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熠在澜沧院外站了很久,今夜夜空漆黑如墨,一颗星子都没有,正像他此刻的心境,压抑而沉闷。
他想起从前在军营的种种出生入死的危险境况,甚至有几次都险些丢了性命,可那时候,他有一群誓死跟随的志义之士,更有三两好友至交彻夜交谈、商量兵权对策,即使时刻都有性命危险,也乐在其中。
可如今,一场权力争夺,终究将人性最深处的丑陋通通剖露在人前,什么生死之交,什么为民存志,通通被抛在了脑后,剩下的只有对追逐权力巅峰的贪婪与丑恶。
他突然觉得疲倦,那种深入骨髓的背叛之痛让人浑身发寒,可随之而来的又是更强烈的无力感,事到如今,他一退再退,再也没有办法两相保全,只剩下杀戮。
本已转暖的天气,不知为何又寒冷起来,阴风阵阵,纷纷扬扬的白雪在漆黑的夜空中飞扬,飘飘洒洒就像是暗夜的精灵,落在男人僵直挺拔的背脊。
那背影看着高大,却更多地透着抹孤冷,形单影只般任由其在风雪中独自飘摇。
徐答缩着脖子、拢着双手站在不远处的雪地里,这个时候,他是断断不敢上前规劝,更加不敢请主子回院子歇息的。
“吱呀……”极轻的一声开门声传来──
立在前方的男人兀自沉思,并无甚反应,反而是徐答立刻扭头,见到站在院门口的人儿时,忍不住张了张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顾霖身上裹着厚重的白狐毛大氅,大大的兜帽将小姑娘的脑袋大半遮住,露出一双乌溜溜的水意杏眸。
雪花纷扬落下,有一些沾在她纤长浓密的睫毛,以及嫣红水润的娇唇上,远远看去就像是九天下凡的雪夜仙女,不染凡尘,清婉脱俗。
高高挂在檐角的同心花灯上也罩了一层雪,将院门口的那片白雪空地照得暖黄,在这凄冷孤寂的夜里,竟然平白增添了几分暖意。
顾霖向徐答和善地点点头,慢慢地朝男人站立的方向走去。她步子慢、动作轻,踩在雪堆里只发出轻微的动静。
徐答知趣地远远退到一边,不知怎么的,见到世子夫人出来时,他忐忑不安的心立刻落回到肚子里,好像所有对主子的担忧顷刻间烟消云散了似的。
意识到这个,他暗自咋舌,这样一个单薄瘦弱的姑娘,竟有如此大的安抚人心的力量,怪不得世子爷会动心至深、无法自拔呢!
也许是沉思太重,陆熠自始至终没有回头,高大清冷的背影在白雪中站得笔直,宽阔的肩膀上也已经落满了雪,更显孤单凄冷。
顾霖在男人身侧略后的地方站定,咬着唇抬头望过去──
其实按两人的现状,她本不该出来,也不该出院门站在这里。可今夜不知怎么的,她心头总有不安的预感,在榻上迟迟不能入眠,就随意走到院子里看雪花飘落,也就发现了陆熠其实并不在书房中。
她本不想理会,毕竟陆熠事务繁忙,中途出府办事也是常有的事,可鬼使神差的,她竟然听到了外头极轻微的脚步声,又极敏锐地发现那动静属于陆熠。
脚步声在院门口戛然而止,她等了很久都不见人进院,终归好奇心突起,透过半透的门缝望出去,便看到了院门口孤独伫立的玄黑色身影。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陆熠,这么孤独,这么凄冷,浑身上下透着一股颓唐的绝望。
犹豫了又犹豫,她想起最近他对自己及顾氏极力弥补的模样,早已深埋在心底已经积满尘灰的情愫及真心终于有了裂痕,慢慢绽发出些许亮光来。
她终于说服自己──出去看看吧,也许这个时候,是他最低落难受急需安慰的,就当回报他近几日的照顾退让了。
小姑娘又往前一步,伸出大氅下的手,握住陆熠垂在身侧的大掌,在他掌心摁了摁。
力气不轻不重,正巧将对方从漫长阴沉的思绪中拉回现实。
陆熠回眸看向身侧的人,那双水润的杏眸含着星光,正关切又怯弱地望着他,他整个人如遭重击,身子僵持一瞬,很快又漫上无边无际的温暖。
下一刻,他用力重重地将小姑娘抱在了怀里,他的胸膛与她的身子相贴,紧紧的,一丝缝儿都未留。
“世子……”顾霖被抱得有些喘不过气,想了想,又改口,“陆熠哥哥,你怎么了?”
