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刚将小海螺收起,孟彰便看见坐在他前一席的王绅、谢礼、庾筱人从座中站起相伴着往外走去。
看见孟彰的目光,王绅停下脚步,拱手一礼,道:“我人方才看了一份棋谱,觉得别有几分趣味,想去那弈棋楼一趟,彰小郎君要一道去看看吗?”
孟彰笑着摇头,拒了。
“真不去吗?”谢礼也问,还跟孟彰强调道,“会很有意思的。”
孟彰仍是拒绝了。
“多谢,”他道,“但是我也有事情要忙,分不了身。”
孟彰既已说得这般明白,王绅、谢礼和庾筱人便也没有继续尝试,他们各自对孟彰一礼,往弈棋楼的方向去了。
学舍里其他的小郎君小女郎们面面相觑,一时竟是谁都没有说话。
“孟彰小郎君这到底是真的不愿意还是不知道?”
“你说呢?”
“就是猜不着啊。我们这位同窗,你看先前东宫那位慎太子是怎么花心思收拢人的,可结果呢?不也给辞了么?这回的王谢庾桓……”
童子学学舍里的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俩俩地凑在一起议论,那眼角余光还时不时瞥过孟彰,观察着孟彰这边厢的动静。
李睦、明宸这些出身道门法脉的小郎君小女郎们也在留心旁听,似乎在思量着什么。
“师兄,你觉得……我们有没有机会?”明宸更是暗下传音,询问李睦道。
李睦这次却是不同往常,他沉吟一阵后,竟是给出了另一个明宸等人此前都没有听说过的答案。
“或许。”
那顷刻间,连明宸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面对那样一个他们已经商讨过不知多少回的问题,他们的师兄李睦,竟然就犹豫了?
“师兄,莫不是我们真的也有机会?”林灵当先问道。
李睦先是转过眼睛又看了孟彰一眼,然后才将目光收回。
“我们这位同窗,”李睦斟酌着开口道,“不知道昨日里是碰着什么事情还是改变了什么想法,总之,他跟我们道门,似乎另存了一份缘法……”
明宸、林灵这几人努力克制着,才勉强控制住了自己,不叫自己狂喜到失态。
所以,不论皇族还是世族们如何花费心思,如何孜孜以求,这位潜力深不可测、品格超凡脱俗的小郎君,终究是他们道门的人才?!
李睦、明宸这些道门法脉的小郎君小女郎中,尤以出身酆都的石喜最为开怀。
如果孟彰小郎君最后终究是他们道门法脉的人,那么小郎君最后的归处,不该是他们酆都地府吗?
李睦、明宸等人自然也察觉到石喜的这一点小心思,但是……
李睦悄然同明宸、林灵、白星这几人对视了一眼,唇边的笑意似乎都是深了深。
哪个就说孟彰小郎君同他们道门法脉的缘法,是一定着落在酆都地府这一脉,而不是其他的道门法脉呢?
这些童子学的生员们各有所想,孟彰的心思却甚是沉静。
他推拒王绅、谢礼人邀请的理由,并不全是只为了拒绝而拿捏出来的借口,而是他真的有相当重要的事情需要处理。
他必须,也该当,要在那些一件件堆砌到他手边来的杂事中,分理出一个轻重缓急来。
这件事情对于旁人来说,或许无关紧要,但于孟彰却不是。
原本孟彰是不太放在心上的,但昨日里从阳世天地归来阴世天地以后,到他结束一夜修行,准备出发往太学童子学里来听课的那时候,对着他座下那白莲莲台,孟彰却是陡然被惊醒了。
他想要做的、必须要去做的事情太多了,可他的时间、他的精力却是有限的……
繁杂的事务同有限的精力、时间撞到一处,孟彰但凡还想要做成些什么事情,他就必须得做出合理的安排。
什么好事都想要做成,什么问题都想要解决……那就太贪心了。
贪心不是不可以,可那前提是,要有满足那贪念的手段和能力。
孟彰认真想了想,索性将手抬起。
他长长的袖摆在案台上空拂过,最后轻巧地落在案台的角落位置。
砚台、笔架、空白纸张、镇纸……
这些文宝被孟彰一件件在案台上排开,安置摆放。
这一点空余时间里,孟彰也在心里快速地梳理着什么。
待他提起笔杆,让那毫笔笔端饱蘸砚台上浓黑的墨汁,孟彰眨了眨眼睛,目光轻盈地落在那空白的纸张上。
