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童子学学舍里的小郎君小女郎都激动起来,不论身份、来历,不论家族恩怨因果,只一意盯紧了孟彰,看他的态度。
即便年少,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也仍旧敏锐地察觉到了机遇的存在。
这份机缘,不仅仅在孟彰个人身上,也不仅仅在这学习过程中所观察到的各家的动静与底蕴,还在于学习與图这一件事情里本身的内容。
知识,自来就是最珍贵的。一直凭借知识、底蕴牢牢压制住天下庶民的世族子弟们可谓是最清楚不过了。
何况这一份机遇不独独属于家族,更属于他们自己。
只要他们把握住这个机会,好好地学,将各家掏出来的與图都学通学透了,回头更少不了他们的好处。
现在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孟彰他会不会同意他们的加入。
毕竟,孟彰才是那个牵头的,也更是他们接下来所能学习到的與图相关资料文书多寡的关键。
没有了孟彰,不说别家,就是他们自己的家族,也未必愿意拿出多少真正宝贵的内容来。
迎着这一众紧盯着他的目光,孟彰笑着颌首,应道:“自然可以。”
他这来者不拒的态度看得谢礼一阵茫然。少半饷以后,谢礼方才反应过来。
原来是这样......
倘若只是孟彰跟他两个人一起学这與图,那自然是不太好的。可现在是童子学里所有的生员,但凡愿意的都收纳进来,情况当下就不一样了。
谢礼想明白其中的关键后,心情轻松之余又颇有些复杂。
也是他们陈留谢氏的实力不够,才叫他们不得不妥协,将原本可以归属于他们陈留谢氏的这份因缘给拱手让出,与各家共享......
孟彰看他一眼,便自瞥开了目光。
另一边厢的王绅确实是长进了不少。这会儿他似模似样地问孟彰:“既然是童子学里的诸多同窗一起,那我们应该稍稍做些梳理,相互之间也能做点配合,不至于太过凌乱?”
他看定孟彰。
“确实是这个道理。”孟彰再次颌首,“诸位可有旁的意见?”
“没有。”此时的谢礼已然收拾了自己的情绪,几乎是在顷刻间便做出了权衡,直接点头道。
庾筱、李睦、明宸等一众小郎君小女郎们也都齐齐点头。
“这个提议不错,能让我们更大范围地收集各方的资料文书,我们没有异议。”
“那便就这样定下了。”孟彰道,他看了一眼学舍里的诸位小郎君小女郎们,率先笑道,“我孟氏扎根安阳,在安阳郡里也经营了数代,我可以负责安阳郡这边的與图资料和文书。”
王绅也笑,道:“琅琊郡这里,便交给我来负责吧。”
谢礼颌首,也道:“陈留郡这边,可以交给我。”
他说完,又将目光往学舍里诸位小郎君小女郎里看了过去,在其中点出两个人来。
“阮常、卫兰,你两个便与我一道合计合计,如何?”
谢礼可不是随便乱点出来的两个人。
这两人,一个阮常,出身阮氏,一个卫兰,出身卫氏。而阮氏和卫氏,也都是陈留郡里的望族。
尽管名头及不上谢氏响亮,在这个年代里的实力也及不上谢氏,但也不可小觑。
谢礼这一做法,看得王绅、庾筱这两个小伙伴暗自点头不已。
看来经了这一事,谢礼这是要真正拿出些本事来了。
也对。
王绅和庾筱对视得一眼,都是各自往童子学的诸位同窗里转去目光。
陈留谢氏从来都是这样的做事作风。
不会事事占尽好处,又不会让人觉得软弱可欺。
谢礼早些年时候不过是没有这个必要而已,但这会子,可容不得他再站在他们两人身后遮掩自身的光芒了。
想到这里,王绅、庾筱两人也有些低落。
纵然家里人没有跟他们仔细说道过,可他们也完全能够明白。昨日里陈留谢氏族里发生的事情,他们背后的家族必定也是掺了一手的。
或许不是罪魁祸首,但也绝对是出手了,而且半点不曾手软。
王绅也好,庾筱也罢,他们能够理解家族,也能够理解谢礼的态度,他们也同样能够快速调整心绪,不叫自己为难,但......
事情真正摆到面前的时候,他们总还是有些难过。
谢礼察觉到了王绅、庾筱两人心下那被仔细遮掩去的失落,但也只是抿了抿唇,站在那里等待阮常、卫兰两人向他靠近,并没有多看王绅、庾筱两人一眼。
事情都到这个份上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倒不如就这样吧。反正他们都已经做好了准备了,也已经能接受了,那点子小情绪,也很快就会被各自消化,不会留下多少痕迹,更遑论是要真正影响他们了。
这位顶尖世族小郎君小女郎之间那无声的暗流,经了今日半个早上的时间,又怎么能瞒得过学舍里的其他人?