男人高大的身躯将人护在怀中,替她挡住了所有的凌冽寒风,他将脸埋在小姑娘的颈窝,控制着力道不让她受力太重,而后缓缓的,缓缓的叹息一声:“霖霖,我要去办一件极难办的事。”
顾霖被抱得紧,艰难地伸出手,在他的后背轻轻拍了拍,安抚似的:“那便去办。”
陆熠心里微恸,嗓音沉哑:“可我要杀好多好多人,那些人我不愿杀,却不得不杀。”
怀里小姑娘似被吓到,忍不住瑟缩了下肩膀,引得男人更加紧的搂住她,沉声安慰:“是不是吓到你了?别怕,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的。”
小姑娘什么都没说,只是一下又一下地拍着男人的后背,动作轻柔却积蓄着巨大的安稳人心的力量。
她将脑袋靠在男人温热的胸膛,闻着他身上独有的松木清香,再次想起陆熠前几日与她解释过的朝局──
也许等一切形势稳定,寒门与世族鼎足而立,两相制衡,顾氏一族就安全了。她惟愿爹爹能够带着族人远离朝政声啸,安安稳稳的度过下半辈子。
也许等到那时候,她和陆熠还有未来,还可以有很多很多的孩子,正如刚成婚那会儿,自己一心希冀盼望的那般。
夜更深了些,风也渐大,陆熠顾虑着她怀着身孕,将顾霖娇弱的身子打横抱起,抬脚往澜沧院内走。
小姑娘顺从地将身子靠在他怀里,像一只安心被庇护的猫儿,同心花灯暖融融的烛光映照在两人的身上,黑白相应,匹配无比。
陆熠一步一步走得稳当,所过之处留下一团团积雪脚印,朦胧又安稳。
他想,要是时光就停滞在此刻多好,他就可以抱着自己心爱的小姑娘,一步步地走,不为世事所累,不问朝堂烦忧,走到天荒地老、世间尽头……
──
第二日,顾霖醒来时,陆熠如往常一般早已不见身影,她见怪不怪,起身唤灵月进来洗漱穿衣。
灵月早已端着清粥等候在屋外,听到传唤,便进屋细心伺候。
小丫头这几日在澜沧院里和小厨房的下人们关系处得极好,顾霖嗜睡时,灵月就跑到凉亭里与那些丫头婆媳话家常,也听到了很多一手的消息。
她伺候着顾霖梳妆,护着主子坐在梨花木圆桌旁小口喝着清粥,一双眼睛眨巴眨巴,透着股畅快,神秘地压低声音道:“姑娘,奴婢听小厨房的李嬷嬷说,今日天还蒙蒙亮的时候,摘星阁里传出那个孙姑娘的几声尖叫,那声音啊听着凄厉无比,可惨了。”
顾霖抬头问:“孙洛尖叫?发生了什么事?”
