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彰听着,面上渐渐显出笑意。
下首一众田庄、农庄管事也就越发地放松。
“很好。”不出座中各位管事的预料,孟彰夸赞道,“那么,这些事情要怎么着落到实处,诸位心里也有计划了吗?”
孟彰这样问着,目光看向下首这一众田庄、农庄管事。
下首这群管事好一会儿都没有作声,每一个都在快速转动脑筋,将那刚刚才显出个雏形来的框架给填充起来。
孟彰将面前案桌上的茶水端了过来慢慢呷饮,静等着。
幸好早先时候孟彰发话,允准田庄、农庄里的佃户乃至是邻近村镇里的乡人以低价从他们那里购置种种布雨符箓,让他们这些管事更熟悉、也更了解邻近的百姓,不然......
这会儿,他们怕是还得先行赶回田庄、农庄那边去将种种事宜了解清楚了,才能答复郎主。
他们家郎主可不是好糊弄的。
何况,他们不敢、也不想糊弄郎主。
整个院舍都安静下来,直到孟彰将杯盏放下,那茶盏与桌几的细微碰撞声响起才被打破。
下首的一众管事便也都坐直了身体。他们暗下观察着左右,细看着彼此面上的神色。
他们在看,也在等。
看......到底是他们之中的哪一位,先来出头。
孟彰仍旧没有催促。哪怕他心知这会儿马车已经回到孟府里了。
“郎主,”刘石桥站起身来,对孟彰一礼,“我所掌理的田庄附近便有一条河流。虽然因为今年天旱、少见雨水的缘故,河水也有干涸的迹象,但到底还是能用。”
“我觉得,我们田庄这边可以直接阻止乡邻挖渠引水......”
孟彰认真听着。
刘石桥也不只是简单地提出挖渠引水这件事,他还将相关的事情都给梳理明白了。
沟渠的走势、人力的组织、物力的调控、时间的安排,甚至是田庄跟河流上游、下游几个村子的交涉,也都被一一提及。
“至于人员调动的问题......”刘石桥道,“这个更不需要担心。”
“托赖郎主恩德,近段时日以来,侧旁的乡邻对我们田庄很有几分信任和仰服。只要在召聚乡邻的时候再小心些,该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孟彰面上笑意越发的明显。
“很不错。”他颌首,赞道,“田庄那边这事情就交给桥老你了,有什么需要的,可以从田庄中的储备中自行调取。”
“待沟渠计划完成以后,再将其中糜耗上报便是。”
刘石桥连忙应是。
到这个时候,侧旁一众田庄、农庄管事已然将羡慕、懊悔种种情绪收敛妥当了。
先机已失,是他们慢了。
孟彰想了想,又叮嘱道:“有河流在侧,挖掘沟渠固然很好,但倘若尚有余力,不妨在各处村子里也多开辟水井。如此,还能更周全些。”
刘石桥也都郑重应下。
孟彰微微颌首,目光从刘石桥身上转开。
其余管事见得,不愿再落于他人之后。不过饶是如此,这些管事也仍旧守住了规制,一个个地来跟孟彰上报述说他们拟定的计划方案,不至于显得过分噪杂。
“.......农庄不远处有繁盛山林,属下以为应该可以从山林中寻找山泉,好接引泉水.......”
“......寻找水源于凡俗平民确实很有些难度,但但对于服气、炼气的修行者来说,却还是比较简单的。不似行雨符这些符箓,还需要符师出手才能炼制。......”
“承郎主恩德,农庄本身的用水并不太困难,真正为难的,是农庄里的佃户自家和附近的乡邻。.......属下以为,可以从农庄中抽调人手组建寻水队伍,行走附近村社,好指引各村乃至各家寻找水源。......”
