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喜半抬起眼睑,自下往上执拗地看着孟彰。
“巫是绝对不会伤害自己所侍奉的神灵的。”
“殿下可以放心。”
孟彰神色也未见任何动摇,他只问:“是谁让你来找我的?”
石喜的目光低了低。
孟彰便明白了。
“原来没有其他人,只是你自己。”
几乎没有任何的停顿,他又问石喜:“你想要奉我为主?”
石喜才刚说了,他们这一脉虽然不是诸位阴神所在的那酆都,但他们这些侍奉诸位阴神的巫祭,也确实是酆都诸多力量中的一支。
而巫祭侍奉神灵,敬神灵为主,侍奉神座之下。
所以石喜这个来自酆都的童子学生员,便择定了他?
石喜的目光再次低了低。
显然,这一次又是孟彰说对了。
孟彰凝神看他一阵,再次摇头:“我不是阴神,你既是酆都的巫祭,自该从酆都中的诸位阴神中择主,你自去吧。”
石喜皱紧了眉头,还想要再说些什么。但孟彰却不理会他了,他低头,收拾了案席,起身离开。
他原以为石喜先前特意请他留到最后,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跟他说的,没想到是为了这个
着实是浪费时间。
石喜还想叫住孟彰,但他张了张嘴,到底是什么话都没有说出口。
待到整个童子学学舍的人都散得差不多了,一直站定在原地的石喜才在那快速蔓延的黑暗中开口。
“为什么阻止我?”
一道带狰狞却严正面具的身影出现在童子学学舍的门边,平静地看着他。
“因为孟殿下自己不愿。”他平静开口。
石喜很有些不满:“孟殿下迟早都是要回归酆都来的。他会需要一些追随他的巫祭。遍数酆都内外,我是最合适的那一个!”
“我最合适!”他重复道。
那道戴面具的身影波澜不惊,只平静地回答他:“孟殿下自己不愿。”
他似乎就只有这样的一句话。
石喜只觉得心头火气,一簇一簇地烧在心头。然而,还不等那火气从石喜的心头蔓延出去,就在对面那人的平静目光中熄灭。
他整个人的情绪都在一瞬间低落下来。
“你说,”不知过了多久,整张脸都被夜色吞没的石喜才又有了声音,“我是不是真的找不到能够敬奉的尊神?”
对面那道戴面具的身影静默片刻,摇头道:“不会。”
石喜的心情好转了些许。
目光转过对面那人面上带着的面具,石喜道:“你当然可以这样说,毕竟你已经有了敬奉的尊神,是可以独立行走天地的巫祭了。你又怎么会知道我的心情”
石喜这样说着,手就不自觉地摸上了自己的面庞。
手上所传来的冰凉感觉,并非是面具所传递出来的,而是属于他自己的皮肤温度。
错过了孟彰,他还能在哪里,找到契合他的阴神?他什么时候,才能像其他人一样,带上属于他的祭面?
石喜想放弃,又很是不甘。
孟氏阿彰,真的不能成为他的神主么?
不知什么时候,他的问题已经问了出来,砸落在这安静异常的童子学学舍里。
对面那位巫祭看了他的方向一眼。
厚重的黑暗阻挡不了他的目光,甚至还成为了他的阻力,轻易地让他看清了石喜面上不自知的委屈。
遮挡在面具下的五官动了动,眉眼挤压,堆积出一座矮矮的山峦。
“孟殿下不愿意,你就不会有机会。”他道,“我劝你想明白。”
石喜愣怔抬头看了过来。
“要么,你说服孟殿下改变主意;要么,你就顺从孟殿下的意思,另行敬奉神主。”他回望着石喜,“你只有这两个选择。”
“如果”石喜问,“如果我坚持呢?”
