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孟彰回答道。
“商纣……”孟庙细细打量过孟彰的脸色,心中忽然生出一种预感,“阿彰你要去见他?”
孟庙还在等着孟彰的答复呢,忽然就看见孟彰略显古怪的目光扫了过来。
他顿了一顿,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话很有问题。
对面的是谁?
手握重兵、身份高贵、辈分绝高的殷商纣王!
人家不论是从实力、地位、年岁还是份量,都能轻易覆压过孟彰这一个人族后辈。人家愿意给予脸面先送来拜帖约见,是人家在表示看重,是人家愿意舍去其他的因素只用两个人的身份纯粹同孟彰结交,可不是人家真的就怕了孟彰这个小郎君。
在这种情况下,孟彰若是没有旁的什么紧要事情却直接拒了人家的邀约,那就是孟彰在拿大!
是在要同那商纣王甚至是殷商一脉落下怨结的。
“是该要去见一见,是该要见一见的……”孟庙惊得脸色越发苍白,一时顾不上去细想自己哪来的胆气平视那位商纣王,一迭声地问,“阿彰,我们要不要准备些什么做拜礼?可是那商……商王应该是什么都不缺的,我们该准备些什么东西比较好?”
孟彰抬手虚虚往下压落,安抚孟庙的情绪。
“伯父,你且冷静。”他道,“这些都是小事,不必太过在意。”
孟庙定了定神,才停住了那说得乱七八糟的话语。
“……我没事了,阿彰你不必担心。”
孟彰细看他一阵,点了点头。
“所以阿彰你的意思是……”孟庙还是来跟孟彰讨主意。
孟彰就道:“只做寻常便罢。”
那位在诸多典籍记载中都是污名覆盖美誉的商纣王既然先行做出了示好,那他也不必太过唯唯诺诺,只做拜会身份比较特殊的盟友便是了。
反正他在早先时候已经和青衣棋社的商老爷子达成了基本共识,没有其他问题的话,他们双方间的合作也不会出现意外。
殷寿那位商纣王的态度……
不至于会动摇这一基础。
毕竟在殷寿的上头,也不是就没有旁的人能够制得了他的。
“你心里有主意就好。”
孟庙放松了些,跟着他在餐桌旁落座。
青萝领着两个婢仆为他们将膳食摆上。
孟庙捡起筷子,趁着这个空档将他心里头最在意的问题问出来。
“那接下来我要做些什么?我们孟府又需要做些什么?甚至……安阳孟氏呢?”
“嗯……”孟彰发出一个单音,平静道,“这确实都是些好问题。”
他捻着粥勺,将一勺粥汤送到唇边慢慢呷饮。
孟庙也知道孟彰确实需要时间来思考,毕竟今天晨早递送到孟彰这里来的消息份量不是一般地重。
或许他是不能从那商纣王的现身洞悉接下来整个帝都洛阳乃至是整个天下所可能会发生的变化,但他总也还能想见几分其中的波澜。
孟庙垂着眼睑,用手中的筷子给自己夹了一个宣软的包子。
这一天晨早的膳食其实同往常时候没有什么不同,但这其中的气氛却是……
孟庙茫茫然将一勺粥汤送到嘴里,便跟着孟彰一同将手中的粥勺放下。
粥勺撞在粥碗的碗壁处发出一声脆响。
孟庙吓了一跳,目光在刚刚放下的粥碗上转过一圈,便飞快地扫向孟彰。
孟彰这会儿正从青萝手中接过干净的帕子。
他似乎完全没有发现孟庙的失态。
意识到这一个念头占据心神的时候,孟庙很有些苦笑。
动静那般大,孟彰怎么可能没有发现呢?
但同时,孟庙又很感激孟彰的包容。
尽管一个族伯父得让一个侄儿来包容听起来很古怪……
“……一动不如一静,伯父你不必多做些什么,就如同往常一样忙碌就是了。”
孟彰的声音传了过来,成功将孟庙的心神牵住。
但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觉又耐心等了等,直到确定仍旧没有听到孟彰更多的指示以后,他才愣愣抬头。
“就这样?没有别的了?那孟府呢?那我安阳孟氏呢?也是一样的照旧?”
孟彰将帕子叠好,放落在那托盘上。
“嗯,都是一样的,照旧。”
孟庙少顷没能反应过来。
孟彰收回手,一面慢慢整理着袖摆,一面看向孟庙。
见得孟庙面上的神色,他不禁有些好笑地反问:“不然呢?”