此中种种计划,有那切实可行的,孟彰便就点头,允准管事行事;有那差了一二分寸,稍嫌粗疏的,孟彰便摇头,另管事再思量。
说来,这些过了孟珏、谢娘子耳目,得他们允准帮助孟彰打理田庄、农庄的管事们虽然淳朴,但也不缺能力。
今日这匆匆半日时间拿出来的计划,尽管时间上有些仓促,但大体的方向却都是没有问题的。
孟彰一一听过这些田庄、农庄管事的计划,面上笑意越发的明显。
显然,他很是满意。
“很好,事情便这般安排下去吧,如果中间出现了什么问题,你们再各自根据具体情况做些调整。”
听得孟彰的吩咐,座中所有管事尽都站起身来,肃首应声。
“郎主,”在孟彰即将示意他们退去以前,有一位管事在沉吟许久后,终于抓住间隙开口问,“倘若水渠、水井等水源开辟出来,该不会有多少人再愿意花费资财购买诸多符箓......”
他看定孟彰:“田庄、农庄内部可需要做出调整?这些符箓,又该作何安排?”
其余一众管事也都将目光投了过来。事实上,这些管事们还有一个问题遮掩着,未曾张口询问。
那便是,早先时候田庄、农庄里为提升种种降雨符箓产粮,可谓是费了大力气的,现在郎主又要他们组织乡人、帮助他们开辟水源......
组织乡人、帮助乡人开辟各种水源,没有人反对,也不会有人想要反对,但那样一来,田庄、农庄内部呢?
田庄、农庄内部又该怎么处理?
孟彰从来就没有担心过这个问题。此刻,他更是直接笑了。
“调整?不需要。”
迎着诸位管事的目光,孟彰道:“此前田庄、农庄内部是怎么安排的,接下来就还是这么安排。”
“这......”
孟彰摆在面上的笑不知什么时候成了贴在那里的面具。
“诸位管事,你等真的以为,这酷暑大旱,是只这一年、这一地的事情吗?”
刘石桥这一众管事陡然惊悚。
郎主是什么意思?难道这一场酷暑大旱,还不只今年?更甚至,不只是这一片地界?
他们死死盯着孟彰,但张开嘴时,却只有空气的细微流动声。
他们竟是惊骇到连词音都发不出来。
孟彰有些索然。
或许,这些管事只知道如今酷暑大旱难熬,知道除了他们这些归属于大户高门的田庄、农庄以外,其他的黎庶日子都很不好过。但他们总以为,再不好过,只要熬过这剩余的月余时间就好。
入了秋,温度就会降下来,就会有雨,就会有水......
他们不会知道,这其实只是个开始。
尤其是当阳世里天灾勾连**,致使十室九空以后,那近乎源源不绝从阳世落入阴世的阴灵,才是阴世天地的莫大灾难。
数量无比庞大的、因惨死而怨气缠身、理智不存近乎疯癫的阴灵......
孟彰每每想起,都觉得心颤。
在这样的阴灵浪潮面前,是随随便便一个人出手,就能够解决的么?
孟彰思来想去,只觉得唯有足够强大的势力,才能够处理。
所以,要么是人族族群的王朝,要么是阴世阴神所掌理的酆都地府,要么是道门法脉。
人族族群的王朝握有正统名位,能调动整个人族族群的资源与人力,有人族族群支撑;阴世阴神所掌理的酆都地府背靠阴世天地,有阴世天地作为仰仗;道门法脉也有道门千万年的积累,根底完全不输于别个。
一个个地数出来,确实是这样的结果没错,但真正落到实处来......
