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时相遇相伴,人到晚年,二人共同养育的女儿也已出落得亭亭玉立,经历一番权势争斗下的生离死别,夫妻相见心中百味杂陈,其间复杂的情绪难以言表。
顾博因诧异与激动,浑身剧烈地颤抖着,他强行让自己稳住情绪,僵硬地转过目光,面有惭愧之色。
顾夫人上前缓缓走到丈夫的面前,依旧是从前温和柔笑的模样:“顾郎这副样子,是佳人另托,不打算认我这糟糠之妻了?”
虽是嗔怪的话,语气却没有丝毫责怪之意。
“怎会!夫人休要乱想,我顾博此生就仅有夫人一人为妻。”顾博急急地转回视线,与妻子四目相对,他忍不住热泪撒满眼眶,声音亦低下去,“我……我是没脸见夫人。”
“顾郎何必自责,当初的事都是我自愿。”顾夫人从袖中拿出丝帕,替丈夫轻柔地擦去脸上的泪痕,“只是顾氏落到如今田地,顾郎还要一错再错下去吗?”
顾博早已褪去了以往在大理寺中傲慢固执的态度,在死而复生的发妻面前,就像一个犯了错不知如何收场的稚气少年:“夫人,我已经错得太多了,走到死胡同的人,又怎能全身而退呢?”
在这大理寺的几个月,他每一日都在遭受心里的折磨,人总是如此,日日在身边相伴时尚不觉得什么,便一心追逐虚无缥缈的权利。
可一旦失去了,他才明白陪伴自己几十年的发妻,竟已经在心中占据了如此重的地位,但人已阴阳两隔,又怎能给他一次重来的机会?
所以,他日日夜夜遭受着蚀骨悔恨,却不肯给自己回头的机会。
他这样无情无义的人,又怎能独活在这个世上?
“顾郎,你忘了自己初入朝堂时的豪言壮语了吗?当年我一心一意抛开所有嫁给你,便是因听了你那句‘哪怕天已绝路,亦要去地府开辟出一条生机。’那时候我就想,这样百折不挠绝不言败的男子,正是我一心想要嫁的。”
“夫人,你……”顾博不可思议的抬头望着眼前依旧笑意盈盈,温柔注视着自己的妻子,那双已经带上些皱纹的眼中,隐隐焕发着崇拜的光芒,一如几十年前二人新婚燕尔时,妻子举手投足间都散发出的对自己的敬重与信任。
那句‘哪怕天已绝路,亦要去地府开辟出一线生机’的话,他的确说过。那时他不靠世族背景,硬生生在科举中获得魁首,他喜不自胜也有些骄傲自满,特地在酒楼设宴与同窗好友相聚庆祝,酒至半酣时就说下了这句不知道天高地厚的话。
却没想到,这话竟是被当时尚待字闺中的妻子听到了?
顾夫人点头:“顾郎莫不是忘了,几十年前我的家族也权势颇盛,又是族中唯一的嫡女,我的婚事自然由我自己做主。你那时与好友酒楼相聚,我正巧在隔壁的厢房,将你的话一字不漏地听到了耳中,我暗暗记住了你的名姓,知你就是新中的状元郎,回家后便禀明父亲促成婚事。”
提起当年,顾夫人面上流露出年少时的那股子傲气与张扬。
提起当年的婚事,顾博感慨万千,他本以为二人的婚事起初只是父母之命,却没想到其中还有如此故事,他爱重了几十年的妻子,竟是先对他动心的那一个。
这让他如何不感慨触动!
顾夫人见丈夫面露动容,继续道:“顾郎,当年你无权势无根基,尚且能说出这番豪言壮志,如今即使走到绝境,又怎会找不到生机?更何况,事实远没有你所想象的那般艰难。”
“夫人是说陆熠?”顾博眯了眯眼,犹豫道,“陆熠此人深不可测,他这回愿意出手救下顾氏全族,不知心底打得什么算盘。这个人,可从来不做亏本的买卖,他送了顾氏一个人情,恐怕想要得到的东西,比这人情要多得多。”
“在陆世子眼中,顾氏全族的安全性命,与他想得到的,的确微不足道。”顾夫人点头,没有否认。
“夫人答应了他的条件?”顾博急了,声音不自觉拔高,“夫人好生糊涂!我宁可死,也绝不让定国公府那小子得了便宜!”
“顾郎莫急,”顾夫人忙伸手拉住丈夫的手臂,见对方因激动起伏的胸膛渐渐平复,才道,“顾郎可知,我这次能够‘起死回生’,全靠陆世子出手相助。”
接着,她将自己中毒昏迷后发生的种种事无巨细全部说给丈夫听,末了,又道:“人之最贪处,无非就是一个情字,爱而不得最是折磨,更何况是曾经拥有过的。霖霖如今生下了小满,心中却因为家族仇怨无法放下芥蒂,她是我的女儿,养了她十多年,霖霖的每一个动作、说的每一句话,我都看得出她心底其实还有陆世子,作为父母,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她因为我们而生生与幸福错过吗?顾郎,霖霖因我们这一辈的野心,已经失去够多了。”
顾博眉间微动,态度有些松动:“夫人所言,当真?”
