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显被孟昭的话语给哽住了,只能幽幽问:“所以大兄你这几个月是很羡慕阿彰的?”
孟昭看他一眼,用同样的语调问孟显:“难道你就不羡慕阿彰了?”
孟显一点不带犹豫地反驳:“我真没有。”
孟昭只摇头,也是掷地有声:“骗人。”
“我哪儿有骗人了?大兄你说说,我哪里有骗人了?!”孟显瞪着眼睛一迭声地问,“我羡慕阿彰他什么?我同他是手足,他有的我也也有,哪里就需要羡慕他了?”
孟昭只笑而不语。
渐渐的,反倒是孟显都气机开始往下跌落。
孟显自己也知道。他垂落目光,避过孟昭的视线,给自己另续了一盏热茶。
“承认羡慕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孟昭终于又开口了,他道,“我也羡慕阿彰能够明晓自己的道心,然后又切实不虚地向着他自己想要的方向走啊。这有什么的?”
孟显的神色微不可察地出现了几分松动。
绕是如此,他还是梗着脖子连连嘟囔。
“你羡慕是你羡慕,倒也不必再带上我一个。反正大兄你不是说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吗?既是……”
孟昭笑意不减,面上眼底尽是包容,看上去真就是一个再称职不过的大兄了。
然而孟显却仍然觉出了几分危险。
他紧闭着嘴,默然坐在那里。
孟昭也给自己续上了一盏茶水。不比孟显只将茶水拿在手里充样子,他却是端起茶盏来,慢条斯理地品尝着。
孟显干坐了一阵,感觉到孟昭的危险性似乎在逐渐降低,也是暗下松了口气。
“……大兄,你有什么事要说的,你便直说吧,这样干坐着耗,也没甚意思。”孟显道。
孟昭咽下一口茶水,抬起眼皮子快速看了他一眼。
“怎么,这就坐不住了?”
孟显摇头:“倒不是,只是觉得没必要这样浪费时间而已。”
也行吧……
孟昭暗下叹得一声,随后对孟显道:“我希望你能真正的想明白,是到底要像刚才你说的那样,跟着我一道,还是要去做你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
孟显一时愣住。
大兄他,他所以如此兜转,原来是为的这个?
“不是为的这个,还能是为了什么?”尽管孟显没有将心中问题问出,但孟昭却也准确地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阿显,你在家中虽然是次子,但你我都明白,阿父阿母从来没真将你当做我的附庸。你不需要总惦记着辅佐我,你也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事情,我、阿蕴和阿彰拥有的自由,你也有。你……”
“大兄!”孟显忽然郑重地唤了一声。
孟昭停住话头。
孟显将手中拿着的杯盏往侧旁案桌上一放,抬头看定孟昭,无比认真道:“大兄,我并没有把我自己当作你的附庸。”
“真没有?”孟昭问。
孟显毫不迟疑地答:“真没有!”
孟昭一时不说话,只来来回回地打量着孟显。
孟显这回完全没有躲闪,直直地迎着孟昭的视线。
孟昭先一步退让:“那行,就是真没有。那你说说,你是真的要与我一起么?”
孟显郑重点头:“当然。”
孟昭还正想问为什么,却被孟显先一步抢去了话头。
“大兄,你知道你自己想要去做的事情有多麻烦、有多棘手,我们手足之中,除去方才不在场的阿彰,也就阿蕴暂且还没想明白了。”
“你瞒不了我!”
孟昭很有几分哑然。
孟显面上显出几分得意,但旋即又被压下。
“大兄,”孟显道,“你需要帮手,而我则是那个最合适不过的人选。”
顿了顿,孟显又道:“更何况,即便大兄你准备要去做的事情,虽然大部分时候都着落在阳世天地这边厢,但阴世天地那里也必定深受影响。”
“亦即是说,我若在大兄你的事情上掺上一脚,到时候受益的,必定不独只是大兄你,阿彰那里也能轻松简单很多。”
孟显最后总结道:“既然如此,我又怎么能置身事外呢?”
孟昭沉默许久,问:“这就是你真正想要去做的事情?”
孟显理所当然地点头:“这就是我真正想要去做的事情了。”
“那阿父、阿母呢?”孟昭又问。
“我还道你在顾虑着些什么呢,原是为的这个。”孟显失笑,却是跟孟昭道,“阿父和阿母那里不是还有阿蕴在呢么?”
孟昭很有些哭笑不得。
“原来你竟是打的这个主意,将阿父、阿母托付给阿蕴照看?”
