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日,陆熠向朝廷告了假,一直呆在私宅中陪伴顾霖。
为免小姑娘尴尬,他总是等她午睡醒后才入室看望,借着想抱小满的名义与母子俩一呆就是一下午。
等到晚膳上桌,他陪着顾霖用完便离开,并无任何刻意亲密的举动。
顾霖这几日明显对他的态度不再那么排斥,她大概也希望小满能够拥有尽量多的父爱,是以并不排斥父子二人多接触。
一日,陆熠照例陪着顾霖用完晚膳,又逗了小满一会儿,就打算起身离开。
顾霖忽然开口:“陆熠,你……你身上的伤如何了?”
她扬起头看向男人,一双水意盈盈的杏眼清澈认真,带着关切。
陆熠顿住脚步,沉默片刻,道:“还好,伤口还未完全结痂,一会儿还需换药。”
“那……你身上的毒呢?”顾霖话一出口,没等男人回应,怕得到的答案应证心中猜想,自欺欺人的又立刻转移开话题,“那……那今晚我帮你换药吧!”
察觉到男人陡然深邃的眸光,她错开视线,小声解释:“你的伤毕竟因我而起,这么久都未好,我也应当……出一份力的。”
这几日她内心也备受煎熬,一方面从前的误会层层解开,又因为陆熠为顾氏为她作出的种种而纠结着,另一方面,日日与这个男人相见接触,她的心里竟然开始依赖他,夜晚雨大风骤时,甚至会冒出想要他陪伴的念头。
她明明已经下定决心不碰情爱,却在见到男人的身影时,沉寂许久的心又开始“砰砰”地跳动起来!
……
陆熠已经重新坐到了她的面前,身上的玄色衣衫退至半腰,露出胸前触目惊心的伤痕。
那道箭伤非常深,几乎贯穿了他的左胸,她不敢想象,如果再偏左一些,怕是神仙再世都没法救回男人的性命了。
顾霖下意识地伸出手指触摸那道已经结痂的伤痕,轻轻一碰又立刻收回手,嗓音带颤:“陆熠,这么重的伤,一定很疼吧?”
更何况,那箭上还带着至今难以解开的毒药!
她忽然就很慌,拿起药瓶和纱布的手都是颤抖的。
如果陆熠身上的毒真的无药可解,留她一个人孤苦伶仃地带着小满,顾霖心中觉得空落落的,就像无根的浮萍,在这人世孤单漂泊。
她的紧紧攥住膝盖上的裙摆,指甲深深陷进了掌心。
不得不承认,她很害怕,害怕这个曾经自己一度想要离开的男人突然消失。
一只大掌覆盖在了小姑娘的手背上,将她小小的手整个裹在掌心,陆熠好像看透了她心中所想,轻声宽慰:“我从小在军营中历练,什么凶险的伤势挨过,这点小伤小疼无碍。”
他引着顾霖的手去拿药膏和纱布,教她给自己胸前的伤口包扎。
顾霖很聪明,即使是第一次上手也很快学会,手脚麻利地将伤口包好,又替男人穿上了衣衫。
一切都处理完,蓝溪进来将换下的纱布端走,两人相对而坐,一时无言。
屋门正在此时再次叩响。
徐答恭恭敬敬的声音在屋门外响起:“世子爷,林太医来请脉。”
陆熠望了眼窗外挂在半空的圆月,站起身:“天色不早了,你早些休息,我去林太医处。”
见到小姑娘垂着脸点头,他唇角微勾,不再停留,大步离开了屋子。
……
陆熠离开后,屋子里更加静谧。
顾霖并未叫蓝溪入内陪伴,而是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金丝楠木椅上出神。
她刚才其实很想问一声陆熠的毒有无希望,可又自欺欺人般又不想知道答案。
因为她怕听到的回答,真的会像孙洛说的那样无解。
就这么坐立不安了良久,小姑娘忽然站起身,快步走到门口。
