。
“我有没有说过,别他妈在老子面前哭。”
纪烟双手接过那包抽纸,再抬眼,跌进他眸里。
“哭得太丑。”
扔下一句,陈烈没再看她一眼,转身就进了厨房。
他喝酒好似不会上脸,一时间,纪烟分不清他是讲醉话还是在故意气人。
她暂时没法把那个十分钟前埋在她身上说“别不要我”的人和现在的他对上。
他清醒一点了,就又变回那个浑身是刺的陈烈。
其实根本就没必要擦,那一小滴不知原因渗出来的泪早就在脸上挥发了,纪烟把纸放回餐桌上,又规规矩矩地站到了沙发旁边。
她粗略扫了眼这间不大的屋子,水泥地,客厅里黑灰色的老式沙发,木质茶几,电视柜上的台式电视机……
每一处都透出时间的痕迹,但干净。
他把这里拾掇得很好。
纪烟知道她家隔壁有个中年阿姨一直在收拾着房子和照顾他妈妈,但这里……是他搬家前的家么。
发愣时,陈烈端了杯水出来,见她直直站着,忍不住冷嗤一声,“搁这练军姿呢?”
纪烟一听声音,立马惊醒,“啊?不是,我……就是随便看看。”
“喝了。”一杯水递过来。
纪烟本想拒绝,但触到他眼神,还是接了过去,“谢谢。”
“下了毒的。”
见她小口喝着,陈烈突然说。
纪烟动作一顿,抬起眼,瞧见他嘴角那股坏笑,“哦”一声,又低下头喝了几口。
是真的挺好喝。
喝第一口时,她就尝出来了甜味,应该加了糖。
一杯温糖水润过喉,舒服不少。
“不怕我弄死你?”
纪烟自动忽略他语气里的戏谑,“不怕。”
陈烈居高临下地凝着她长又翘的睫毛,声音沉下来,“怎么?”
“是犯法的,要坐……”
纪烟想到什么,倏然闭嘴,艰涩地开口。
“……抱歉。”
陈烈一句话没说,从她手里拿走空了的杯子搁到茶几上,人往沙发上一坐,捻起那张化学卷,扫一眼成绩。
“考差了。”
“……你是第一名。”
他看过来,“那你第几名?”
纪烟眨眨眼,“……和你一样。”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纪烟好像瞧见他笑了下。
陈烈抽了根烟出来,往嘴里一塞,正要点火时看见她还在那站着。
于是不点了,打火机往沙发上一扔,眉眼冷下来。
“你准备在这站到天荒地老?”
纪烟也觉得自己不能再站下去了,但跟他想法又有点不一样,她是想回去了。
她点头,“卷子送到了,那我走了。”
不等他反应,纪烟直接转身就走。
后面的人低骂了声,扔了烟就跟过去。
刚走到院子中央,手腕就被人握住。
纪烟心里有过他可能会追过来的猜想,所以没被吓到。
她问,“怎么了?”
怎么了。
谁他妈知道怎么了。
他也想知道。
“我头疼。”僵持几秒,他开口。
三个字,不能再多了,再多的话他说不出口。
纪烟感觉他在说谎,但是又突然想起来刚才他身上不太正常的热度。
想了想,她说,“你低下头。”
时至傍晚,晚霞悄悄落进她眼里,水亮的眸子似开了场人间花宴。
这花多半掺毒。
陈烈喉结微动,盯着她,鬼使神差地俯下身。
纪烟踮脚,手背轻轻贴在他额头上。
烫,是真的烫。
果然,她叹了声,“陈烈,你发烧了。”
但陈烈已经听不见她在说什么了。
“陈烈,”纪烟见他没反应,又喊了声,“这样不行的,我带你去医院吧?”
陈烈清醒了些,视线从她的唇上移至眼睛,直起身,声音也恢复冷沉。
“不用,麻烦。”
—
纪烟拿他没办法。
陈烈心情不错,大爷似得坐在沙发上,目光追着她跑。
纪烟给他倒水,他也喝了。
这会儿倒是听话了。
纪烟脑子里混乱得很,这太不正常了,至少以他们目前同学的关系,这样的相处模式既诡异又危险。
“我走了。”
这次她真的要走了。
陈烈没有异议,自己也起了身。
纪烟松了口气,说,“不用送了,我自己出去就好。”
“送什么送,”他斜看她一眼,“老子出门买菜。”
纪烟以为自己听错了,“买,菜?”
“不然,晚上我不用吃饭?”
她其实想说你为什么不回家吃饭,但直觉告诉她不能说。
且更让她震惊的是,陈烈他……难道还会做饭吗?
“你陪我去。”
“啊?”纪烟瞪圆了眼,“我陪你去?”
陈烈拾起沙发上的黑色鸭舌帽往头上一套,往那一站,就是帅气逼人。
他在纪烟面前停了下,说,“你帮忙还个价。”
说完也没等她反应,手抄在兜里,越过她出门。
纪烟真的怀疑他酒还没醒。
—
最终两人还是来到了镇上的农贸市场。
很小,而且这个时间段根本没什么新鲜蔬菜卖,路边的小摊早收摊回家了,只有几家固定摊位的菜农还在售卖。
她就知道是这样,也不知道他这个时间点出来买菜是怎么想的。
“看我做什么?”