孟庙眨了眨眼,目光终于再一次开始聚焦。
“我安阳孟氏的根底摆在那里,”孟彰似乎叹了一声,又似乎没有,“先前为了应对我们预想中的危机,我们已经是在尽力做我们所能做好的所有计划,现在也都还在依照着那份计划步步将布置落到实处。”
他们已经绞尽了脑汁,想办法将安阳孟氏手中的力量、资源、人脉用到极处。
他们真的尽力了。
“现如今,那位商纣王的出现……”
孟彰笑了一下。
“连同其他势力的反应也只是在告诉我们,接下来我们将要面对的危机和风浪会比我们最初时候所料想的还要恐怖而已。”
“可即便如此,”孟彰的声音意料之外的平静,“我们难道还能再多做些什么吗?”
孟庙也只能沉默,他最后摇了摇头。
孟彰半垂着眼觑了觑他自己,意兴阑珊:“这不就是了?”
“但是……”孟庙还是想要挣扎着说些什么。
孟彰的目光抬起,再次看了过来。
孟庙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但是,我们总不能真的什么都不做吧?”
孟彰很认真地问他:“所以庙伯父的意思是?”
他的意思?
他的意思当然是……
“起码也得将这商纣王从殷墟里出来的消息传回安阳的……吧?”
孟彰颌首:“这不是往日里伯父你要做的事情吗?”
孟庙也觉得自己傻了。
孟彰看着他,问:“还有旁的吗?”
孟庙愣愣摇头。
“……没有了。”
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论理孟彰该准备去太学了,但他这会儿却站在原地,目光平和地看着孟庙。
“庙伯父?”
孟庙也不知道自己是该为孟彰的敏锐高兴,还是要为他的这份敏锐生气。
“我没什么事,”他最终也只能这样说,“就是……”
“多少觉得有些不甘心而已。”
孟彰愣了愣,重复着道:“不甘心?”
孟庙却已经收拾好了自己的心情,反过来催促孟彰道:“不是什么紧要的事情,我回头能自己整理的。这会儿时间也不早了,你且快往太学里去吧。”
孟彰细看他一眼,面上似乎更为软和了些。
“侄儿惯来以为,只要尽力做好自己能做的事情就够了,结果固然重要,但也没有那么的重要。”
说完,他对孟庙一点头,也就直接迈开脚步往府门外走去。
在府门前,马车已经在等候他了。
孟彰掀开车帘走入马车中,又在车厢里坐稳,才传出声音:“走吧。”
车夫一抖缰绳,引着拉车的骏马往巷道而去。
在孟彰的马车之后,又是罗先生的马车。
而陪同孟庙一起在府门前目送孟彰和罗先生的,自然就是甄先生了。
甄先生面上不见异色,但到得他和孟庙迈过门槛,听着大门合拢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到底是按耐不住,问走在前方的孟庙:“庙郎君,真的不需要我在暗处护持?”
孟庙停住脚步,回身看甄先生,一点也不意外地在他面上眼底看出了些什么东西。
这这一份眼力,确实得归功于孟庙近段时日以来的长进,也得归功于孟庙和甄先生的熟悉,但同时,也是因为这样的复杂心绪刚刚也在孟庙心腔处蒸腾。
甚至直到现在,它们也在孟庙的心神中翻滚不休。
它是不甘,也是失落,甚至还有些茫茫然的无措。
明明知晓这个世道即将会成为真正的大势,掀起决定炎黄族群未来千百年定势的风浪;明明他们就站在一位真正的骄子侧旁,是他的附翼,他们却也只能看着这一切发生,而自己却只能守持自己身前一盏烛火一样的微弱与无能……
孟庙这样想着,心头竟然浮出了些许释然。
也似乎,直到这个时候,他才从刚才孟彰的那句话中回过神来。
大世将起,浪潮正兴,而他们仅仅只能作为一点注定被岁月埋葬的尘埃又如何呢?
他们本也平庸。
他们本也弱小。
哪怕他们站在孟彰的身侧,能够从他那里借来一星半点的微光又如何?
他们始终都是尘埃。
而尘埃……
孟庙想到了方才孟彰和他说话时候的柔软,面上也自然而然地显出了些笑意。
“你知道方才阿彰跟我说了什么吗?”
甄先生不明白孟庙为什么这样问,他摇了摇头,看着孟庙等他接下来的话。
“阿彰告诉我说——”
“他惯来以为,只要尽力做好自己能做的事情就够了,结果固然重要,但也没有那么的重要。”
“结果固然重要,但也没有那么的重要……吗?”甄先生喃喃重复着,面上神色越发的复杂难辨。
似乎是有些释然,但似乎又更为纠结。
孟庙立在侧旁,仔细观察着甄先生的神色变化。
“这可真是……”
甄先生最后也没能找到合适的话将他自己的意思表达清楚,“真是”“真是”过一阵后,只能冲孟庙无奈地笑。
孟庙摇摇头,却是抓紧了这个机会,一点不客气地将孟府上还在堆积着等待处理的杂事推到他手上去。
“那这些事情就都交给你了,你慢慢处理,只要在今日里将批复送出去就行了,不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