不过是谁都没有说起,谁都没有点破而已。
阮常、卫兰两人这会儿就对视一眼,拱手对谢礼一揖,同时笑道:“自该如此。”
谢礼深深看他们一眼,也是一整神色,拱手回礼。
谢礼这边厢有了结果,那边厢王绅也同样有了主意。
他也点了一个人出来,问答两句,将人顺利给招揽过来。
孟彰就在旁边含笑看着,并无什么态度。
能有什么态度呢?
就当下的局势,谢礼、王绅这些顶尖世族郎君,要将同一个郡城里的其他世族郎君聚拢在一处,有人能够多说些什么吗?
没有的。
不独独是阮常、卫兰这些跟顶尖世族同在一个郡城里却实力比他们稍弱上一个层阶的家族本身,就连名为天下主的皇族司马氏,在这种情况下,也不能多说些什么。
孟彰不是皇族司马氏。
他不担心琅琊王氏、陈留谢氏、颖川庾氏、龙亢桓氏这些大晋年代里顶尖的世族借着这个机会做了什么,又在悄无声息间布置了多少手段。
他只在意一件事。
这些世族能拿出什么样的與图文书和资料来给他们,他又能在这些與图文书和资料中得到什么样的收获、提升。
谢礼、王绅、庾筱乃至李睦这些小郎君小女郎觑着孟彰这会子前前后后的态度,暗自琢磨一阵,也都有了些明悟。
孟彰本人没有野心要掺和进这一趟浑水里。
或者说,他有野心,但野心并不在这局势之中,更不是要去摩弄日月与风云。
他现在所专注的,还在他自身。
但这样的明悟,在让王绅、谢礼、庾筱、李睦等一众人放松的同时,也给他们添加了一分压力。
孟彰已然将这一场“学习”背后的掌控让出,那他们就势必要在其他的层面上给出相应的报酬。
不然,怕是孟彰这里怕是要出岔子的。
王绅、谢礼、庾筱、李睦等一众小郎君小女郎们一时也都暗自思量不已。
只不过直到各自收拢了同一郡城的其他世族郎君,他们也还没有个更确定的答案。
......看来,得回去问一问人了。
王绅、谢礼、庾筱这些世族郎君也好,李睦、明宸、林灵这等道门法脉的子弟也罢,心里也都已经做好了准备。
反倒是孟彰这会儿轻松了不少,他只坐在自己的席案后头,将一本书册拿在手里慢慢翻着。
童子学学舍里的动静完全没瞒过人,过不得多时,专门负责童子学这边一应教务的罗学监便将孟彰招了去。
“听闻,你对與图很有兴趣?”
打量着站在案前的小郎君,罗学监问道。
孟彰并不着慌,他应道:“确是如此。”
迎着罗学监的目光,他想了想,甚至还给解释道:“與图所记载的天地知识,非但在某些时候很关键,其本身也记录着天地演变的某些至理。”
“学生以为,学好與图很是重要。而童子学诸位先生现在所讲授的内容.......”
“暂且还未涉及到这些方面。是以学生就想自己先了解一下,日后等诸位先生开讲相关内容的时候,也不至于没法去理解。”
罗学监面上的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淡了,只剩下平静的一双眼睛盯着孟彰。
孟彰神色不动不摇,仍自在席案前方站得笔直。
“你有没有想过,”罗学监终于开口,“你这一次给了那些人机会,让他们将家族间的联合与纷争延伸到我太学里?”
孟彰颌首,道:“确实有想过。”
罗学监静等着孟彰的辩解。
“但这是童子学。”孟彰道,“打从一开始,童子学就没有脱出这些纷争去的可能。”
他很平静,但那锋锐的、轻易就戳破了童子学那一层和谐友好表象的话语,却让罗学监的魂体都觉得森寒。
罗学监沉默了下来。
他何尝又不知道呢?
打从一开始,童子学就没有脱离的可能。它甚至还会成为另一个战场。
因为在最初的时候,这个学舍就被打下了东宫太子司马慎的烙印;因为从这些童子学生员出生开始,他们就是属于那个顶尖家族的。
童子学的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根本就没有办法脱出纷争与联合的漩涡去。
若不然,太学里何必将童子学独立出来?何必又给这童子学里分派了他来?
他只是......
保持了些许妄想而已。
妄想童子学里的这些生员,能够安安稳稳地、纯粹地做学问。
哪怕只是这一段在童子学里的短暂时间也好。
孟彰陪着罗学监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