不,只这么一会儿工夫而已,孟彰那握着笔杆的手腕已经顺遂心意而动,在那原本空白的纸张上快速地落下一个个洒逸的行书。
“己身所第一紧要者,修行事。”
这一行文字出现在纸张上时候,孟彰的动作微不可察地顿了顿。
修行事是他己身第一紧要事,这原就不容质疑。
修行,是超脱一应磨难、步步壮大己身、获取破局力量和资格的唯一途径。
也是绝对的正道。
孟彰从来都没有忘记过。
但是……
孟彰的目光止不住地落在“修行事”这个文字上。
修行事太广泛了。
道、术、心、行,俱都是修行事,也全都不能轻忽。
道,是道途,也是他所择定的、壮大自己的方向,是他所想要成就的未来的自己。
只有他脚下的道路不出差错,到他走到自己所能去到的尽头时候,他才能坦然地接受那落下句号的自己。
术,是护道法。没有足够强大的护道法,他不能护持己身、也不能保得住他亲近的人,退散一切拦路的魑魅魍魉。
而那足够强大的护道法,一定是能将他的优势完美发挥出来、帮着他更好地遮掩自己短处、最契合他本身的术法。
这样的术法,想要修成,却也不是单纯拜得一位强大师长、得到什么福源能够做到的。它必须得孟彰自己来悟,得他自己来修持,甚至是他自己来修改。
也唯有如此,他才能炼成理论上他最强大的术法。
心,是道心,是本性。他的一切所求、所愿,唯有出自他的本性,才不会后悔、才能一往无前。
这对于孟彰来说,是艰难的,也是容易的。
前世今生,生生死死、病痛康健中兜转过,平凡、富贵中闯荡过,孟彰知道什么叫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知道自己心中真正的所愿。
声、色、财、权,动摇不了孟彰。
但在同时,想要坚守自己的本心,着实不易,尤其是孟彰。
历经两世,孟彰的性情已经基本定下,不是轻易就能够更易的。而偏偏这样经历养出来的孟彰,却同如今这方生养他的世界格格不入。
在这方世界里,孟彰或许会有愿意跟随他的知交同伴。
譬如谢远,譬如孟昭、孟显和孟蕴。
但这些知交同伴,或许会不遗余力地支持孟彰,但他们其实并不能完全的理解孟彰。
他们会为孟彰的决断和选择找到他们所能理解的切入口,却终不会如真正的同伴一样无需辩说便能默契地向着同一个方向前进。
世界是那样的广大,孟彰是那样的渺小;世俗是那样的顽固,而孟彰却偏只是一个小小的阴灵。
阴灵……
这方世界划分阴阳两边天地。而在这两边天地中,阴世天地或许不全是阳世天地的附依,但阴世天地的分量比阳世天地逊色分却是事实。
孟彰这一个小小的阴灵,想要真正改变这方世界,撼动那顽固的世俗,他就必须要跨越阴世天地和阳世天地的间隔,将自己的影响力彻底发散出来。
这真的很难。
盯着那个“心”字,孟彰久久没有挪开目光。
阴灵本质轻且冷,很容易被外间种种变化影响,也容易被旁人的情绪所感染,就是孟彰,很多时候都察觉到自己的动摇。
这动摇,不是孟彰自己质疑自己决定的那种动摇,而是另一种的。
就像他能深切感受到谢远的不甘与驻足不前一样,他也总能感受到顾旦、王绅、谢礼他们这些人的殷切与亲近……
这些殷切与亲近,或许时常带着些限制,但却都是真实不虚的。
孟彰做不到完全无视他们的善意。
哪怕这些善意不足以动摇孟彰的立场与定论,也总还是会触动着他、叩问着他。
问,他是不是太过绝情了?
问……在那些无关紧要、不影响大局的小事上,他是不是能给予一点善意的回应,让这些殷切待他的小郎君小女郎们能够开怀一些?
起码别那样的挫败……
舆图学习,其实就是这样的一个回应。
孟彰如果想要学习舆图的话,真的需要将王绅、谢礼、李睦、明宸这些童子学同窗给带上?
他真的就那样需要这些小郎君小女郎将会拿出来的这些舆图相关资料吗?他真的需要通过这样的方法……去看清楚这一段纷乱时局中的各家动向与进退吗?他真的就需要通过这一件事来让各家世族高门、道门法脉认识他的行事作风吗?
孟彰静默少顷,暗自缓慢摇头。
当然不是。
论及阴世天地舆图的相关资料,那些世家望族、那些道门法脉,真的比得上阴世众神么?