陈烈拿开烟,从嘴里呼出口烟。
纪烟皱了下眉,想想还是提醒道,“少抽点烟吧。”
更何况还是个发烧的病人。
陈烈动作顿住,难得听了回她的话,掐了烟,扔进前边的垃圾桶,再回头看她。
“这下行了?”
纪烟不知道点头还是摇头,干脆换个话题,“你想买什么菜?”
“不知道。”
“……”
纪烟深吸一口气,不能理解他,“你不知道买什么菜,还让我陪你?”
陈烈看了她一会,隔几秒才说,“谁知道。”
不过随便找了个借口,她也信。
声音被风吹散。
纪烟没太听清楚,但估计他也说不出什么有用的话,叹一声,她说,“算了,那你看着买吧。”
“随便。”
说是他来买菜,但最后都是纪烟来跟人沟通的,他就站她旁边,为她隔开偶尔路过的人。
其他什么也不做,不抽烟了,就只能看她。
这方法有那么点用,烟瘾一上来,看见她好像就能缓一点。
纪烟干脆也不问他了,自己选着买。
每次要掏钱的时候,旁边的人动作倒是快得很。
等纪烟买完西红柿的时候,回头一看,人不见了,她自己付了钱,又往四周瞅了一圈。
还是没看见人。
“小姑娘找哥哥呢?”说话的是这个蔬菜摊的小贩,最近才跟着丈夫从外地过来,还不太认识镇上的人。
她指了个方向,笑得温厚,“往那去了。”
纪烟急忙道声谢,朝着她指的方向寻过去。
她倒不是怕陈烈出事,她是怕他发酒疯欺负别人。
纪烟从农贸市场出来,一路都没看见他,正着急的时候,听见一阵熟悉的吆喝声,是那种录在扩音器里重复播放的声音。
为什么熟悉。
因为之前陈烈给她买的冰镇西瓜汁,就是从这儿买的。
纪烟很快找到了他。
夕阳满盈,他蹲在路边,一只手拿着什么东西高举着,旁边还围着两个小屁孩,叽里呱啦地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里头的人一身黑衣,还戴着顶鸭舌帽,下巴线条露出来,锋利又分明,一身浑劲,但身上的线条每一步都是优越的。
在两个孩子中间,怎么看怎么格格不入。
但,少年与光同在。
纪烟站在那,一时间忘了上前,只觉得这一幕在她脑子里烙下印了。
未来也证明如此,她的确还一直记得这时的他。
走近了,她才听清三人之间没营养的对话,大都是陈烈在敷衍。
他懒懒蹲着,一手搭膝盖上,一手高举着一杯西瓜汁,“一边去,这不是小孩能喝的。”
虎头虎脑的小男孩一听这话急眼了,叉着腰道,“哼!我才不是小孩呢,我都已经五岁了,妈妈说我是大人了!”
“行。”
“哥哥,你说话呀,我真的是大人了!我今天还得了一朵小红花。”
“牛。”
“甜甜也有花花的,老师说每个小公主都有呢。”另一个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
少年“嘶”一声,难得多说了几个字,“这他妈谁给你取的鬼名字?”
“陈烈!”
纪烟实在忍不住了,他再怎么口无遮拦,也不能在小孩面前讲脏话啊。
她一出声,三个人都看过来。
两个小个子都跳起来,笑嘻嘻喊“姐姐好”。
还剩一个还蹲在那,一手抬高帽檐,露出一双戾气的眼,正往上看着她,嘴角勾着蔫坏的笑。
纪烟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人喝多了,耍酒疯都跟别人不一样。
小女孩很聪明,指着纪烟糯糯道,“我知道了哥哥,你是买给姐姐喝的对吧?老师说喜欢一个小朋友就要分享零食给她。”
纪烟怔了下,这才看清他手上的东西。
陈烈还是那副懒散样,看着纪烟说,“不喜欢,太丑。”
“哥哥你骗人!”小男生立马喊道,“刚刚姐姐不在时,明明还说她好漂亮,想要……啊!”
陈烈直接捡了块小石子扔到他脚边,他笑不出来了,垂头低骂了声。
小男孩拉着女孩跑开了。
只剩下两个人,纪烟突然觉得有点尴尬。
“那个……菜我买好了,你拿着,我回家了。”
陈烈蹲在那看她,没吭声。
纪烟走上前,把袋子放他旁边,临走前忍不住提醒一句,“你最好还是吃点药吧,不然……”
陈烈把手上的东西往地上一搁,站起身,按住她的肩膀。
纪烟还没反应过来,他就把人按在了树上。
“真信了?”
信什么?
信他说她漂亮这件事?
怎么会。
纪烟坚信是他醉了,“你喝酒了。”
陈烈半响没作声,一双眼眯起来看她,冷道,
“我是喝酒了,但老子没醉。”
纪烟抿唇,伸手去推他,“你就是醉了。”
陈烈笑了声,冷的,“成,胆子肥了,真被我惯狠了?”
“敢骂我?”
纪烟觉得他的污蔑来得莫名其妙,“我什么时候骂了你?”
陈烈盯她一会,松开手,从兜里掏出手机,按亮,屏幕对着她。
“骂老子是猪?”
“……”
[陈烈是猪吗?]
纪烟想起来了,她今天为了看他有没有醉了才发的这条消息。
“没话说了?”陈烈关了手机,扔进兜里,重新俯视她。
他往前一步,按着她的肩一推,纪烟被圈进他的领地。
热气铺天盖地地席卷过来。
“想挨.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