孟显笑着问:“这不是正好合适么?”
孟昭想了一回,也是点头叹道:“确实合适。”
孟蕴要入红尘,要尝试将人性、人情合入诸多药性之中,父母恩情乃是其中不可缺少的一环。
孟显又道:“我们诸手足中,相比较起来还是要数阿蕴的道路最稳,她或许……”
“能够成为我们诸手足的后盾也说不定呢。”
孟昭也是一阵默然,少顷后,他才强自打点起精神,笑问:“你这是不信任那位尚且未知的存在,想要另行培养、等待一个足够让我们信重的选择?”
孟显没甚好气反问:“难道大兄你就真的能完全放心?”
孟昭不答,笑着转移话题。
“稍后,我打算去见阿父,跟他将事情先提一提。”
孟显也没有追着那个话题不放,他点头:“应该的。但大兄你不能撇下我,我们一道去找阿父。”
孟昭瞪了孟显一眼,无奈道:“行行行,忘不了你的事情。”
孟显却是满意地笑了起来。
“对了大兄,等我们将手上关于族里的那些事情渐渐交出去以后,要怎么做事,你可已经有计较了?”
他沉吟着问:“还是说……要先跟阿彰商量过再论其他?”
“是要先跟阿彰提一提,但不必将阿彰也拖进来。”孟昭道。
孟显初初还有些不明所以,但很快就明白了孟昭道个中考量。
先跟孟彰提一提,是不愿让他们两个做的事情还须得外人来跟孟彰说起;不将孟彰也拖进来,是因为孟彰现在有他自己需要忙、需要专心的事情,将孟彰也拖进来除了让他分心以外,基本没有什么好处……
于是孟显便问:“那么时间呢?大兄,我们什么时候见一见阿彰?”
对于这个问题,孟昭似乎早就已经有所思量。
“你觉得十月十六如何?”他问。
“十月十六……”孟显沉吟,“在阴世天地那《西山宴》之后吗?”
孟昭点头:“虽然阿彰只打算在那《西山宴》上做个观者,没想要多做些什么,但我认为在《西山宴》之前还是莫要太打扰他的好。”
孟显想了一阵,也点头:“那就定在十月十六吧。”
孟显赞同归赞同,但他很快也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看着目光狐疑的孟显,孟昭又饮去一口茶水,才问:“怎么?是还有别的问题吗?”
孟显先是摇头,随后又点头。
他问:“大兄,这些事情你到底暗下琢磨多久了?怎么我看着……很多问题你竟是都有定计?”
孟昭笑了笑。
“也没有琢磨多久,就是在这几个月里慢慢想的而已。”
“这几个月里?”孟显敏锐地抓住了重点,“是在阿彰去了阴世,且渐渐显出自己愿景开始的吗?”
孟昭隐去叹息:“我们做人兄长的,总不能连自家幼弟都比不上吧?”
孟显怔愣片刻,无比赞同地点头:“正是这个道理。”
他们可以在机缘、在手段和能力上输给自己的幼弟,这没什么。无论怎么样,青胜于蓝、一代比一代强那都是好事。可要是他们连愿景、决心、意志都不如自家幼弟,那就真的太丢人了。
孟显稍作思量,便轻快道:“那到时候就我请来阿彰吧。”
孟昭无可无不可地点头。
倒是孟显很快收拾了有些激昂的情绪,问孟昭:“那,大兄,我们既是打算入道,道场呢?道场有主意了吗?我们是准备另起一脉的吧,道场这事情可轻忽不得。”
道场其实就是山门。
尽管当下他们似是只有两个人,但只要他们不想自己立下的道脉始终维系在小宗小支的状态,只要他们还想要让道脉壮大,就必定需要好好地挑选道场。
道场所牵涉到的,可不独独只有地运,还有人气。
“是已经圈定了几个选择,但目前来说,还没有真正确定下来。”孟昭道。
孟显兴致越发的高昂,他急急问:“哪几个,是哪几个选择?”
“我循着地脉走势看了一圈,”孟昭道,“泰山、衡山、恒山、华山、嵩山、终南山、峨眉山、茅山……”
孟显快速回想一下族中收录着的地脉走势图,也是连连点头:“这些地方确实都很不错。”
就是太不错了……
孟显也跟着露出了几分苦恼。
他们要在这些地方中挑选出一个来做道场,不免有些拿捏不定。
道门五大主支法脉,祖脉都在昆仑,这自然是没什么好说的。但这些年道门虽看着安分,可实际上却多有动作。
他们也似是要打算在各处地界搭建道场,立下传承道统……
想到这里,孟显连忙开始盘算起这些地界的境况来。
孟昭看刚才还有些苦恼的孟显陡然振奋精神,凝神暗下盘算,也是觉得好笑。
孟显察觉,抬起头怒瞪孟昭:“大兄,你就一点都不担心的么?”
