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看着,庾筱的脸色便变得很是怪异。
她眉是蹙着的,但唇角也是扬起的。说不清她是在憋闷烦躁,还是在开怀失笑。
王绅、谢礼稍稍回转心神,见得庾筱这种古怪脸色,原本还想向着她走近两步在神不知鬼不觉间回到原位,抹去早先那有些失礼动作都心思,一下子就淡了。
他们在默然对视一眼后,甚至还更往远离庾筱的方向走出了几步。
庾筱全无察觉,她的目光仍自盯着前方半空中的林灵,也盯着那座似乎有所变化又似乎没有任何改变都都城。
林灵似乎也察觉到了这种裹夹着复杂情绪的目光,她偏了偏头,往庾筱这边递过来了一道目光。
两位小娘子默然对视一眼,又齐齐平淡地别开目光。
王绅、谢礼、李睦、明宸等人发现了两位小娘子的奇异较量,却谁都没有点破道明,只一意寻找着那座都城的变化。
厚重的都城之中,那些深巷尽头僻静之处,似是多出了一座座别样的屋舍。
这些屋舍中,或有读书声传出,或有诵经声响起。
传出读书声的,是那书院、是那书塾;传出诵经声的,是道院、是那道观。
此间小郎君小女郎,没有一个人会误解,也没有一个人出声点破。
所有人都只是沉默地看着。
书院、书塾,是为生灵和黎庶开灵启智的地方,而开灵启智,又是所有想要改变自己命数的生灵所必须要迈出的第一步。
没有任何人,能越过这一步走向前方的更前方。
而,当书院、书塾不再只局限在各家高门世族之中,但它们走入了寻常百姓所居住的街巷,这一切到底意味着什么……
所有人都清楚,不必再多有人来花费口舌。
瑶池他们不担心,太局限了,且方今之世,女郎确实也有相当不俗的本事与影响力,但真正能决定一家、一族、一县、一郡、一国之现在与未来的,还得是郎君。
莫说瑶池未来能不能强大得起来,即便她们能做到,这本身就需要时间,再算上她们想要从天下郎君手中夺回相当的影响力与话语权,亦同样需要时间。
两厢叠加起来,瑶池要想站到台前来,起码也得是千年乃至是数千年以后。
北辰、酆都,他们见识过白星、石喜两位的手段与道念以后,也同样放松了些。
北辰,它的道念太大,也太贪,想要真正做好,只靠他们自己的核心人物是不行的,且人手也不够。
他们需要帮手,也不得不让渡出部分甚至是大部分的利益与权柄。
这是北辰以及场中各家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事实。
而论起渗沙子、论起明争暗斗来,不是他们这些世族儿郎自夸,道门的那些人,哪怕是北辰阁那些人,怕都没有他们来得娴熟,来得经验丰富。
至于酆都,相对来说,酆都确实又更麻烦了些。因为酆都里的那些执掌权柄的阴神都是由阴世天地孕育而来……
不想起这个还好,想到这个的王绅、谢礼等人的目光悄然在梦境世界里某位似睡非睡的同窗身上转过,齐都在盘算时候暗下加上了两个字作补充。
基本。
是基本都由阴世天地孕育而出。
酆都的这些阴神与道相合,一切判决裁定皆从因果、善恶论断,基本没有转園的余地。
可饶是如此,也不是就没有办法应对。
——既然酆都阴神守着阴世天地所汇聚的隐律,那么他们就不犯便是了。
他们完全可以将守持阴律当作登高须梯、涉水须舟那样的自然规律来就是了。
守得住的,便生,守不住的,便死。
天地自然,原就是这样的公平与无情。
当然,如果有人心智敏绝、神通广大,能触碰阴律而逃避甚至是压制诸阴神裁决,那自也是他们的能耐,没甚好说的。
就像现在的修行之人。
天地间最早的那一批生灵,不也依附天地而生,守持天地自然万般规律得以存活。可即便是一无所有、披荆斩棘的那个最窘迫的时候,不也有生灵走了过来?
到如今,天地中有仙,有神,有人,有鬼,有妖,有精,有魅……
现如今酆都阴神出世,轮回显现,于他们这些依附于天地而存活的生灵来说,如何又不是再适应一遍天地规则的旧事?