那位孙洛看着温温和和,其实她看得出来,那姑娘心术不正,城府也深,如果不是遇到大事,是断不会闹出那么大动静的。
灵月也不清楚怎么回事,茫然地抓抓脑袋:“奴婢也不清楚怎么回事,那时候世子爷还在,眉头都没皱,派了几个隐卫过去瞧情况,一会儿那边就没动静了。”
“既然如此,那便不关我们的事。”顾霖点点她的脑袋,“这种事你呀少打听,免得惹祸上身。”
灵月捂着脑袋,心里虽好奇,但知道姑娘这是为自己好,只得不情不愿地应下:“知道了姑娘。”
说话间,一碗粥已经见底,顾霖命灵月撤下粥碗,外头又传来了叩门声。
徐答的声音清晰传入:“夫人,世子爷临走时有话吩咐,让属下等您用完早膳再禀。”
灵月连忙上前开门,让对方进来。
徐答肩膀上落了点雪,面上有些拘谨和不自在,恭敬道:“夫人,世子爷说这几日澜沧院需要修缮,想请夫人移居寒月院。”
顾霖点头:“好。一会儿我便让灵月收拾东西。”
澜沧院本就是陆熠独居的宅院,她住着也名不正言不顺,还是住回寒月院的好。
徐答却没走,面上尴尬更甚:“还有夫人……世子爷说这几日宫里事忙,恐怕赶不及陪您,让您安心养胎,有甚事吩咐属下去办就好。”
“好,有劳徐大人。”顾霖不疑有他,点头应下。
很快,澜沧院里头的下人们又立刻里里外外的忙碌起来,动作麻利地将东西都搬到了寒月院,就连小厨房里的丫鬟与老妈子也一并跟了过来。
一切物品搬运妥当,寒月院窗明几净,到处都亮堂堂的。
灵樱是寒月院里的管事大丫鬟,徐答早已经将近日世子爷与姑娘的事介绍了个大概,灵樱心中为主子高兴,又顾虑着她有孕在身,将人迎在主屋里歇着,自己则在院里指挥着下人们忙这忙那,颇有风范。
灵月透过雕花小窗往外看院子里来来往往忙碌的景象,脱口而出:“姑娘,奴婢怎么觉得心里怪怪的。”
顾霖正在喝梅花茶,闻言抬头:“哪里怪?”
“奴婢说不上来,就是心里感觉。”小丫头拍拍脑袋,里头一团浆糊,怎么也想不明白,可隐隐又觉得哪里不对劲。
听她这么说,顾霖心里头也浮上了疑云,其实她一直不愿意想太多有关陆熠的事,就像一堵墙,她将自己困在小世界里呆着,不再愿意触碰和这个男人有关的一切。
她其实很害怕,害怕再次听到不好的消息,怕再被伤害,再被辜负,所以就故步自封地将自己的耳朵蒙起来,什么都不听,什么都不想。
这很懦弱,她知道。可她再也承受不住再一次的重创了。
想了想,顾霖道:“我们本该就住在寒月院中,不要多想,应当无事。”
──
摘星阁
孙洛蓬头垢面地坐在地上,嘴唇已经干裂起皮,神情涣散,两只眼睛通红泛着压抑的光。
屋子里的东西已经被砸得差不多,到处都是破碎的家具茶碗,只有一只铜炉鼎被高高悬挂在半空够不着的地方,里面升腾出袅袅的白雾,散发着一股魅人且浓烈的甜香。
那是催情散的味道。
屋门“咯噔”一声被用力打开,走进来一人。
孙洛立刻瑟缩蜷缩起身体,将已经被撕扯碎裂的衣裙拢在身上,神情戒备地望向来人。
十日了,整整十日了,这催情散她吸了十日,也混沌起欲了十日。
这十日里,每天都有不同的男人来与自己交、合,从白天到黑夜,她每时每刻都活在被人强摁行那事的痛苦中,这样的遭遇与娼、妓何异?