能够处理此等问题的,甚至都没有这么多的选择。
人族族群的王朝正统看司马慎的近况就知道了,几乎不能指望。
甚至,司马慎这个重生者能不能稳住阴世王朝,都还是个未知数。
道门那边厢,或许孟彰曾听说过却从未在此世察觉其踪迹的道门太乙救苦天尊能帮得上忙,但大抵也只是帮忙,要真正解决或许还是妄想。
故此,这真不是孟彰偏颇酆都地府。
刘石桥这些田庄、农庄的管事也都被孟彰身周的情绪所感染,只觉索然又无奈。
还是孟彰自己打点起了精神。
“可还有其他问题?”孟彰问。
这一众管事们被孟彰的声音从那种如夜色厚重的情绪中解救出来,久久未能定神。
孟彰耐心等着。
“......郎主。”
管事之中,有人开口唤了一声。
孟彰循声望去,却也不是别个,正是刘石桥。
“桥老且请说。”
刘石桥勉力稳住心神,一双眼睛死死看住孟彰:“郎主,你是在为那样的未来......做准备吗?”
孟彰点头,应:“是。”
刘石桥青紫的肤色显现又隐去。
他是寿终正寝,属喜丧,身上少有晦气,往日看着也都是慈眉善目、乐呵安足的模样。
但这会儿,不论是孟彰也好,还是其他田庄、农庄的管事也罢,都在这位老人身上看见了一种凶恶气。
说是凶恶气其实也不怎么准确。因为这凶恶气并不过分尖利,它给人更多的,是一种决绝的果敢。
不管是谁,胆敢坏了他们的安稳日子,刘石桥就敢豁出去跟人搏命的果敢。
孟彰面上终于又显出了几分真切的笑意。
“请郎主放心。”刘石桥郑重一拜,“属下必定会尽力打理田庄,不叫一地生乱。”
孟彰起身还了一礼:“烦劳桥老了。”
其他终于稳定了心神的管事也都站起身,对孟彰郑重一礼。
“请郎主放心。”
孟彰一视同仁,拱手还礼:“烦劳诸位了。”
天色不早,这些田庄、农庄的管事便不多做逗留,很快告退离去。
过不得多时,小院子里就只剩了孟彰一人。
“原本还想着再见一见谢葛这些商铺管事的,”孟彰抬起视线往外间看得一眼,微微摇头,“罢了,先进府再说吧。”
他也不耐烦将今日里定下的事情拖到明日,但如果他这会儿还要再召集谢葛这些商铺、店铺的管事,过问行雨符等等符箓的事情的话,他那已经在自家大门停着的马车就还得再停下去。
这可不好看......
孟彰闭上眼睛,心神一时回转。
他掀开车帘,从马车里走下来时候,守在马车侧旁的车夫很是松了口气。
不远处的孟府里,更还有好几道目光投注过来。见得他安稳无事,那些目光才终于放松地退去。
“郎主?”马夫问了一声。
孟彰摇摇头:“我无事,且莫担心。”
马夫咧嘴一笑:“无事便好,无事便好。”
马夫什么都不问,待看着孟彰安稳走过大门,他才轻轻一抖手中缰绳,引着马车前行。
孟彰回到玉润院时候,迎面便对上孟庙、罗甄两位先生的目光。
“我无事,不过是料理杂事耽搁了点工夫,惊扰你们了。”
孟庙先自摇头:“你无事就是最好的,怕什么惊扰?”
罗甄两位先生也都各自点头附和。
孟彰笑着道谢。
罗甄两位先生和孟庙也没在孟彰这里待多久,很快就散了。
孟彰梳洗沐浴过,又招来孟棕、青萝两人简单询问过孟府里的事情后,便重又取了那一匣子的契纸出来。
来自主家的传召落入心头叩动心神的时候,谢葛正在自家的书房里整理文书。
“可算是来了......”
他嘟哝一声,快速将案头上的文书收拢在一起塞入随身小阴域里。
下一瞬,他眼睑落了下来。
却是魂体沉睡,心神循着感应,远遁而去。
“拜见郎主。”
走入正院屋舍里见到坐在上首的孟彰,谢葛连同其他诸位应召而来的店铺、商铺管事一道,向孟彰见礼。
孟彰颌首,请这些管事入座。
“关于早前说过的行雨符、兴云符这些符箓的事情......”孟彰也不拖沓,直接问道,“请各位重新修改的方案,可有了?”