更何况,只要孟彰提起,阴世众神所拿出来的阴世天地舆图相关资料,必定是他们所能够给予孟彰的全部。
不会有遮掩,不会有限制。
这是各家世族高门、道门法脉,所绝对不能给予孟彰的。
或许,收拢童子学里各位同窗,与他们一同学习阴世天地舆图相关的资料,给了他一个甚为特殊的梦境世界。但是……
那梦境世界对于孟彰来说,也真的没有那么重要。
孟彰的修行走得很是踏实。哪怕他仍旧未曾真正筑就道基,可筑基对他来说并不难。
只要他继续稳步向前,筑基就在前方。
昨日里被他汲取、推动他向筑基更迈出一步的那方梦境世界,真不是必须。
至于说行事作风……
呵,那玩意儿对世家高门的人来说,真的重要吗?
不,不重要。
真正重要的是利益。
只要有足够的利益,不论孟彰是怎么样的人,世家高门都会对孟彰趋之若鹜,孟彰总会是他们的座上贵宾狗。
但要是没有足够的利益……
哪怕孟彰是十世的大善人,功德满身,他们家的大门也绝对不会给孟彰打开。
然而,孟彰就是这样做了。
他为的,其实就是那些同窗们而已。
这一切的根本原因,也只是因为孟彰被触动了而已。
孟彰无言地扬了扬唇角。
这样的他,说来其实还真是很有些多愁善感的意味啊……
孟彰默默沉淀心神,却也很明白——这就是阴灵修行所天然存在的劫数。
阴灵比生人少了一具肉身庐舍,便少了些感情方面的限制与约束,于是也就更容易被旁人的悲喜所感染。
他再看得那个“心”字少顷,才将目光往下一压,看见那个“行”字。
行,其实是作为。
孟彰落入阴世天地时才开始真正接触修行。
而从他开始修行到现如今这个时间节点,也不过才过去几个月的时间。
这几个月时间里,孟彰做的事情说多不多,说少却也不少。可是直到现在,孟彰所做的那些事情里,真正能给孟彰一个结果的,却还没有多少。
孟彰厌恶五石散,恨不得这东西彻底消失在这世界里。可到现如今,他也不过是勉强让阴世天地里安阳孟氏族里的郎君女郎开始有意识地去拒绝五石散而已。
不说阴世安阳郡里其他各家世族的郎君女郎对五石散是个什么态度,又是不是开始去拒绝五石散,只说阴世天地里的安阳孟氏自家族人。
到得今日,那些安阳孟氏的郎君女郎们十回能控制住自己拒绝七回五石散,已经是最了不起的了。
更多的情况,还是这一回拒绝了,那下一回就控制不住,接下旁人递送过来的五石散药散。
唯一比较让孟彰满意的,也就是孟彰自己家业里的那些部曲、管事和掌柜了。
他们是真的将孟彰的安排着落到实处,一点都不打折扣的。
或许碍于他们本身的能力问题,事情还会存在些疏漏,但他们真的是在贯彻孟彰的意志。
然而,这些部曲、管事和掌柜所做的事情上报到孟彰那里时候,孟彰也不能真正地开怀。
这些部曲、管事和掌柜所以那样的卖力,或多或少在于他们自认自己是孟彰的家臣下仆。
他们必须得听从主家郎君的命令,不论那命令是对是错,不论那主家郎君所择定的到底是怎样的一条路。
孟彰要怎么真正地高兴起来?
那就不是孟彰的所求。
孟彰默然半饷,重又将目光转回到了那“修行事”个字上。
修行,也是在做人。
修行事,也是人生事。
很难,也很平淡。
它贯穿孟彰的一生,不能轻忽,不能怠慢,得慢慢来。
孟彰的手腕又抬了起来。
在那“道、术、心、行”四个行书之后,又是两个文字落到了那纸张的空白处。
亲,朋。
亲者,亲长手足;朋者,知交友人。
亲朋……
孟珏、谢娘子,孟彰的阿父与阿母。
说实话,孟彰自觉把握不住这两位。
盯着那个“亲”字,想到孟珏和谢娘子,孟彰优势长久地沉默。
孟彰其实隐隐有一种感觉……
他也好,他的另外位手足也好,一切所作所为都还在孟珏和谢娘子的目光之下。
那种阿父阿母在盯着的感觉,虽然不是很明显,但确实是存在。
孟彰的面色不自觉地显出了几分纠结。
他的手腕也久久停在那纸张上方,半饷没有挪动,以至于一滴墨汁从那毫端滴落下来,在纸张上印下一团干涸的墨印。
到这个时候,孟彰方才回过神来。
他一面将那面前被墨汁污了的纸张挪开,一面快速整理心绪。
罢罢罢,不论他家阿父阿母是真的在看着还是怎么地,到目前为止,他们两位也没有对他、对他兄弟手足四人言说过什么不是?