可她不得不承受,那些男人的力气比她大得多,根本反抗不得。而且令人羞耻的是,因为催情香的缘故,她的身子变得异常敏感,只要那些男人的手触碰到自己的皮肤,她就会忍不住回应,最后丧失理智,与他们一同敦伦。
而欲望疏解,施暴的男人就会立刻离去,她望着空空荡荡的床帐,被几个野蛮的老婆子强行灌入红花散后,又会陷入无尽的自责与仇恨中,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她竟然沦落到如此不堪的境地。
孙洛眼里都是仇恨的怒火,她咬着牙,通红的眸低死死盯着进屋的陌生男人靠近自己,想起了最初醒来那日清晨──
那一晚,她亲眼的院子,亲眼看到一身玄黑色的男人走进自己的屋子,和她相拥在一起。
本以为一切都水到渠成,她早就想好了,第二日就递消息给哥哥,让他和其他寒门大臣一起强行逼迫陆熠纳自己为侧室,或者,成为妾室也并无不可。
可第二日天还蒙蒙亮,她在美梦中醒来,震惊地发现睡在自己身边的竟然不是陆熠,而是一个陌生的、满脸刀疤的男人。
她惊恐地失声尖叫,平日里伺候的下人婢女全都不见了,只有定国公府里的隐卫走了进来。看到衣不蔽体的她,他们脸上都是鄙夷与唾弃,仿佛在看一个不要廉耻的、最低贱的勾栏女子。
见她还在尖叫,隐卫往她嘴里塞了粗布,连衣裳都不肯给她穿,将她粗暴地捆绑。
接下来的几日更加恐怖,不同的男人进出她的房间,在催情香的效用下,他们与他敦伦行事,每回都要折腾上大半天。
她崩溃、绝望、大哭,她要求见哥哥、见陆熠,都被无视,只有无穷无尽的催情香和无数的陌生男人等待着她。
眼前的男人是完全陌生的面孔,凶神恶煞地朝她伸出手,将她从从地上拎起来。
孙洛失声尖叫,不停地用最难听的话语咒骂,可还是挡不住接下来发生的像噩梦一样的劫难。这样的境地简直生不如死。
又是几个时辰的磋磨沦落,男人粗暴得近乎野蛮,她无力地倒在床榻上,双眼呆滞地望着床帐的顶部,要不是仍想见哥哥一面,她想立刻就死了痛快。
男人已经离开,好像刚才的折磨只是一场梦。孙洛哆哆嗦嗦的捡起地上的破碎不堪的衣裙想要套上,屋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她如临大敌,惊恐地瑟缩在角落,死死盯着屋门口的一举一动。
几名婢女走了进来,也是如那些男人一样生面孔、板着脸,每个人的手里端着个托盘,有的是灌洗之物,有的是衣服裙裳。
孙洛却松了口气,只要不是男人,只要不做那事就好。
为首的婢女上前几步,连看都懒得看她,道:“请孙姑娘沐浴换衣,世子要见你。”
陆熠!
孙洛眼里刚消下去的几分怨毒又陡然上升,眼睛里就像要喷出火来。
她沦落到这么不堪的境地,全都是拜他所赐,拜他所赐!
她要报仇,要报仇!让陆熠付出千倍百倍的代价!
她咬着牙起身,用手护住身前的春光,想要像从前一样骂几句,可看到婢女冰冷的脸,她又瑟缩了几下,嘴里只敢发出一声:“好”。
……
很快,孙洛就被带到了摘星阁的正厅。
陆熠正坐在厅内的檀香木沉水靠椅上,手里把玩着一盏茶,姿态不羁,阴沉冷鸷。
察觉到对方被带到,男人只是略抬起眼皮,充满戾气的视线射过来,将手里的茶盏不轻不重地搁回桌案,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孙洛双腿一颤,吓得浑身都在轻微发抖。
“孙姑娘,你哥哥亲自给你准备的催情香滋味,还喜欢吗?”他薄唇轻启,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带着嘲讽。
孙洛整个人被羞耻笼罩,浑身透凉,嘴唇颤抖着,却还是嘴硬:“你……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陆熠冷嗤,死到临头了还在狡辩,看来是他太过手软,折磨得还不到位。
他将视线转向身侧守门的隐卫:“既然孙姑娘听不明白,那就再多燃几天催情香罢。”
说着,他起身要走。而守门的几个隐卫开始挪步向孙洛走来。
孙洛吓得脸色煞白,面露惊恐地后退,因为动作太过慌张,她被身后的桌椅带倒在地,尖叫道:“不要……不要过来,我听明白了!”
