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彰笑了起来。
“正该是这样的。”
谢远瞪他一眼,甚是无奈:“你啊……”
孟彰只笑,另又转移话题。
“对了,阿远,你在阴世天地里该也是有着自己的家资的吧?就如今这天气境况,你的田庄、农庄和药山或许能支撑得住,不会受到什么影响,但临近地界的乡人却是没有这份能耐……”
“你有想好要怎么办了吗?”他问。
这个问题问得谢远也是一阵沉吟。
在今日之前,这个问题也是困扰着谢远的一大难题。
谢远自己名下的那些田庄、农庄、药山都有相应的布置,不担心这异常的天气。可是临近的村人乡人却只能是勉强承受。
天气若是一直这样持续下去,到得谢远诸多家资临近的村人乡人耗尽家底,届时那情况……
哪怕谢远不惧怕那些村人乡人会在天时的压迫下,冲击侵扰他的田庄、农庄、药山,他怕是也安心不下来。
不是为了其他,只是心中不忍。
不忍这些村人、乡人不是要奔逃原籍成为流民,就是要贱卖田舍、插草卖身成为世族大家的佃户仆从。
谢远心下沉沉,却也知道孟彰将这个问题提出来,必不只是引他心绪波动的。
“我没有主意。”谢远道,“现在也不过就是尽力让田庄、农庄里的人多帮衬照看一下临近的百姓罢了。”
说到这里,谢远低低垂落的眼睑陡然抬起,直接锁定了孟彰。
“阿彰,你怎地忽然问起这个来了?”想到了什么,谢远的双眼陡然亮起,急急问,“你是不是有主意了?”
“不算是主意,不过是个提议而已。”孟彰先道,随后在谢远接连的催促下,将现如今他田庄、农庄附近村子里的动静简单跟谢远提了一提。
谢远眉梢拧起:“挖渠引水,掘井开水?”
“对于那些根本就没有多少修为在身的村人乡人来说……会不会很苦?”
孟彰摇摇头:“不会。”
相比起谢远这位彻头彻尾的世族郎君来,两世经历的孟彰到底是更了解那些村人乡人。
“在他们眼里,卖力气吃苦头不算个什么……”
“他们最怕的,是手里头没有银钱、没有米粮。”
没有银钱、米粮,他们就不知道该怎么安家、怎么养活家里的人。相比起那些沉闷的压力来,自己身体上的劳累困苦反倒不算个什么。
谢远默默地看了他一眼,问:“阿彰,你的田庄、农庄那边,是已经在这样安排下去了的是吗?”
孟彰也抬眼看着谢远,等着他的后续。
谢远的话还在传来。
“你刚才说得那么肯定,该是已经亲眼见过这些村人、乡人的态度了。”谢远道,“那让我也看一看吧。”
迎着孟彰的目光,谢远面上显出几分郑重。
“你知道,阿彰,我不是不信你。我只是想要见一见而已。”
孟彰摇头:“不是什么大事,有什么不可以的?”