对面那人的情绪也未见波动,只回答他道:“那你可以尝试去说服孟殿下,不过”
“你不能打扰到孟殿下,且一应动作,都须得在酆都章条之内。”
他近乎警告一般地将话语说完。
“不然,后果你也是知道的。”
石喜却很惊喜:“你放心,我一定会注意分寸的。”
那道身影看得他一眼,什么都没说,转身就走。
石喜连忙跟上。
他脚步轻快,边走还边琢磨着,该要怎么做才能让孟彰改变主意,接纳他的敬奉追随,让他成为祂的巫祭。
“司,你有没有什么好主意?”石喜自己琢磨不说,还不忘跟行走在他前方的那人请教。
那位被称作“司”的酆都巫祭没有给他分去一点目光,却给了他一句话:“孟殿下是向道之人。”
石喜脚步不自觉地停了停,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道:“向道之人,向道之人,向道之人”
“不错,”他想明白了一点后,又跟上“司”的脚步,“孟殿下是向道之人。我若是想要得到他的认可与接纳,就该从这方面下手。”
“所以,”他喃喃道,“我是不是要多花费些心力去钻研梦道?”
作为巫祭,他们其实没有他们自己的道。
又或者说,巫祭之道,就是他们这些巫师、祭师的道。
但巫祭之道其实又算是辅佐之道,在这一条道则之外,巫师及祭师还可以从他们主祭的那位神灵手中,分润去一些属于他们主祭的那位神灵践行的道则的体悟。
换句话来说,那即是——如果孟彰真的认可且接纳了石喜,让他成为祂尊位之下的巫祭,石喜是能够通过巫祭与主神的联系,在得到主神允许的前提下,借用某些属于孟彰这位主神的体悟与力量的。
司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沉默。
直到石喜又多问了他几遍,他才吐出一句话来:“你真的觉得梦道是好参悟的?”
石喜面上的神色、心头的情绪尽皆停了停。
司停住脚步,偏转了目光来看他:“你也是酆都的巫祭”
虽然还没有敬奉的主神,甚至都还没有长成,不过是酆都送到帝都童子学里扎根的一个生员,但该知道的事情,他不会不知道。
“自该知晓这些年月以来,到底有多少参悟梦道的修行者,迷失在梦境与真实之中,失落在梦海里”
“他们再没有醒来。”
司又道:“你觉得你一个连正式的巫祭都不是的小郎君,能在梦道面前进退自如?”
石喜沉了眼:“孟殿下他”他不就很轻松地越过梦道的种种阻碍,短短数月时间便以阴魂之身完成炼精化气境界的修行?
司问:“你能跟孟殿下比?”
石喜什么话语都没有了,他才刚刚激荡起的情绪又一次跌落下来。
司只道:“这个法子就别想了,另外找别的办法吧。”
他不再等石喜,继续往前走。
石喜在原地站了一阵,才回过神来加快脚步追上司。
“司。”过了好一阵子以后,石喜才唤了司一声。
司应了:“嗯。”
石喜犹疑一阵,还是问道:“司,你有什么主意吗?”
司都没有往他那边厢分去一个眼神,只道:“没有。”
石喜默然。
眼看着太学的牌坊越来越近,石喜的情绪还是不见稳定,司暗下皱了眉头。
“想要成为孟殿下座下巫祭的,并不只有你,但到现在为止,他们所有人都还没有想到合适的办法。”
这件事不必任何人来说,石喜也能猜得到。他更知道为什么没有人跟他说起这件事——
作为孟彰殿下在童子学里的同窗,比起酆都里其他未曾敬奉主神的巫祭来,他的优势很大。
真正该烦扰的,其实是他们。
“他们也没有想到合适的办法吗?”石喜说道了一句,目光随即又落到了司的身上,“那诸位大巫师和大祭师呢?他们可有什么提点?”
司默然看石喜一眼。
石喜又明白了。
“居然,连诸位大巫师和大祭师都没有办法吗?孟殿下这真是”
司听着石喜的话,久久无言。
一大一小这两位酆都巫祭走出了太学范围,当即便感觉到了各处阴域地界气机的细微变化。
石喜的脸色又更沉默了些许。
时局越发的混乱,且往后必定还会更混乱。
“孟殿下是最好的选择。”
这一回,石喜并不是直接说道出口,而是将话语直接传音到司的耳边。
司面上狰狞而严正的面具闪过一缕玄光。
他斜眼,直接瞥向石喜。
石喜魂体下意识地一个激灵,不由得往后退了退。
但他尚来不及平复自己那一瞬所感受到的惊吓,便立即躬身低头,向着司大礼参拜。
更准确地说,是向着司面上所带着的那副面具。
面具安静,不见其他异常。
司哼了一声,传音道:“你倒是好胆子。”
竟敢当着他所敬奉的主神的面,说出这样的话来?!