“退下。”沉冷冰凉的声音响起,男人又重新坐回沉水椅上靠着,隐卫迅速止步,规规矩矩地退回到门外。
孙洛惊魂未定地跌在地上,只用那双充满戒备的眼睛盯着座上的人。
陆熠随意地靠在沉水椅上,单手轻轻叩动桌面,一下又一下,就如阴曹地府的催命符声,透着股诡异的森寒。
他启唇:“听明白了,就坐下好好交代清楚。”
孙洛从未见过如此冰冷嗜杀的陆熠,更确切地说,是从未见过像陆熠一样冰冷嗜杀的人。
在她的印象中,陆熠是俊毅的、矜贵的,虽然平时对她冷淡疏离,可一直以来都是礼待有佳,什么时候像现在这样恐怖摄人过?
如果早早见识过他动怒后有这么可怖的一面,她打死都不会起那些阴暗的心思。
可,一切都覆水难收,陆熠用近乎魔鬼的手段将她踩入地狱,也将耻辱的印记打在了的身上,一辈子都没办法再抹去。
她咬着牙起身,强行摁回心底的仇恨怨毒,坐在了离男人最远的靠椅上。
陆熠自始至终都没有正色看她一眼,语气淡漠:“你劝说孙瑞暗中勾结寒门,又在西域进贡的杏脯中动手脚,可真是费尽心思。”
孙洛震惊抬头,下一刻脸上就布满了惊恐,这事明明做得隐蔽,怎么会,怎么会被陆熠知道!
陆熠冷笑,像在看一个笑话:“你们一心想要除掉顾霖,可你想想,她当初贵为顾宰辅掌上明珠、京都数一数二的勋贵之女,嫁入定国公府一年,本世子可对她有过半分关爱?为何短短时间,又突然对她关爱呵护备至,你用脑子想过吗?”
“世子……世子何意?”
“呵,顾霖只是一个障眼法,本世子心尖上的人──”陆熠满意地看着孙洛的脸色近乎崩裂。
屋门外,一个轻柔却响亮的女声传入:“是我。”
孙洛立刻调转视线,就见到一名浑身白衣,身材娇好的女子款款走入。她面容清秀中带着妩媚,尤其是眼尾的那点风情,任由哪个男子看到都会被迷得神魂颠倒。
她眼睁睁地看着那姑娘袅袅婷婷地走到陆熠身边,用手轻轻搭在他的肩膀,语气娇嗔:“世子爷为了护我安危,骗得孙姑娘好苦,现在好了,嫣然终于可以不躲在顾霖的表象下了。”
陆熠凤眸回望过去,眼底是毫不掩饰的温柔,他大掌罩在嫣然放在他肩上的小手,轻轻拍了拍,又回眸去看震惊得无法回神的孙洛。
嫣然低低笑了声,解释得更清楚些:“孙姑娘,其实我是世族勋贵沈国公之女,从小与陆世子一同长大,可谓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只可惜八岁那年观看花灯时被当街掳走,消失了十年。”
说到这里,她伤心怅然地用帕子摁了摁眼尾:“幸好前几日和世子重逢,我才得以脱离那地方。为了护我安全,更护住我世族之女身份的安全,世子便以顾霖为幌,将我秘密地藏起来,确保不受半点伤害。你瞧,这回我应当感谢那位顾霖夫人是也不是?”
孙洛不敢置信,脱口而出:“那顾霖呢?”
“我回来了,自然她就被赶走了。”嫣然不以为然,全然没顾忌陆熠在场,“陆世子心中都是我,自然不肯让我受半点委屈。”
“既然要将你护着,”孙洛的声音颤抖着,“那为何现在要告诉我?”
就不怕她将这一切说出去吗?
嫣然轻笑起来,那双风情肆意的水眸里都是嘲讽:“说到底是孙姑娘太过贪婪,竟然想出这种下作的手段去算计顾霖算计世子,我瞧不过眼,觉得委屈,便让世子将你关起来,让你伺候不同的男人,这十多日来你可满意?我就是要让你知道真相,让你知道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无功,这样一来,你岂不是会更痛苦煎熬?更何况,孙姑娘现在这副模样,能跑到哪里去,又能对谁去说呢?”