“担心?我要担心什么?”孟昭故意逗孟显。
孟显越发恼怒。
孟昭哈哈笑开,好一会儿后才在孟显道怒目中摇头:“我不担心我们挑中的道场会跟那几支道门法脉撞上。”
孟显是关心则乱了,所以没有注意到一个很明白的事实。
“当今世代,是世族的时代。”
“世族与皇族共治天下。”
孟显被孟昭这么一点,也是恍然。
在这个世代里,土地、人口绝大多数都掌握在各家世族手中。
泰山、恒山、衡山等等等等被孟昭罗列出来,用作为道场选择的地界,除了泰山这个别有意义的山脉没人真敢逾越以外,似衡山、恒山这样的,那山脉中最适合、最秀丽的地方,都必定在各家世族的手里。
莫看这些地方都是高山,人迹罕至,可那是对凡俗百姓们来说的,对于有修为在身的各家修士来说,那种种妨碍、阻拦根本就算不得什么。
“所以,”孟显道,“只要我们挑好地方,备好价钱去找主人家就行了?”
孟昭笑着点头:“可不就是这样?”
孟显有些兴奋,又有些可惜。
“可惜我们安阳郡里没有这样的灵山,可惜我们孟氏兴家的日子还有些短,没能圈地……”
孟昭倒不是很在意这个。
“没有就没有,换就是了。”
下一瞬,他的声音悄悄压低,只有近在他侧旁的孟显听清楚了。
“再不然,等到乱象四起,我们再抄底入手也一样的。”
孟显轻咳一声,也很是赞同孟昭的说法:“也确实是。”
不怪他心黑,实在是这样的事情发生几率实在太高了。高到无关他怎么想,只要乱象一起,结局都是那样。
往前那黄巾之乱、三国乱战,十室九空的境况可都还在史书上记着呢!
“所以只要我们选中就好了……”孟显说着话,脸上又显出几分苦恼,“可就是,太难选了啊!”
孟显想到了什么,忽然抬头看向孟昭,惊问:“大兄,你将它们都给列数了出来,不会是想要我来选吧?”
孟昭轻咳一声,不见一点心虚。
“没有的事,就是觉得你既然要跟我一道,那这些道场、弟子、法脉之事,你也该拥有部分决定权而已。”顿了顿,孟昭反问孟显,“总不能这些都是我来拿主意定下吧?那你算什么了?”
孟显狐疑打量孟昭,问:“真是这样?”
孟昭怒瞪孟显:“不然还能是怎样?!”
孟显看了看孟昭,又看了看孟昭,聪明地选择了相信。
他琢磨一阵,也有了主意。
“大兄,既然我们稍后还要联系阿彰,与阿彰提起这件事情,那这修行道场的事情,不若也问一问阿彰的意见?”
孟昭看得孟显一眼,竟也有些不敢相信。
这还是惯来更宠溺、更纵容阿彰的阿显?真不是唤了个人?
孟显见孟昭沉吟,更卖力地想要去说服孟昭。
“毕竟大兄你要做的事情,可不只是在这阳世天地,还牵连着阴世天地那边厢。关系到阿彰……我们总也得听听他的意见吧?”
“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孟昭拖长了声音,配合着道。
孟显听出孟昭道意动,只觉得说服孟昭就在眼前。
“大兄,阿彰毕竟是幼弟,往常时候又吃苦太多,着实是遭大罪了……我们这些做长兄的,就得多看顾他几分才是。”
孟昭掩去眼底的笑意,犹犹豫豫地问:“这,看顾是看顾,但似我们这样,未免有几分将事情推到阿彰头上去的意思……”
“就,感觉不太好。”
孟显可不甘愿让孟昭在这个时候退后,他连忙道:“没有的事。”
“尽管道场的择定确实会对道统传承、兴盛很有几分影响,但真正决定道统能不能代代传承下去,能不能真正地绵延兴盛,始终还是道统里的人。”
“是我们这两个立下道统的长兄,更是我们这两个长兄收录下来、让他们承继道统的诸弟子,跟阿彰这个择定道统道场的人没有多大的相干。”
越是说到最后时候,孟显面色便越发郑重严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