他转过目光,往梦境四下看了看。
明明不见孟彰有什么动作,谢远却忽然察觉到了几分拉扯感。
他很快明白过来。
这份拉扯感不是从别的地方传过来的,它就是来自如今他们所在的这一方梦境。
是孟彰在调动梦道的力量。
毕竟这方梦境源自于他,梦境的掌控权在他手里。孟彰在这个梦境里又调动他自己的梦境道气,牵引梦境道气以演化某种意象,自然就会跟这方在他掌控中的梦境发生碰撞。
谢远没有任何犹豫,当即就将部分梦境权限让渡了出去。
于是在他们的左近,草亭之外的广阔湖泊上方,很快又映照出一幕幕光影来。
在这些光影里,有汉子拿着镰刀、锄头从自己家门走出,汇聚成洪流往某个方向而去。他们沿着已经划定的线道,在草木丛生的土地间清出一条一丈宽的道路来。
自高处俯瞰而去,这些面容上都写着苦难痕迹的村人、乡人,挤挤攘攘地站在一处,像极了聚集的蚂蚁。
但等到他们真正地开始动作的时候,谢远又觉得他们像是火星。这些汇聚在一起的火星更是变成了火焰,将面前阻拦着他们都一切,尽数烧成灰烬。
他们的进度或许缓慢,相互之间的配合也不算多默契,可他们的道路前方,却正在一点点变化成他们所希冀的那个模样。
谢远整个人都被镇住了。
他无言地、肃静地,看着那一条道路渐渐成形。
好容易等他回过神来时候,那籍由孟彰梦境道气所演化出来的光影早已消隐不见。
眼前辉映的、充满视野里的,仍是谢远熟悉的湖景。
谢远请孟彰入梦,梦境显化如此景致,自然也是因为这景致备受谢远喜爱。
可是这一刻,看着这清净灵秀的湖景,谢远却总是不自觉地回忆起那错乱建筑的草屋木舍,回忆起那些面容粗糙、满带苦难痕迹的人。
谢远竟然觉得,那些湖景太过冷寂,不及那些村舍热闹亲和,更不及那些村人坚韧生活。
天地山水较之人间烟火,在他这里,原来其实也是多有不如的。
他竟是直到这个时候才明白。
谢远也不由得对自己连连摇头。
而更重要的一点是……
“是我小看了他们。”谢远承认地道。
孟彰问:“所以?”
“所以,”谢远稳了稳心神,也慢慢道,“挖渠开井之事确实更为可行。”
“阿彰,你那边既然已经开始在组织村人、乡人动手了。那么关于这挖渠开井的事情,你这里应该也是有总结的吧?”
孟彰点了点头,也不遮掩:“确实是有。”
他已经知道谢远会说些什么了。
“那可不可以将你整理、总结出来的结果分送一份给我?”谢远道,“我也好能将它下派给我田庄、农庄那边厢的管事,让他们对照着来。”
还不等孟彰回答,谢远又先自道:“一份或许还不够。能多印制几份吗?或者等你送来以后,我自己印制也可以?”
谢远这是不止自己要做,还想要让他亲近信任的友人也这样安排?
孟彰轻而易举就领会了谢远的想法。不过他也没有想要阻止,又或者说,这本就是孟彰的用意。
只他一个人的田庄、农庄,不过是勉强庇护一县一地的村人乡人而已。相比于偌大一个阴世大晋来,这其实不算得什么。
就像他很早以前就已经明白的那样,处在这样的世道里,如果他真想要做些什么,改变些什么,他就一定不能想着只靠他自己。
他需要帮手,需要同伴。
若不然,即便他真的有一日走到这天地的更高处,能让天地、人世顺遂心意变化,怕是也已经太迟了。
孟彰心下暗自慨叹,手上动作却是半点不慢。
他手腕一翻,一个拇指大小的、表面光影流转的梦境小球便悬停在他的手掌上方。
谢远只定睛一看,就已经从那小球表面流转的光影中看见了一幕甚为熟悉的影像。
他刚刚才在孟彰显化的梦境光影中看见过,这都还没有过去多久,怎么会不熟悉?
“给你。”孟彰直接将手掌上的那个梦境小球给递送到谢远的面前。
谢远将它接过来,仔细看了两眼后,忽然将这个梦境小球往上一抛,同时被送出的,还有一点心念。
梦境小球在半空中被谢远的心念触动,微微一颤,竟是分化出了两个一模一样的梦境小球来。
谢远伸手一招,那两个梦境小球便落入了他的手上。
打量着这两个一模一样的梦境小球须臾,谢远忽然抬起另一只手来。他掐着那两个梦境小球轻轻一碰,两个梦境小球当即就向着对方滑了过去。
当这两个梦境小球碰撞在一起的时候,她们就像是两滴交汇的雨水一样,直接合成了一个梦境小球。
谢远掐着这个梦境小球打量了一阵,赞道:“确实是简单好用。”
他低低叹了口气,又道:“这个时候总觉得就很羡慕你们这些修持梦境一道的修士。”
孟彰认真地想了想,回答谢远道:“也不独独是我们这些修持梦境一道的能够做成这个样子,还有那些修持幻境一道的,也不差。”
谢远摇摇头:“一样的,一样的。”
他将那个梦境小球拿到眼前来仔细查看:“阿彰,似这样一个梦境小球,它能这样自行印制多少次?”