跟负责打理田庄、农庄那些管事不大相同,负责打理孟彰名下店铺、商铺的这些管事们,虽也似散沙一般,但其实经过几次会面,他们中已经出现了一个有资格领头的人了。
何况,非但是这一众店铺、商铺的管事们,就连孟彰,也在这沉默中,看向了谢葛。
谢葛站起身来,先对孟彰一礼:“回禀郎主,托赖各位同侪的协力,关于这些符箓问题,我等确实也有了个拟定的草案。”
他说着,同时将一份文书从随身小阴域里取出,往上呈递。
“哦?”孟彰将那份文书接了过来,认真翻看,“我看看。”
文书写得很是明白,莫说这件事孟彰一直在全盘总览关注,就算没有,他也能轻易从文书中了解到相关的内容。
过不得多时,孟彰便将文书合起,放到手边的几案上。
“你们非但将主意打到了帝都洛阳里的大小世家,还想要将道门法脉也拉扯进来?”
孟彰抬起目光,看定谢葛。
即便谢葛心里并不惊慌,但感受着从上首投来的那不辨喜怒的目光,他的心神还是禁不住一阵摇曳。
......他从来都知道自家这位郎主即便年岁小、志向远大、心性秉善,也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可是他真不知道,还未等长成,自家小郎主便已经拥有这般威势。
心神颤栗的同时,谢葛也觉出了一阵阵激动。
也该得是这样才对。
没有这般的威势,没有此等惊人的成长速度,他们家小郎主要拿什么来践行自己的理念,将他那方只存在于念想之中的乐土真切地构筑在这片天地里?
就该得是这样的!
“郎主。”他极力稳住心神,然而这种颤栗还是被他那隐隐发颤的声音泄露出来几分痕迹。
“既然郎主您已经不打算从这次的动作也中获取到什么东西,打定了主意要将这事情当买卖来看,那么一应相关动作,也该按着这买卖的脉络来做才是。”
孟彰神色不动,只听着谢葛的话。
“既然是要做买卖,那自然是该尽力扩充买卖货物的来源,降低成本价格,同时尽量收拢买家,扩大买家范围和数量......”
这么简单的道理,孟彰不可能不懂。
他微微颌首。
谢葛扬唇露出一个笑容,往下继续。
“兴云符、行雨符这等符箓的事情,就当前来看,该是两份买卖。”
“第一份,行雨符、兴云符这些能够缓解旱情、酷暑的符箓评价售出,稳定时局,不致时局动荡,惑乱阴世天地,此乃功德之事、累望之事。”
“是以平价符箓换取功德与名望。”
谢葛停了停,才又继续道:“这一场买卖,郎主做得,其他家大业大的门户势力也做得,买卖的门槛固然存在,但并不如何困难。不过是目前还没有人点破,才未见市面上有任何相关动作而已。”
“也所以,第二份买卖,便在这里。”
“郎主售卖的,是这样的一个想法。”
谢葛抬起目光,看定孟彰。
“旁人没想到,郎主想到了,这样的灵机,也是买卖的货物。”
“这样的机会若是只由一家独占,即便王谢庾桓乃至是皇族司马氏这样的顶尖世族,也能借此收拢大量功德、名望,为家族再延绵数千年兴盛荣华,更遑论是其他更低一个层阶的世族?”
孟彰平静回望谢葛,明白了谢葛未尽的话语。
但对于孟彰那美好到虚幻的愿景来说,再让皇族以及王谢庾桓这样的顶尖世族兴盛数千年......