屋门“吱呀”一声悄悄地打开,又很快地关上,一道窈窕的身影一闪,隐入了前方的拐角。
顾霖走得很快,她知道陆熠惯常让林太医号脉的地方,有月光的映照,她找得很顺利。
与其惴惴不安地猜测答案,倒不如一次问个明白。
如果……如果陆熠真的时日无多,那她便一直陪伴着他直到最后一刻,然后再好好带着小满长大。
虽然艰难了些,可经历了这么多事,她也早已不是那个在父母手心任性无知的小女孩了。
她可以独自抚养小满,将他培养成像陆熠一样有勇有谋的男子汉。
这样想着,顾霖已经快步来到了林太医诊脉的屋门外,正想敲门而入,屋内的对话清晰入耳。
林太医的声音带着不可置信,一再确认道:“世子爷真打算如此决定?在下虽然已经解了您体内大部分的毒,可这毒来回汹汹,即使一点余毒也极为伤身,要再上战场恐怕不可能,就连平日里的辅政也不可再如此强度。世子爷可千万要想清楚,三日后,便是这解药在手,也无法彻底根除。”
静了一息,茶盏触到桌案的清脆声响传来,陆熠的声音依旧低哑沉稳,一丝慌乱与犹豫也无:“林太医莫要再劝,我心意已决,这余毒不用再去。从孙洛处得来的解药我已不需要,太医您若需要带回去研究,那便带走吧。”
“世子爷,这……这……”林太医不敢置信,连说话都结巴起来。
他从未见过有人会如此不要命地把已得到的解药推开不要,反而任由自己体内的剧毒发作,每日遭受病痛之苦。
这是何必啊!
“砰!”的一声,屋门硬生生被撞开,一阵凉风吹入,一名身材纤瘦的女子撞了进来,面容愤怒,望着一旁坐着的陆熠。
林太医脑门“叮”地一下,认出了来人正是世子爷护在心尖上的世子夫人。
他看看门口明显处于恼怒中的世子夫人,又看看坐在座上略有诧异的世子爷,识趣地悄悄退出了屋子。
临走时,还不忘贴心地关上了屋门。
身后的凉风随着林太医的离去被隔绝在门外,屋子内熏着药香,本可以闻之凝神静气的气味,此刻却丝毫平复不了顾霖愤怒的心情。
他……他的毒其实早就可以解了?!
为何蓝溪还要告诉她,陆熠已经病入膏肓,药石无救了?
想到蓝溪那天反常的举动,明显是心虚不敢面对自己,这才回答完自己的问题后飞速地跑了。
好啊,陆熠竟然还能“收买”蓝溪骗她!
她胸口剧烈起伏了几回,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一个字的音,小姑娘再次愤怒地瞪了依旧面容无波澜的男人一眼,飞速转身就要打开门。
可顾霖用力开了几次门都没能打开,再一抬头,才发现男人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自己身后,他有力的手掌撑在屋门上方,摁住了门。
怪不得她用力打开了几次,屋门都纹丝不动。
顾霖愤怒出声:“放手!”
陆熠置若罔闻,反而用力地用另一只手将她带入怀中,松木的冷香气息环绕在鼻尖:“霖霖,我真的中毒了,这毒被林太医解开大半,体内还有小部分毒未能解除。”
顾霖根本不想听,用力想要掰开男人禁锢住自己的大掌:“你放开,我再也不相信你了!你这个骗子,林太医刚才的话我听得一清二楚,你身上的毒有解药可以解开,你却买通蓝溪骗我,你……你滚开!你这个骗子!”
她又急又愤,甚至还因为自己心中冒出的想要陪伴他走完最后一程的念头而双颊绯红,她!她怎么可以如此蠢地去相信他真的走投无路。
陆熠是什么人,那是运筹帷幄,从未有过失手的朝堂政客,他能在整个京都翻云覆雨、只手遮天,又怎会被一个孙洛算计走入绝境!