陆熠对霖霖的心思,他从前就察觉出一二,只是没想到这个人的用情,远比他所认为的多得多。
所以他这回,才会在顾氏一而再再而三的意图扳倒他的情况下,还要执意拼尽全力,不惜与全朝上下对立,也要硬保下顾氏满门……
他垂头思忖良久,方抬头道:“这一回,我便听夫人的。”
——
顾霖在屋外僻静处坐着,双眸一瞬不瞬地盯着前头屋门的动静,才过去了短短一盏茶的工夫,她却觉得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
身侧的男人静静站在她身后,许是知道她心内焦灼,亦是不发一言。
忽而,紧闭着的屋门打开,顾夫人从屋内缓缓走了出来。
顾霖立刻起身迎了上去:“母亲!”
见母亲神色自然,她忐忑地问道:“母亲,父亲松口了吗?”
她其实很怕,怕即使母亲出面,父亲还是一意孤行将顾氏带入死局。
顾夫人将女儿抱在怀中,带有皱纹的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霖霖莫要担心,你父亲已经答应认罪,顾氏全族也不会再有性命之虞。”
“真的!?”顾霖显然兴奋起来,一双杏眸亮晶晶的,是劫后逢生的庆幸。
她小心翼翼地又问:“母亲,你对父亲说了什么?为何父亲突然改变了主意?”
当初在刑讯室中父亲强硬的态度还历历在目,不过几日就回心转意?
这一切终究像梦一样不够真实。
“自然,母亲又怎会骗你?”顾夫人也笑了,却没回答女儿的问题,而是把目光落到了女儿身后的陆熠身上,“顾氏能够侥幸逃脱全族被抄的死罪,全靠陆世子从中周旋,霖霖,我们该好好谢谢人家。”
顾霖又怎会不知陆熠在其中费尽了筹谋,可她心中总对这个男人有些……
“陆熠,这回……多谢你。”小姑娘从母亲的怀中挣脱开,微微侧身转向男人,语气带着别扭。
可落到男人耳中,这话已经足够让他欣喜,他躬身朝顾夫人行了一礼,恭恭敬敬道:“岳母大人不必言谢,身为顾家女婿,自然要为顾氏谋划。”
顾霖闻言,瞬间又将脑袋转回去,娇美的面容上透着绯色,耳根亦火、辣辣的。
这人……这人怎的如此没皮没脸,在大理寺这样的地方,说话也如此没有避忌!
顾夫人看着女儿害羞窘迫的模样,以及女婿真诚主动的态度,心里也是一片畅快,将身前的女儿往女婿的方向一推,道:“我与你父亲也算经历一场生离死别,几个月不见有许多话要说,这几日我便留在大理寺内照顾你父亲。”
“霖霖,你先随陆世子回私宅,等顾氏彻底解困,我们一家三口再在顾氏旧宅重逢。”
“母亲,你身子还未好全,怎能留在大理寺牢狱内?”顾霖忧心忡忡,并不同意母亲的决定,“不如女儿留下照顾父亲……”
“你还有小满要照顾,怎能留下?”顾夫人语气严肃起来,“都是当娘的人了,还这样不知轻重。更何况,你父亲是个骄傲好面子的人,顾氏在他手中沦落至此,你父亲心中必定难受,这个时候,也就我这个发妻能够开解。”
顾霖动动唇,想要再想出个理由阻止,终究没能再开口。
是啊,母亲除了刚苏醒,身子骨弱了些,的确是最合适留下安抚父亲的人了。
可,大理寺牢狱到处都是冷冰冰的,万一母亲体内余毒重起得不到及时的救治,那后果……
她再也承受不了再一次失去母亲的打击了……
正纠结难受着,肩上忽然出现了一只手掌,将她的人整个往后一带,她便猝不及防地落入了一个带着松木清香的怀抱。
男人醇厚低沉的嗓音随即在头顶落下:“霖霖不必担心,大理寺虽然不必别院舒适,但也备有几间卧房,我会悄悄将岳父岳母接到厢房内安置,并让林太医入内照看二老的身体,不会出任何岔子。”
顿了顿,他稍稍俯身,在小姑娘耳侧轻语:“圣上已拟好大赦的圣旨,直言顾氏乃前朝旧臣,几代忠心,亦曾救过开朝先圣的性命,圣上为不让皇室先祖寒心,特赦免顾氏此次过失,给顾氏一次改过重新的机会。只是这样一来,顾氏虽然没有被夺去世族的身份,岳父朝中宰辅的身份却再也回不来了。”
“陆熠,你说的当真?”顾霖抬头,杏眸中盈盈透着水光。
和自己预想的结果相比,圣上对顾氏这番惩戒已经足够宽容,父亲落到如今处境,也的确无法再在朝中掌权。
相反,与父亲继续留在开尔虞我诈的朝堂争名夺权相比,她更希望父亲能够退隐避居,与母亲享一享人间清闲。
陆熠望着怀中人眼眸中流露出的感动,大掌忍不住抚上了她乌黑的发顶。
“自然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