何况,这些年里天地、人世的变化,难道一直都少了吗?
并没有。
从来都没有。
终究不过是……适者生,不适者亡;强者生,弱者亡。
如此而已。
但是灵宝道……
灵宝道他们非但想要扬道于显世,甚至还想要给天下黎庶开蒙启智?
谁不知道开蒙启智是必要的事情,否则他们这些世族高门也不会一代又一代地给自己家族的儿郎授课讲学,教他们识字通文。可是……
可是!
他们自家教导儿郎,乃至是诸世族、诸寒门教导自家儿郎,也都无甚紧要,可是教导天下黎庶,令天下黎庶开始识字通文,却是拿锄头在掘他们家的根基,是拿着刀在剜他们家的血肉。
掘人根基、剜人血肉者,岂是寻常小事?
然则这童子学学舍里的一众小郎君小女郎们虽沉默着,却也仍然只看,未曾有过任何过度的激烈反应。
或许这也是因为……王绅、谢礼、庾筱这一众出身世族的童子学生员们都还在等。
他们在等着看同为道门三清法脉的太上道、元始道的决意。他们想要知道,灵宝道林灵的这一份道念,到底是只她灵宝道一支法脉的定论,还是包括太上道、元始道在内的整个道门三清法脉的态度与决断。
这异样的沉默下的汹涌,李睦和明宸两人又怎么可能完全没有察觉?
明宸面色平常从容,比之往日时候所见来,他面上还更多了些柔和的笑意。
对李睦稽首一礼,明宸道:“师兄,我去了。”
李睦点头回礼,应道:“去吧,此番……不用太过收敛。”
明宸应道:“师弟明白。”
只这一轮简单的对话,王绅、谢礼那边厢的暗流便又更湍急了些。
明宸全没有在意,他噙着那几分柔和笑意,就像行走在花树荫下,又像是沿着曲水而行,闲适而写意。
一柄上接日月星三光、牵引精气神三宝的润白玉如意从他天门冲出,轻轻巧巧落在他的臂弯之间,被他拖个正着。
明宸不似林灵直接步步踏上虚空,他是直接出现在都城正中央处那座内宫的上空。
打眼看过去,就像是明宸踩在了整个都城最尊贵的那座宫殿的正中央位置一样。
王绅、谢礼、庾筱等一众出身世族的小郎君小女郎们尽管未曾惶然失措,但也都一个个瞳孔收缩。
是止不住的惊讶。
他们真没想到,明宸这个出身元始道的同窗,竟然能这样大胆。
不错,他们这会儿确实是在孟彰的梦境世界之中,面前这梦境世界里的洛阳都城也不是外头阴世天地里的那座帝都,但是……
今日这样的事情倘若传了出去,落到皇族司马氏那些人耳中,他们是真会将今日之事视作挑衅的啊。
明宸他是疯魔了,还是另有别的倚仗,竟然如此的胆大?!
明宸可不理会那些同窗此刻翻涌激荡的心绪。反正没听他们的师兄说了吗?
不用太过收敛!