如果印制的次数不够了,到时候他还能再找孟彰讨要吗?
虽然这样的问题谢远没有直接问出口,但他那不时往孟彰方向飘去的目光,也已经早将一切暴露在孟彰跟前了。
“倘若是一次印制的话,那么数量上限在一千,但如果不是一次直接耗完这小球里的梦境道气,它能通过喂养梦境道气的方式恢复印制的次数。”孟彰安慰他,“这个你完全不用担心。”
谢远很是松了口气。
“那就好,那就好。”
孟彰看着谢远仔细将梦境小球收起,又饮过两盏茶水后便跟谢远告辞。
谢远没有多留他。
“你的事情也多,我就不留你了,待下次你闲暇了,我们就再聊。”
孟彰笑着点头,在离去之前还不忘提醒谢远一件事。
“你下次出门去,将行雨符、兴云符这一类符箓处理变更的事情告知诸位同道的时候,记得也带上我,莫要落下我来。”
这殷殷嘱咐的模样,实在是让人忍俊不禁。
他这到底是有多怕谢远到时候会随便找一个借口将他撇下啊……
面对谢远的感叹,孟彰神色不动,只反问了他一句:“你难道真的不会吗?”
谢远一时支吾。
孟彰看他一眼,不说什么,只道:“所以,你记下就是了。”
谢远叹了一口气:“行行行,我会记得的。”
孟彰这才满意地点头,告辞离开了。
看着孟彰身影最后消失的地方,谢远脸上的神色才渐渐显出几分怅然来。
谢远不蠢,他甚至很聪明。
所以哪怕孟彰没有提起,他也能看出这一次聚众挖渠开井,到底会给世人一个怎样的认知革新。
昔年汉祖刘邦见始皇出巡车驾,说“大丈夫当如是”;项羽见始皇,也曾说“彼可取而代之”;又有陈胜吴广在始皇崩逝后,引戍卒起义,建张楚政权,扛起反秦大旗……
自这一位位不甘臣服于层阶,抓住机会便揭竿而起的人雄开始,“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句话,就刻印在了生民心中。
或许过去这么多年,那一句话只在诸世家望族、各色凶人心腔回荡,每每叩问他们都心志。但这一切最终都只局限在不寻常的人家里,同天下绝大多数的黎庶百姓,总似乎没有多少关系。
不,不对。
关系还是有的,对于绝大多数为饱腹费尽心力的百姓来说,城头变幻大王旗只是一场场热闹的戏码。
但是,但是!
等孟彰他真的汇聚大量黎庶百姓,真的教导他们合力去为自己、为家人,用自己的双手开辟出一条生路来的话……
事情就可能不一样了。
到时候,事情很可能会演变成:王侯将相是你们的事情,我们只想活下去。谁要是真让我们活不下去,那就莫要怨谁了。
真要是到了这样的时候,《孟子》里所说的君民,约莫就再不能被各家有心人有意无意地忽略过去了……
这自然是好事。
倘若那些身居高位的人真能将天下黎庶当人看,而不只是将他们视作自己的家仆、牛马,天下黎庶的日子就能好过许多。
但对于引领天下黎庶真正发现自己力量的那个人来说,却就麻烦了。
他会成为众所之的。
哪怕没有人会冒天下之大不讳,将这种敌视、针对、厌恶直白地在天下黎庶面前展现出来,它也仍旧存在,并在此后的每一个日夜里,成为阻挠、妨碍、排斥、疏远他的真正理由。
孟彰会被孤立。
因为在当世绝大多数人眼里,黎庶其实只是一面旗帜。
一面……可以帮助他们捞取自己所想要的名位、攫取自己所惦记的利益的旗帜。
而这一面旗帜,不会有实指。
它原也是没有实指的。
因为天下黎庶太多、太多了。
它的概念那样的宽广,以至于有心人所提出的所有理由,都可以在天下黎庶中寻找到真实的群体。
那些有心人不论怎么想、怎么做,都可以让自己成为天下黎庶的一个载体,让自己引领天下黎庶的愿景。
他们也从不会担心天下黎庶有一日会站出来反对他们。
因为一旦有人从天下黎庶中走出,对着万民呐喊的时候,那个人其实也已经脱去了天下黎庶的保护。他已经只代表他自己,不再是天下黎庶中的一员。
如此,他们可以无往不胜。
因为一直以来,觉醒的、愿意站出来的人,都太少太少了。相对于天下黎庶那个庞大又广袤的群体概念来说,那样的数量不值一提。
所以那些借着天下黎庶的名号摩弄风云的人,从来就不觉得有一日会出现什么意外。
可现如今,孟彰的作为,却就是在掀开一个盖子。
他正尝试去引导天下黎庶,让天下黎庶看见他们自己的力量,让天下黎庶知道他们该去为自己的生存、为他们后人的生存,去做些什么了。
当天下所有的黎庶,都知道自己其实可以做到;都知道那些高高在上的人、那些看似不可抗衡只能忍耐的天灾,其实都能处理、能应对的时候……
还有什么力量,能够让他们一直再浑浑噩噩地埋葬自己、埋葬后人?