也就是孟殿下在诸多阴神中的情况、地位都极为特殊,否则只今日石喜的这一句话,便该去领受一顿惩戒。
石喜惨白着脸,从地上站了起来,低头不敢看司。
他甚至都不敢跟司讨扰。
“你今日犯下酆都巫祭禁条,虽主神慈悲,未曾过多计较,但我巫祭一脉却不能轻忽。”
司沉沉道:“你今日归去之后,将酆都巫祭规条誊抄三千遍,五日内送至酆都诸位殿下尊位之前,不得延误。”
誊抄三千遍的酆都巫祭规条,还得在五日内送到酆都诸位阴神尊位之前
这等责罚哪怕比不上惩戒,也不差多少了。
但石喜甚至都不敢为自己辩解一字片语。因为不必司跟他分说明白,石喜自己就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酆都诸多阴神,各有神轶品级,各有强弱,并不真的完全平等。但这么多年来,酆都诸位阴神,却都和睦亲近,这其中,自然不是完全没有缘由的。
他直接道:“是。”
除了诸位阴神清楚世态,知晓当下局面只有联合各位阴神,将各位阴神统合为一体才有破局希望这种主观层面的共识以外,诸位阴神平日里对彼此的尊重与亲善,也是维系诸位阴神关系的重要因素。
但石喜刚才呢?
他刚才当着一位酆都阴神的面,说什么“孟殿下是最好的选择”
怎么地?除了孟彰,其他的酆都阴神就差了?
这是他作为一个酆都巫祭所能说的话?!
对着酆都诸位阴神挑挑拣拣,还将酆都诸位阴神分出个高低优劣来
司没有看他,只将手抬起,恭敬搭在脸上带着的面具边沿。
细细感应一阵后,他看向石喜的目光才算是略微缓和了些。
其实还是没有多少温度就是了
“行了,回去吧。”司道,继续往前走。
石喜默默跟上。
到这一大一小两位酆都巫祭出现在酆都宅邸门前的时候,司停了脚步,偏头看向已经沉默了很久的石喜。
“那些事情,还不是现在的你该思量的。”
石喜的脸色一时越发的惨白。
他听明白了司的意思。
敬奉一位阴神作为自己祭祀的主神,那是合格的巫祭才刚考虑的事情,而他
还差得远。
与其去考虑这些,他不如将心思和精力集中在自己的修行上。
最起码,先让自己成为一个合格的巫祭再说吧。
司没有再看他一眼,走上台阶,跨过门槛消失不见。
石喜在原地站立了许久,才在路过的一位巫祭的招呼下,也走入了宅邸之中去。
司和石喜这两个酆都巫祭所在意甚至是耿耿于怀的问题,事实上,孟彰自己并没有太过放在心上。
在他们自己看来,作为酆都巫祭的他们,想要敬奉、祭祀一位神灵,最正确的态度是拜请,是恭谨。
而绝对不是挑挑拣拣。
他们自认没有这个资格。
哪怕是挑拣,也该是作为阴神的孟彰祂们挑拣他们这些巫祭。
但孟彰自己,却不是这样的理所当然。
或许是他曾经作为凡夫俗子活过一世,或许也是那一世里他们这些凡夫俗子对神灵堪称神奇的态度使然,孟彰对这些事情也甚为随意。
远不是旁人所想的那样苛刻。
别说他不知道石喜和司闹出来的那一点小意外,就算是他知晓,大抵也不会多在意。
神灵可以挑选追随、供奉祂的巫祭,巫祭当然也可以挑选择定他追随敬奉的对象。尽管神灵、巫祭之间有强弱、主从之分,但孟彰认为,在某些层面上,他们双方仍旧存在着一种未曾明说的公平。
不过就这会儿,孟彰也并没有多在意石喜的事情。
或者说,在他直接拒绝过石喜,从童子学学舍里走出来以后,此事在他这里,便已经算了结,不需要他多花费心思的。
所以他能一身轻松地坐在谢尚府上的小花苑里,伴着淙淙溪流,闭眼听谢远的琴曲。
夜幕低沉而厚重,将整个天地都抱在了怀里,只有这一片空间,被盏盏微弱的灯烛照亮,支撑起一片片小小的光亮之地。