一句句刻薄的话犹如巨石撞入湖面,激起惊天巨浪。
孙洛震惊地瞪大瞳孔,只觉得一股从身体深处蔓延上来的恐怖寒意像只无形的大掌,狠狠扼住了她的咽喉。
从来没想到,自己小心翼翼算计了这么久,却原来算计错了人!
她彻底被击溃,心中的仇恨更加剧烈,只是这一回,她的恨全部都积聚在嫣然这个女人身上。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怪不得陆熠的手段变得如此恐怖恶毒,原来背后站着这样一个鬼蜮恐怖的女人。
她开始恐惧地后退,直觉告诉她,眼前的女人虽然看着无害单纯,可手段却比顾霖强上千倍百倍,自己那点小心思根本就不够她看的,只怕是被算计得骨头都不剩。
她懊悔不已,心中叫嚣着想要逃离,逃出摘星阁,逃出定国公府,可一切都无济于事了,她看着嫣然眼里高高在上的取胜者姿态,而自己则被突然出现的隐卫架住肩膀,强行拖回了原先的卧房。
正厅里孙洛反抗的声音渐渐远去,直至变得静寂无声。
嫣然面上娇柔高傲的神情消失得干净,她迅速撤回搭在陆熠肩上的手,后退几步,恭敬行礼:“世子,嫣然刚才冒犯了。”
陆熠面上的温柔也早已褪得干净,又变回了那副清冷冷厉的模样,他起身往外走,没有回头看她一眼:“做得很好。”
──
孙洛被拖回摘星阁后,重新被关押起来。催情香依旧燃着,她又过回了日日伺候不同男人的日子。
身体已经近乎麻木,催情香的热欲与红花散的凉寒交替发作,逼得她精神恍惚,脸色蜡黄。
今日泄欲的男人已经离开一个时辰,她勉强将地上被撕得不成样子的衣衫套在身上,艰难地起身,一步一步地靠近门口。
透过门缝,外厅几名隐卫难得的正在饮酒,他们喝得不少,每个人的脸上已经泛上醉态的红色。
孙洛这才想起,今日是大黎的团圆节,往年她家里没有其他亲人,哥哥又外出忙着考取功名,自己很多时候都是独居在莫城。
可每到团圆节,哥哥不管身处何地,都会赶回莫城与自己一起过节。孙洛垂下头,眼里的那股子愤恨又熊熊燃烧起来。
都是那个该死的叫嫣然的贱、人,让她如今一败涂地,连最基本的跟哥哥暗中联络都不能够,更别说在团圆节与之团聚了!
如果她有出去的一日,一定要让哥哥将这贱、人也尝一尝她遭受的痛苦!终究哥哥与其他寒门的势力已经党结完成,即使陆熠权势再滔天,也多少会心有忌惮,不敢随意胡来。
寒门,再也不是从前被朝廷随意拿捏、唯唯诺诺的寒门了!
想到这里,她脸上的怨毒中又流露出了几分期待的得意,可是那种得意很快又消失,渐渐被灰败取代──
即使她得知了真正的仇敌,又该如何出去?隐卫的手段她见识过,那些人已经将整个摘星阁围得滴水不漏,就凭自己的力量绝对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她正兀自沉思,忽然听到堂梯处传来几声轻微的脚步声,孙洛脸色一白,惊弓之鸟般抱头躲到了屋子里最隐蔽的角落。
等了许久,外头的人也没有进来,更没有那种独属于男人的厚重脚步声。
刚才的是谁?
她在脑海中茫然地思索,始终得不出答案。
随即唇角嘲讽一笑,自己到了现在这个境地,除了那些肮脏的臭男人,还有谁会来这里?
“叩叩叩”,屋门被一阵轻微的动作敲响,一个熟悉的声音传入:“姑娘,姑娘您在里面吗?”
孙洛怔住,是莲儿?