未必是什么好事。
世族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其他黎庶或许只能妄自揣度,但谢葛作为依附世族的家仆,委实是再清楚不过了。
世族中有谢娘子那样心慈有度的人,甚至还有孟彰这样愿景磅礴的人物,然而这仍旧改变不了世族的本质。
谢葛拜伏谢娘子,愿意在谢娘子帐下为她打理家业,做一个寻常又不那么寻常的商铺管事,但谢葛真正心服的,却还是孟彰这位小郎主。
无他,实在是那个愿景太过磅礴,也太过耀眼了。
那种耀眼、那种磅礴,哪怕只是隐隐窥见的一线光辉,也似乎能够消解他心头自阳世时候就扎根的执念。
“那不是一件好事。对我们孟氏店铺、商铺,甚至是对郎主来说,都不是好事。”
安阳孟氏不过是一郡之望族,如何能够盘踞天下的顶尖世族相抗衡?
小郎主的未来以及他身后的力量或许会让他们忌惮,却不会让他们完全斩断那蠢蠢欲动的贪念。
“于世族来说,司马氏也好,王谢庾桓也罢,一家独大都不好。同理,对于天下来说,也是一样。”
谢葛直视着孟彰的目光。
“是以......郎主,我等以为,道门法脉在这场买卖中,也该当有属于他们的位置。”
在世族内部,王谢庾桓这些顶尖世族相互辖制达成一种平衡;诸多中层世族联合抗衡王谢庾桓这些顶尖世族,也是一种平衡;王谢庾桓这些顶尖世族跟皇族司马氏,又达成一种平衡。
而纵观这一场买卖的全局,世族与道门法脉,也将达成另一种平衡。
更重要的是,这大大小小、有形无形的平衡,还是流动的,是会随着时势的变化而变化的。
换一句更直白的话来说就是......
倘若这场买卖真的能按照他们拟定的计划施行,那么,在这一场买卖中流动的平衡,其实也展现了阴世天地之间各方势力的动向和意态。
孟彰的眼底渐渐显出了笑意。
他目光往侧旁一瞥,转过那本薄薄的、安静地躺在几案上的文书。
“你们这可分明是......另行开辟了一个棋盘啊。”
在这个棋盘里,各方势力都可以成为棋手,也可以成为棋子,但孟彰绝对是那个总览全局的人。
放在孟彰曾经的那个时代的话......
这其实已经不是一场简单的交易和买卖了,这根本就是在搭建平台。
每一条经过平台流转的信息都会在平台掌控者那里留下痕迹,任由他查看调取。
在这个时代,谢葛他们所拟定的这一场买卖着落到实处,或许未必能将孟彰完全推到平台掌控者的位置,但也一定可以给孟彰提供足够多的信息。
而这些信息,即便是再零碎再纷乱,也总还是能帮助孟彰更清晰地了解各方动向。
到得那个时候,这场买卖很可能会达成“任何人都可能大赚,但孟彰绝对会赚得更多”的成就。
孟彰闭了闭眼睛,稳定稍有些激荡的情绪。
他从未小看天下人,并不真的以为自己能够一路顺遂。
虽然单只这一场买卖来说,孟彰确实能攫取到旁人难以想象的好处就是了。
谢葛笑应道:“每一宗新货物的买卖,本来就是一个新棋盘的开辟,我等不过是仰仗郎主妙想才能占去了这一份先机而已。”
孟彰摇了摇头,目光重又落在了那份文书上。
只从各方力量的占比来说,道门法脉就不该被撇开。何况在符箓一道上,道门法脉也远胜于各家世族。
“可以,”孟彰道,“道门法脉确实也该试着联络一下。”
拿定了主意后,孟彰重新转了目光回来,看着谢葛等孟氏商铺、店铺的管事,问:“这段时日诸位先生为着此事多有操劳,彰心中甚为感念,不知诸位先生可有什么想要的?”