琴音也便低了下来。只偶尔间跳跃、盘旋,引领整一个曲律。
或是串联,或是呼应,这些小小的光亮之地似乎真就在夜幕之中支撑了下来。
琴音中跳跃、盘旋的音节也安定了许多。自那安定的琴音之中,似乎将有熹微的光,要喷薄而出。
于是,那寒凉的风便呼啸着转过,扑向灯盏。灯盏摇曳,光影碎乱
琴音似乎也在这顷刻间乱了,碎了。
音节失律,连带着听曲之人的情绪似乎也被牵引着失去了控制,陡然生出许多慌乱来。
但灯盏外的灯笼纸支撑了下来。
任那寒风如何喧嚣,任灯盏如何狂乱地在寒风中晃动,从灯盏中照射出来的烛光到底是又平顺安定了下来。
光流泄而出,照亮了这一片界域,也似乎
照亮了被黑暗吞没了更多魂灵的眼。
于是在那无比厚重的黑暗之中,也有星星点点的亮光升腾起来。
孟彰面上不自觉地露出了柔和的笑意。
待琴曲隐去,深沉的夜色再一次覆盖这片空间,孟彰才睁开眼睛。
“你的琴曲似乎又精进了。”孟彰赞叹道。
坐在他对面的谢远双手还虚虚悬停在宝琴上方。
听得这话,他笑着摇头:“不过是心有所感而已。还未算得上精进。”
谢远侧旁的谢尚摇头:“阿远你这就太谦虚了。”
谢尚抱怨得这么一句,又很有些慨叹。
“我似乎能够理解为什么这段时日,阿远你都没有应下那些人的邀约了,原来是在琢磨新的琴曲。”
说到这里,谢尚又很有些兴奋。
“阿远,这一首新出的琴曲,可是你在外头一次弹奏?”
都不需要谢远来回答他,谢尚自己就已经知道了。
“一定是这样没错了!要真是阿远你已经弹奏过了的,没道理我什么声音都没听说过吧。”
摇摇头,谢尚又抬眼看向孟彰:“这一次,我该是借了阿彰你的东风了。若不是有阿彰你在,似这样的琴曲,阿远他绝对不会轻易拿出来弹奏”
越是这样说,谢尚面上、声音里的幽怨就越是明显。
孟彰失笑摇头:“这话太重了,谢师兄”
谢尚也是摇头,慨叹一般道:“那是你还不够了解阿远。”
谢远瞥了他一眼。
谢尚夸张地抖了抖身体,像是受了莫大惊吓一样的。
他甚至不敢在谢远侧旁安坐,“腾”地一下站起身来,对谢远、孟彰道:“我府里近来新得了些好茶,我去取了来,你们坐,你们坐”
一面说着,谢尚一面小心觑着谢远的面色,脚步飞快地往后退去,怕极了谢远会在下一刻给他来个狠的一样。
谢远冷眼看着他作态,整个人稳稳端坐在桌子旁。
谢尚见谢远不动,很是松了口气,脚步也缓慢轻松了些。
但即便如此,过不得多时,谢尚就消失在了黑暗中。
谢远、孟彰对视得一眼,心里都是明镜似的。
谢尚或许是要去给他们取些好茶来,但一定不会那么快就回来。
取茶就是一个借口,自己抽身离开,给孟彰、谢远腾出一个私谈的空间来才是真的。
就这花苑里挂着的花灯的烛火细细打量过孟彰一阵,谢远才真正将心头的巨石放下。
“看见你平安,我就放心了。”谢远道。
孟彰笑了笑:“那些人虽然是冲着我去的,但各有各的目的和打算,并不真的就都想要了我的性命。”
谢远摇摇头。
孟彰此刻说起这些事情来,当然是能够轻松的,但当时的境况,绝对不似孟彰所言说的那样简单平顺。
最起码——
如果真的有机会,不论那些人原本是怎么打算的,他们都一定会下死手。
就孟彰这样的资质,死的比活的更能让他们安稳。
否则,待到孟彰完全成长起来,他们的前方就得再多一座大山。
不过正如孟彰此刻已经可以轻松提起这些事情一样,事情已经过去,此时再多提起,也不过是闲言。
时间有限,谢远没打算将它浪费在这里。
“关于行雨符这些符箓,”谢远将话题转入真正的关键点,“我这些时日也联络了好些人,他们很是意动,但都还有犹豫。”
孟彰目光微动。
“他们在担心各个世家望族?”