如此,他便不收敛了呗。
不独独是道意,还是心气,统都不必再收敛压制。
这一刻,他需要做的,仅仅只是——做他所想做,做他元始道弟子所应做。
旁的事情,自有师兄担着。
或许是明宸的动作太过于胆大,出乎了梦境世界中所有人的意料,王绅、谢礼、庾筱、白星、花萦等等一众童子学生员的目光都定定地落在他身上,久久没能挪开分往别处。
所以他们也就没有察觉到,那个似睡非睡、状态甚为奇异的同窗,不知什么时候又睁开眼睛,正同那位太上道法脉出身的同窗对视。
这场似是对峙又似是交流的无声对望仅仅只是持续了数息工夫,便又被默契地结束了。
孟彰随那沉重的眼睑跌落下来,也任由心神升入这方梦境世界的界域中枢所在。
那里,缕缕规则交织,似经纬又似流纱,却仿佛在牵引时间与因果,使得未来的一角得以在此处显露于人前。
看了那绽放瑰丽华彩的交织规则,孟彰无声一叹,心神汇聚,再次镇压其上,以此稳定这一方梦境世界的演化。
到这一刻,此方梦境世界已经不是孟彰一个人说要停下来就能停下来的了。
不错,作为梦境世界之主,只要孟彰愿意,他确实能够强行结束梦境世界演化,将这些经由他的接引方才出现在此方梦境世界的童子学同窗们尽数送出梦境去。
但他的这些同窗们必定不会甘愿的。
无论是王绅、谢礼这些出身世族的同窗们,还是李睦、明宸这等出身道门法脉的同窗们,都不会有人甘愿。
付出了的,想要收取他们原本该得到的收获;未曾出手的,亦同样不甘愿错失这个机会。
梦境世界那转瞬即逝的轻颤,梦境世界中绝大多数的小郎君小女郎们都未曾察觉,他们仍自看定了明宸,看定了明宸脚下的那一方都城。
然而,直到明宸退走,回到李睦身侧站定,那方都城都不见有更多的变化。
仍然只是在林灵之后出现在都城里的书院、书塾,仍然是那些道观、道院……
等等。
察觉到不对之处的一些小郎君小女郎们来不及捕捉心头的那一点灵光,便即急急地拿着目光一遍遍地在那座都城中巡转而过,寻找着那座都城中的每一座书院、书塾,也对比着每一座道观、道院。
果真是这样没错。
就是这样了!
对比着得出结果以后,那些小郎君小女郎们们一面放松了些,一面寻找着自己相熟、亲近地小伙伴,快速交换着彼此的发现。
“你发现了没有?比起林灵早先那阵子,这会儿明宸出现以后,都城中的书院、书塾、道观、道院,数量又增多了不少。”
“你也发现了?那你仔细看过了那些更多出来的书院和道观的不同了吗?”
“诶?它们居然是不同的吗?”
“当然不同啊。你看,在明宸归去以后新出现的那些书院、道观,不单单在建造的风格与布置上,都更多了几分精巧和奇异,就连它们的布局和位置,都存在着不少差异呢……”
“诶?还真是。”
“说起来,如果一定要在他们两家中作一个选择的话,我会更喜欢元始道的这些书院和道观。”
“确实,从选址到布局,从内中的建筑到修饰,怎么看怎么都是这些属于元始道一脉法脉的书院和道观更清静雅致一些啊。”
“说来,灵宝道的林灵同窗以及元始道的明宸同窗在走过这一遭以后,都城里就只多出了这些书院和道观,那出身太上道的李睦同窗出手以后……”
“你觉得这都城里是会继续补上些书院和道观,还是别有变化?”
“问我吗?嗯……依我看的话,我觉得总也差不离了。毕竟是三清法脉嘛。”
“也对,他们这位同窗所出身的法脉,是有一个总称的呢。三清法脉,好生团结好生亲近友好的一个名称啊……”
在那些目光各异的同窗注视下,李睦也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不同于林灵的锋锐无匹,亦不同于明宸的高傲尊贵,李睦一身气机平稳寻常倘若他不是站在他们的面前,倘若他们不是对这位同窗有些认识,他们怕是真能将他当作一个凡尘中的寻常小儿郎。
然而,在场中的所有小郎君小女郎们心里也都明白,这才是最恐怖的。
明明大家都是同样在阳世天地里早夭落入这阴世天地的鬼童,明明大家似是都差不离的修为境界,凭什么这一位,就生生显出了几分返璞归真的意味?
他是怎么做到的?!他凭什么能做成?!
不知道不了解的仍旧想不明白,自己被困在忿忿不平中;不想解释的仍旧没有解释,他们都只是沉默地看着。
李睦原本自然垂落的袖轻轻一摆,随后他手再半抬起时候,便有一柄拂尘出现在他的臂弯之中。
而同一时间,更有两道元气似是游鱼一般从他头顶天门冲出,在他上方虚空不断地追逐盘旋。恍惚之间,似有一幅黑白双色的阴阳道图显化。
李睦神色不动,似是寻常儿郎一般,行走在都城被铺得平整、打扫得干净的官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