这个臭丫头自从那天晚上后就失踪了,现在怎么又突然出现?
她心生戒备,从前自己一不顺心就对莲儿非打即骂,说不定这臭丫头早就怀恨在心,现在看她潦倒惨败,是故意来看她笑话的吧!
孙洛没好气地回过去:“你来做什么?”
外头的莲儿听到斥责,一点火气也没有,反而更加急切地道:“姑娘,奴婢这几日被关在柴房里,一直担心着姑娘的安危,好不容易趁老嬷嬷吃饭的功夫偷逃出来,就来找姑娘了!”
“你来找我?”孙洛狐疑,“既然偷逃出来,外头的隐卫也愿意放你进来?”
“姑娘若是不相信,透过门缝一看便知,”莲儿的语气有些着急,像是怕孙洛不相信,又道,“奴婢被关的柴房隔壁是库房,偷逃出来后,就从库房里偷了点蒙汗药出来,今日是团圆节,奴婢故意在酒里下了蒙汗药,现在外间看守的隐卫已经被药倒了,姑娘可以放心出来!”
孙洛没再吭声,而是小心翼翼地重新挪到门口,透过狭窄的门缝,她看到了灰头土脸、满脸焦急的莲儿,以及已经东倒西歪的一众隐卫。
她立刻信了莲儿的话,用力打开门。
一阵浓烈的酒味传来,她动了动唇,心底生出对莲儿的几分愧疚:“莲儿……谢……谢谢你。”
莲儿笑得真诚,道:“姑娘说的哪里话,奴婢从小就跟着姑娘在莫城,这辈子最大的使命就是护着姑娘!”她说着,立刻侧过身,催促着:“姑娘快走吧!奴婢帮您引开定国公府门口的隐卫,只要出了这儿,您就去找大爷,大爷一定会护住你的!”
莲儿说得对,只要抓住这次机会离开定国公府,只要找到哥哥,她就安全了,也可以报仇了!
孙洛连忙打开门,也顾不得身上破碎的衣衫,飞快地往外跑。
才没跑几步,她又停下来回头,莲儿正在后头跟着,面上的焦急已经退去很多。
见到孙洛忽然回头,她连忙担忧地问:“姑娘怎么了?”
孙洛动了动唇,想问一句她要是就这么离开了,替自己引开人的莲儿又该怎么办?会不会被陆熠抓住拷打至死?
这念头在脑海里闪过,也仅仅是闪过而已,很快又被她摁了下去──莲儿不过是一个卑贱的婢女罢了,哪有自己身份尊贵?莲儿自己也说了,这辈子最大的使命就是守护她,她又白担心什么劲儿?
左不过等自己报完仇,为这丫头坟前多上几柱香好了!
想到这儿,她脚步不再停留,提起破碎得像布条一样的裙子,飞快地跑出了摘星阁。
……
原本以为为了防止她出逃,定国公府里会布下重重隐卫,可也许是陆熠太过自信,笃定她绝不能逃出摘星阁,府里的守卫的少得可怜,加上有浓浓深夜的庇护,她这一路都非常顺利。
莲儿远远地与她保持距离,一遇到路上有零星的几个隐卫巡逻,就故意闹出点动静将对方的注意力吸引过去,孙洛则趁机从另一条小路离开。
她并未打算从大门出去,而是选了一个北侧的小门,可等到孙洛好不容易赶到那里,小门却突然被锁上了!
这怎么办?
夜里霜冻,孙洛冷得牙关打颤,寒风吹在她破碎的衣裙上,就好比硬生生刺在她的肉上。她的心也哇凉一片,这小门被锁了,还有哪里可以出去?
莲儿在后头急匆匆赶来,见到小门上的锁,只是停顿了一下,飞快地说道:“姑娘,既然这儿的门已经锁了,就说明府里其他的门也都锁了,奴婢还知道有一处地方可以离开,就是不知道姑娘愿不愿意。”
都这个时候了,只要能离开,她有什么不愿意的?孙洛赶紧催促:“快说!”