男人任由她在自己怀中挣扎,手中收着力不让她伤着自己,沉声解释道:“霖霖,我的确身上的毒未完全解除,林太医也的确对余毒束手无措,这毒虽然不足以让我丢命,却也会导致我再也没有精力踏足朝堂,更别说是上边陲带兵杀敌。蓝溪是受徐答劝说,也希望你我能够重归于好。她当时告诉你我中毒颇深,是有夸张的成分,可也真的是没法将毒素除根。而且,当时离真正能解开毒的期限只剩下七日,若七日找不到解药,即使最后得到解药,也无济于事了。”
顾霖稍稍冷静下来,喘着气反驳道:“现在你迟迟不肯吃这个解药,又是为何?还要欺骗我几天吗?”
“不,我是真的不想再服用此药。”男人护住小姑娘的身子,下巴轻轻靠在她的肩膀,“我已经想好了,愿意抛开现在拥有的一切权力地位,只为换回你的停留。”
“你!”顾霖语塞,他这十多年摸爬滚打,用了多少心血与筹谋才有了如今的地位声名,竟然要弃之不要?
他真是疯了!
“霖霖,你不信吗?”陆熠笑了笑,忽然从一侧的檀木桌上拿起一个小瓶,举到小姑娘面前,“这就是我在添香楼射杀孙洛时,从她身上搜出的解药。刚才林太医劝我服下,我拒绝了。”
“从前我做下的错事太多,伤你太深,我明白即使尽全力弥补顾氏、弥补你,在你心中留下的伤痕却永远都存在。我承认我又用了手段,我……我真的没办法了霖霖,”陆熠整个人紧紧地抱住顾霖,语气透出哽咽,“天知道我有多害怕失去你,多害怕你的离开,每天夜晚我都睡不着觉,生怕第二天醒来,你会悄无声息地失去踪影。直到我发现,受伤后你对我的态度开始有所缓和,就像刚才,你会关心我的伤势,会替我上药。”
“霖霖,这是不是说明,你也会关心我,心里也是在乎我的,对不对?哪怕你是出于同情也好,还是因为尚且对我还有些感情,只要能够得到你的一丝关心,一辈子无法解毒又如何?想我在朝堂沉浮十多年,到头来却因为权势争斗失去自己嘴重要的你,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不会干涉你任何,只要让我能静静地护着你、陪着你就行,成吗?”
顾霖一直安静地听他的诉说,垂着头没有应声。
陆熠握住药瓶,扬手就要砸到地面:“不管如何,我不会再骗你,我立刻就毁了这解药已证明我的决心!”
“等等!”小姑娘在此时抬头,迅速拉住男人握住药瓶的手,将他手中的药瓶抢到了手心。
她撇开脸,有些不自在:“谁……谁不让你服用解药了。”
“霖霖,你的意思是愿意给我一次机会?”陆熠瞬间明白过来,心里一阵狂喜,他一双凤眸深深凝视着她。
顾霖被这灼热的目光看得更加不自在。
其实在她的心里,是希望陆熠足够强大地站在自己身后,护着她,护着小满,甚至能护住整个顾氏。
这样她会有莫大的安全感,也能够带着小满在这诡谲的京都安心生活下去。
她支支吾吾道:“其实……其实你位高权重也并没有什么不好……你是……你是小满的父亲,我自然是希望你能够在京都护他安全,毕竟这儿能人太多,关系错综复杂,我应付不来。”
话音刚落,她就觉得腰间一阵大力,她被男人牢牢地抱在了怀里。
陆熠的嗓音这回带上了莫大的欢喜,整个身躯近乎是颤抖着的:“霖霖,你原谅我了么?太好了,太好了,从此以后,我们一家三口……”
话说到一半,男人早已哽咽得说不出声。
顾霖被抱在男人宽阔温暖的怀里,也是一阵安心。
仿佛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有了安放之处。
蓦地,她觉得颈侧一暖,像是有温热的液体落在了肌肤上,她一怔,而后明白了什么,将脑袋放到了男人宽阔的肩膀。
夜色沉沉,另有圆月高挂。
今夜静谧,一切都刚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