既然如此,那还有什么别的事情需要去踌躇犹豫的?只顺遂着自己的心意去做就是了。
阿父和阿母他们,大抵也是这样的意思。
在那思绪的空隙之中,即便是孟彰,也不由得一阵心惊。
所以,他们家阿父和阿母,是不是也同阿姐孟蕴一样别有身份?
而他自己,又到底是什么样的来历,方能这样自然、自如地被他们所接纳?
他们这一家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回神时候,孟彰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阿父阿母的事情他管不了,曾经隐没在岁月尘埃里、未来被遮掩在岁月迷雾里的那些事情,这一时半会儿显然也是不会被他所洞见……
孟彰心里很明白,他所能把握住的,仅仅只是现在。就似他所能影响的,也只有孟昭、孟显和孟蕴这个手足。
孟彰心下还很有几分辛酸。
就是他能够影响的孟昭、孟显和孟蕴,根本原因也只是因为孟昭、孟显和孟蕴愿意接受他的一点意见而已。
孟彰略停一停,就将心思转落到了“亲”侧旁的“朋”。
朋……
朋,朋友,朋党。
孟彰认真想一想,心中也甚为复杂。
少顷后,他又是摇了摇头。
他所交的那些友人,即便是谢远这个知交,其实在面对他的时候,也总存着些许退让。
他们默认了孟彰是他们的领头人,而不是真正同他们并肩而行的人。
这不是谁的问题,孟彰心里明白,是时代的问题。
孟彰的手腕再次转动,引着笔杆在那纸张的空处又落下一行文字来。
“家族”。
这一回,也是简简单单的两个字。
家族……
孟彰沉吟片刻,干脆利落地将它略过。
诚然,孟彰在阴世天地里有安阳孟氏麒麟子的说法,也得到了安阳孟氏族中的承认。但麒麟子只是麒麟子,还无法真正地支撑起家族,更无法决定家族的方向和命运。
得等以后。
至于这以后到底是多久以后,那还得看情况。
这不是孟彰自己就能够决定的。而孟彰自己,这一时半会儿的,也完全没有就要将家族给扛到自己肩膀上来的想法。
他还没有那样的猖狂,觉得自己这小身板已经能够担得起整个安阳孟氏了。
五石散这事情同“家族”又不是一回事。
孟彰不愿看见安阳孟氏的族人服食五石散,是因为孟彰厌恶五石散,他是在针对五石散,不是在针对家族。
莫说是安阳孟氏族里的族人,就是这天底下的任何一个陌生人,孟彰同样也不乐见他们服食五石散。
另外的孟庙……
他的事情确实关乎到安阳孟氏宗长一支的传承,但这其实也不全是孟彰的决定和推动。他只是在其中搭了一把手,真正在这事情上拿定主意的,其实还是孟梧和孟椿那两位安阳孟氏支柱。
孟彰抬手,让毫笔沾染过砚台里的墨汁,才又继续移动手腕。
“晋国”。
在孟彰个人、孟彰一家、安阳孟氏一族之外,便该是这个国家了。
晋国……
孟彰盯着那两个字,一时沉吟不已。
但他也只停了一阵,就很快在这“晋国”两字上,又落下两个文字。
民族。
在孟彰的这一张梳理纸张上,“晋国”和“民族”并行而立,似是没有高低差别,但在这两个字词的中间,却隔着一个绝不容人错认的细长空隙。
这一次,看着这行列里的两个字词,孟彰却是停顿了好久。
国家、民族……
在孟彰的前生,他可以理所当然地将这两者划上等号。可是在这方天地、这一个时代里,孟彰却做不到。
由皇族司马氏所所执掌、各个世家望族所辅佐建立起来的这个晋朝,有什么资格代表这一个民族?
凭他们如今坐在阳世天地那皇座上的“孩童”司马钟?还是凭那已经在酝酿的“八王之乱”?还是那在“八王之乱”后紧接着的“五胡乱华”?
孟彰几乎没有过多犹豫,直接就将目光一偏,让它落在那“民族”两字上。
看了半饷,孟彰默默地叹了口气。
这事情太大,太难,也太棘手了……
他有在去尝试着做些什么,但目前来说,都还停在原地。
只能是暂且搁置。
将手中的毫笔搁在笔架上,孟彰挪开镇纸,收起面前那写了字的书纸,让另一张空白纸张显露出来。
待他重又将毫笔提起,几个文字便出现在那纸张上。
却是“学业”、“家业”和“功业”。
这一次孟彰不似早先时候的那般时停时落笔,他几乎是一气呵成地将一个个文字写在那书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