“院子东侧,靠近寒月院的一处北墙边有个狗洞,姑娘可以从那里爬出去!”
孙洛闻言,立刻皱了眉。狗洞,她一个有身份的姑娘家,竟然去钻狗洞?
可很快,不远处纷踏的脚步声打断了她的犹豫,对方似乎发现了她们二人,正快速从附近赶过来,佩剑刮擦在铠甲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尤为恐怖。
莲儿连忙推了她一把:“姑娘快去,奴婢去引开他们。”
孙洛被推得身子往一侧趔趄了下,看着莲儿的身影往人声的方向跑去,一咬牙就往东侧北墙的方向逃。
只是孙洛没看见的是,她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时,莲儿也停下了脚步,用一种冰冷的目光注视着她离开的方向。
莲儿扯起唇角,轻轻地笑了一声,在寂凉的夜里,透着嘲讽与怨毒。
姑娘,出了这个府门,你和你的哥哥,都将坠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她这么多年遭受的磋磨虐待,她忍气吞声了那么久那么久,终于能找到机会狠狠报复了!
──
寒月院
已经到了后半夜,顾霖白日里睡多了,难免在榻上辗转反侧。
终于,第三十六次在夜色中睁眼,床帐顶上的海棠花纹样已经被看厌,她起身从榻上坐起来,独自披着件狐裘走出了屋子。
因为穿得多,身上的狐裘用料也上乘,她丝毫没觉得冷,灵月睁着睡眼惺忪的眼睛在房门后探头探脑:“姑娘,您要去哪儿?等等奴婢,奴婢穿好衣裳就来。”
顾霖望一眼灵月面上的浓浓倦意,知道这小丫头白日里忙上忙下着实辛苦,又见到不远处正在廊下与徐答交谈的灵樱,道:“你回去睡吧,我睡不着,去找灵樱说几句话。”
灵月果然停住了穿衣裳的动作,打了个哈欠,将脑袋缩回去:“那姑娘您不要在外头待太久,当心着凉。”
顾霖笑着“嗯”了声,替小丫头将屋门关上。
今夜月光很亮,圆圆的月亮银盘似的挂在空中,将寒月院里的黛瓦飞檐映照得镀上了一层暖黄的辉光。
原来是团圆节到了啊……
顾霖喟叹一声,揽住罩在身上的狐裘,瓷白的小脸半隐半现,隐在毛茸茸的白狐毛中,她轻轻咳嗽了声,将胸口内闷窒的痒腻压下,提裙往前头的屋廊走去。
徐答是习武之人,耳力极好,听到动静,他立刻止住与灵樱的话头,转过身去。
见到是顾霖,他脸上的戒备紧张神色褪下,恭恭敬敬上前几步拱手行礼:“夫人。”
顾霖笑笑:“徐大人不必多礼,白日里睡多了,夜里就有些难以入眠,想寻灵樱陪着我在院子里逛逛。”
徐答犹豫了下,没走:“夜里寒凉,夫人身子还未好全,还是不要在屋外停留太久,不如让灵樱姑娘陪您在内屋里聊天解闷?”
非是他管得多,世子爷命他守护寒月院时千叮咛万嘱咐,最近多事之秋,朝廷遭遇巨变,不得不小心一点以防心怀歹念之人下黑手。
万一夫人出个三长两短,他这颗脑袋也就保不住了。
顾霖不甚在意,暖融融的笑意温和又轻柔:“我已经在屋子里闷了好几天了,正巧今夜团圆节,难免思念家人,就让灵樱陪着我在院子里走走赏月吧。徐大人放心,过一会儿我们便回屋。”
徐答犹豫了会儿,想要提出跟着二人一起,可心里头又觉得不合适,两个姑娘手挽手赏月谈天,他一个大男人寸步不离地跟着像什么样子。
左不过是在这寒月院里,应该也出不了甚事。
他暗自说服自己,将一颗心落回肚子里,正色道:“是,属下就在院子的正门处守着,夫人有何吩咐叫一声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