在孟彰的指引下,他看见了那样的未来。
或许不是看见全景,仅仅只是一角,谢远也还是忍不住心眩神迷。
而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没有办法去劝阻孟彰。
他只能闲笑着任孟彰将这件事轻飘飘地带过去,他只能静看着一切事情上演发展。
谢远越是久坐不动,面上的神色就越发的哀戚怅茫。
一定会是那样的结果吗?
一定得是那样的结果吗……
谢远的目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低垂下去,而在他的目光范围里,一个表面流转着湛湛光影的梦境小球正安静地停在他的手指之中。
谢远终于看见了它。
愣怔看着这枚梦境小球不知多久,他忽然就笑了起来。
才刚还是怅茫、沉暗的心情,陡然添了几分自嘲和哂然,如此近乎颠覆的情绪变化,令谢远自己的表情也很有些扭曲。
他不自觉地抬起另一只手,将手掌扣在自己的面庞处。
“我真就是傻了……”
可不就是傻了吗?!
“阿彰他再是修行艰难的阴灵,也是修士啊。”
对于一个修士来说,什么人脉、什么交情、什么接纳、什么排挤,统统都不重要。
真正重要的,是他们的道途。
更是他们的道心!
只要孟彰的道心不损,道途不断,那些庸人的排斥与嘲讽,于他有什么影响吗?
“是我傻了。”
谢远摇着头,将手从面上放下来。
他的面容上再没有一丝暗沉,更不见几分踌躇,更多的,是那激昂的斗志。
“那便来吧。”谢远喃喃道,他缓慢地坐直了身体,目光放长放远,看到梦境世界之外那沉在夜色里也仍旧巍峨庄严、不容亵渎的帝都。
“来让我们看一看,你们到底有多能耐,可以镇压得了醒来的、真正的天下黎庶!”
谢远一腔意志激荡不止,几乎都要维系不住这个梦境世界了。
梦境世界开始摇晃不休。
谢远却不惊不惧,他稳稳当当地坐在草亭里,看梦境世界破碎,看那绿湖、青山裂出一道道碎痕。
他渐渐地笑了起来。
就像,此刻在他面前破碎的,并不是一方梦境世界,而是某些更高、更远、也更沉闷、更压抑的东西。
那囚锁住天下人心志、热血、灵魂太久太久了的东西……
已经离开了这一方梦境世界,正擎着红灯笼在梦海中行走的孟彰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忽然停下脚步,抬起手上的红灯笼,让那红光更照亮前方的景象。
他回身,看向了谢远的方向。
不知过了多久,他笑得一笑,转身继续往孟显的梦境世界而去。
红光破开一条道路,孟彰就行走在这条小道上,越过茫茫梦境世界,径直出现在阳世天地里的安阳郡,出现在孟府孟显的内室里。
这一次却是不同于上一次孟彰来的时候了。
上一次,孟彰来到这里的时候,孟显还在书房里批复卷宗。这一次,孟彰找到孟显的时候,明明时间还不算很晚,但孟显却已经沉沉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