谢远面色很有些苦涩。
他点了点头:“每逢天灾,都有人祸。”
尽管谢远只是简单地提了这么一句,但孟彰却也已经明白了他所有未尽的言语。
天灾降临,寻常的黎庶不论是活下去还是活不下去的,手里曾经握有的东西都一定是抛售出去的。这些被抛售出去的东西,不论是土地还是人命,都可以被握大量生存资源的世家望族用极低价格置换出去。
天灾时刻,对于寻常的黎庶,是生死存亡的关头。但对于某些人来说,却是攫取大量珍贵资粮的时候。
“我这段时日各处奔走,也只不过是收拢到了数万的符箓。但这个数目,对于整个阴世天地来说,显然是不够的。”
阴世天地比之阳世天地,就疆域面积上,实在是大了太多太多。尤其在阴世天地里,在他们所居住的大阴域天地以外,还有许多时空缝隙。那时空缝隙之间,又层叠着数不清的小阴域。
尽管大阴域、小阴域的气候未必一致,但也有很大的概率重合。
他们必得做足了准备才好。
谢远沉沉叹了一声,来问孟彰:“阿彰,你可还有其他的办法?”
孟彰在随身小阴域里翻了翻,找出一份文书来递给谢远。
谢远擎了一盏灯来放在案桌上,才伸手去接那份文书。
“我名下商行里,有一位管事,给我送了这份文书来。”
谢远细细翻看着文书上的内容,不住地在心中揣摩测算。
“这份文书只是初稿,其中还有很多不合用的地方,需要调整,阿远你只需要看一看文书的大体方向就可以了。”
谢远随意地点了点头,但动作间却也未曾有多少变化。
孟彰暗下摇头,继续跟谢远分说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天灾之时,亦有人祸,这是必然。除非有朝廷中枢愿意以一国之力镇压那些野心家,让他们不敢过多动作,不敢过份,才会有例外。”
谢远手上的动作停了停。
他抬起视线,看了孟彰一眼。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只听孟彰刚才那句话的话风,他怎么觉得
孟彰似乎真的见过这样的一个国家?
“怎么了?”孟彰回望谢远,问他。
谢远摇了摇头,继续低头去看文书。
“所以我们或许可以将各大商行、各大世家望族给裹夹进来,而不是将他们给割裂出去。”
孟彰继续给谢远分说。
“如今世道,乱象将起。而这一次的源头,又是从皇族司马氏而起,各世家望族如果不是没有办法,他们大抵应该会更乐意置身事外,只看皇族司马氏自己折腾。”
待到谢远将手中文书看完,终于将它放下来时候,孟彰的话语也恰恰好到了尾声。
“我们或许可以成为搅局的那一个。”
谢远沉默思量半响,对孟彰道:“很难的。”
在乱世之中,名声没有平常时候那么重要,真正重要的,是力量。
没有足够的力量护持,哪怕是名声再好、名望再高又如何?终究是活不下来。
孟彰先是点了点头,然后又抬起目光来正正凝望着谢远的眼。
“往常时候来说,确实是这样的,但如果”
不知是寒风带来的惊喜,让花灯的烛光折射在孟彰的双眼,还是那一瞬间,真就是有什么东西在孟彰的眼底亮起,谢远恍惚间觉得他从孟彰的眼底看见了光影。
那或许是未来,也可能仅仅只是幻想
“如果世道变化,让原本只是虚谈的名声、名望,也有了属于它自己的力量呢?”