谢葛这些店铺、商铺管事一时沉默下来。
似是犹豫,又似是在思量权衡。
“诸位先生尽可开口,我若能做到,必不会悭吝。”孟彰道。
各位店铺、商铺的管事都看向了谢葛,而谢葛却是怔怔出神,似是未觉。
孟彰见状,笑得一笑:“也不必诸位先生现下就做决定,待回去后仔细思量过,再给我送信便是。”
那些店铺、商铺的管事俱都缓和了脸色。
孟彰的目光重又落到了谢葛的身上。
即便他跟这些店铺、商铺的管事说了他们尽可开口,似乎未曾敲定准线,但孟彰还真不担心这些管事们狮子大开口。
他们都是积年的老管事老掌柜,打理商铺、店铺多年,对于货物的价值最为敏感,也最为清晰,孟彰相信他们能想明白其中的分寸。
现在更重要的,其实还是谢葛......
孟彰很明白,如果说前一刻谢葛的沉默犹豫,还有几分引导的话,那么现在的谢葛,是真的在开始认真考虑将今日的功劳兑现的事情了。
谢葛到底敢不敢迈出那一步,孟彰其实也有些好奇。
谢葛心神回转时候,抬眼就对上了孟彰的目光。
他愣了一愣,不由得生出了几分好笑。
腰背挺直,谢葛拱手对孟彰一拜:“葛多谢郎主恩典。”
孟彰问:“所以?”
他心中生出了些不好的感觉。
“葛回去再仔细思量,等想明白了,再上禀郎主。”
果然。
孟彰心下摇头,只是面上不显罢了。
“可以。”他道。
谢葛也笑了起来。
待到他心神回转,谢葛仍旧坐在自家书房的案桌前,似乎与先前没有什么不同。
除了他随身小阴域里少了一份文书以外。
谢葛在席上坐了好一阵才终于站起身。
他来到书房靠墙一侧立着的书架前,对着书架上摆放着的那些书册出神。
“阿父,我也想学书、读文......”
“你平常的课程里,先生也有在教你学文、读书,你自专心学去便是了。”
“阿父,我想学文、读文。我不想做掌柜,不想做买卖。做买卖的,不好。”
“做买卖不好?哪里不好了?”
“我,我,我不知道。......就是不好。”
“要做买卖真的是个好的,为什么庄子里的人,会那样看我们,看我们家?”
“......那是他们小人肚肠,嫉妒我们可以帮主家打理一家商铺,嫉妒我们可以在主家面前为自己挣脸面。”
“是,是这样的吗?”
“当然!”
“可是,可是既然我们可以打理一家商铺,令一家商铺起死回生,那为什么我们还一定要帮主家打理商铺?我们自己,不可以置办自己的商铺吗?我们也是有银钱的啊......”
“不可以。”
“为,为什么不可以?”
“因为我们只是家仆,我们......其实也只是主家的货物而已。”
“我们为主家兢兢业业打理商铺,货物出入挣取大宗钱财,难道还不能抵去我们的身价,还取我们自己的身契?”
“......或许是足够抵去身价,可也不能还取身契,......”
似乎有什么声音,从遥远的、似乎已经消淡的记忆中传了过来。
那些当年令还是小童的他或委屈、或困惑的问题,在很久以前,就已经不再能困扰得了他。可是......
谢葛的脸皮抽动着,拉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
可是啊,越是长大、越是思考,就越是知道当时的自己是有多么的天真。
本身就是货物的他们,哪怕是为主家赚来了再多的银钱又如何,在主家眼里,这不过是一场钱生钱的流动而已。
于是渐渐地,谢葛就不再去奢想自己能不能取回身契的可能了。
又不是有道缘、仙缘的修行者,他哪儿有这样跳出人世俗规章条的机会?
他理智地选了最适合他的路——为自己挑选主家,再根据主家的条件和要求不断调整自己。
或许不能说是调整,该说是隐藏,是打磨。
他隐藏着自己的性情,不断地打磨自己的能力。
有心胜无心,他终于如愿被挑好的谢娘子择定,从谢府带出去往孟府。
他原本以为,他这一生大抵都是这样了。但他没想到,一场行商时候的意外,将他送入了阴世。他更没有想到,在这沉抑人世、在这阴世天地,他竟然能窥见天光。
那磅礴至极、华美至极的愿景哪怕只窥见一角,似乎就能让人忘记自己身上被密密缠绕的有形无形枷锁,似乎就能让人成为人,让人有了真正的方向。
而,不再只是货物,不再只是买卖。
他知道他曾经被遗忘、被掩去的痴妄,终有一日可以成为现实。但他不知道,这一日居然会来得这么快。
他更不知道,当这一日终于到来,当他真的听到那一句话的时候,他心中更多的并不是惊喜、满足、得意,而是那怅惘与犹豫。
为自己、为家人从主家那里讨回身契,真正地当一个人,独立于郎主之外,他真的就高兴了吗?
他真的能在这沉抑世道、在这茫茫阴世天地中,护住自己、护住家人,真的能一往无前的、不做停留地向着自己的所愿前行吗?
问得再直接一点吧,他真的......
就有着属于他自己的所愿所祈吗?
谢葛沉默了好半饷,直到苍蓝阴月从窗外走过,月华流照而入,照亮这书房中的一片地界,他才恍然回神。
想那么多做什么呢?他买卖做得再好,也不过是一个庸人而已。
这些事情,他不是早就想明白,甚至早就已经接受了的吗?
既如此,他又在这里胡思乱想个什么劲儿?
何况,他已经拜了主君了!
既拜了主君,那他只随主君令旨行事便是,有什么值得他翻来覆去地想个不停的?
不该,不该。
谢葛自己就不住地摇头。
待下一瞬,谢葛忽然又笑了起来。
郎主心性慈悯,其实比他们更不喜欢那些身契契纸的存在。他这次大方开口,其实也有鼓励他们的意思在吧?
鼓励他们走出来。
鼓励他们真正地挺直腰背往前走,鼓励他们无所忌惮地挥洒自己的能力,好在这天地、在这人世,留下属于他们的痕迹......
那样笑着的谢葛忽然闭了闭眼睛。有什么东西,从他的眼角滑落,打在他的衣袍上,留下一片暗沉的痕迹。
郎主啊......
原来,我们也在你的愿景里的吗?
如果孟彰知晓谢葛这么快就想明白,他大抵应该会很高兴的。不过此刻,孟彰暂且还顾不上这件事情。
他在拟帖子。
不错,就是在拟帖子。
而且是要送给谢远的帖子。
“......关于行雨符、兴云符等符箓的事情,我这边或许会做出一些调整,未知阿远你什么时日空闲,你我一叙好仔细详谈?”
帖子拟定后,孟彰又利索地在帖子上落下自己的名号。
孟彰。
待帖子拟定,孟彰将它同那一份由谢葛递送上来的文书摆放在一处。
看着这两份书函,孟彰有一瞬的沉默,但他没有犹疑。
这件事情,不能撇开谢远。
早先时候,他们可是两人定计的,这会儿自也该当是两个人拿主意。
孟彰笑得一笑,将这两份书函同时收入随身小阴域里。
他团团看得书房一眼,转身迈出一步,身形直接就消失在这书房里。
月下湖中月色依旧明华,湖里游鱼嬉戏玩乐,湖上白莲摇曳,别有一番清澈幽寂。
见得孟彰出现,银鱼鱼群们齐都偏转了半个身体,睁着圆滚明亮的黑眼睛看着他。
孟彰失笑,一面在湖水中央处的那座白莲莲台上坐下,一面问湖中银鱼:“怎么了吗?这么的稀奇?”
为首的那尾银鱼率领鱼群绕着白莲莲台转悠过一圈,重又抬起身体来看着他。
“好吧好吧。”孟彰投降,他半抬起头,看向天中那一轮捧出的苍蓝阴月,再不遮掩面上眼底的笑意,“我就是觉得......”
“有些事情或许确实很难,但也不至于就完全没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