这怎么可能?
谢远几乎是下意识地要去否定,但还没等他话说出口,他的脸色便是一阵怔忪。
他想到了什么。
“你是说”
“审判道则和阴德?”
孟彰就知道谢远能够想得到。
他点了点头:“不错,就是审判道则和阴德。”
谢远神思茫茫间,又觉得孟彰说得还真是对的。
审判道则由阴世天地的诸多阴神牵引、汇聚、显化而成。
阴德跟它相同又不同。
阴德不是由什么人牵引着显化的。它是自然而然就出现在这天地中的,是天地成长所带来的某一种变化。
这审判道则和阴德本身的力量可以暂且不论,但它们所代表的意义,却是所有的有心人都能够想得明白。
审判道则的出现,是阴世诸多阴神的动作。但谁说,这些阴世阴神,就只有这一个动作了?
同理,阴德的出现,是阴世天地成长所带来的一重变化,但谁又能够确定,阴世天地的成长,只会给天地、给依附天地存活的众生,带来这一种变化?
阴神与阴世的目的近乎趋同。
阴神想要构建酆都梳理、清算天地间众生的诸般因果;阴世天地要让阴神正位,要酆都、轮回现世,推动天地成长、圆满
在这种情况下,酆都、轮回的出现已成必然。
他们或许能够阻拦阴神,但他们不可能抗衡得了阴世天地。
何况阴世天地、阳世天地如今的危机已经越发的明显了。
如果他们还想要重演昔日镇压阴世诸多阴神的旧事,如果他们还想要将轮回把持在自己的手里,那么到最后,破灭的就会是整个天地。
而他们这些依附天地存活的生灵,根本就不可能幸存。
他们只能随着天地一同葬没。
因此,酆都必会成形,轮回必将囊括天地间的万灵众生。
“酆都审判众生罪孽,论断的是众生身上因果;轮回分割、轮转万灵众生,又是以众生自身上的业力、功德进行分配。”谢远近乎喃喃自语地道。
“只要那些人还对酆都存有忌惮,只要他们还想着给自己一个更好的来生、更高的起点,他们就会有顾忌,就会对名望、对阴德、对功德有所渴求。”
谢远越说越是兴奋,他的眼睛也渐渐亮了起来。
“而在酆都审判、在轮回面前,力量,反倒没有那么重要了。”
不错,足够强大的力量,可以护持他们在乱世里存活,为他们守住身家性命,甚至是再搜刮到更多的底蕴与资粮;但是到了酆都审判、轮回这些事情上,力量便毫无用处。
他们再如何的强大,再如何能够覆压一切来敌,也无法抗衡得了生养他们的天地。
毕竟,到他们手中把持的力量能够抗衡整个天地的时候,他们又哪里还需要在意天地的束缚,直接离开这一片小鱼塘,去往更广阔的汪洋不是更好?
“哪怕是乱世之中,只要酆都成形到能镇压整个天地,轮回显化,将天地中的万灵众生尽数囊括其中,名望与阴德,也不是完全没有价值的”
谢远一口气说完,又慢慢地、慢慢地笑了起来。
他低下头,将手中那份文书上的褶皱抚平。
“这个方案,确实是可行的。”
谢远说道得这么一句,又抬起眼睑来看孟彰,问他:“这个方案是哪位大才拿出来的?确实极妙。”
孟彰点点头,道:“先生姓谢,单名葛。如今在我名下商行里做管事。”
谢远听得,面色很有些古怪。
“谢姓?”他问。
孟彰颌首。
“是了,阿彰你阿母便是出自陈留谢氏,是谢氏的旁支娘子。”
谢远再问:“所以这谢管事是谢娘子分派到你手里去的?他”
“也是陈留谢氏的旁支?”
孟彰颌了颌首:“我阿母放心不下,便想着多给我分派些人手,让他们替我打理家业。”
“谢葛先生就是我阿母送过来的管事中的一个。”
顿了顿,他道:“不过他不是陈留谢氏的旁支,只是陈留谢氏中得了谢姓的家仆。”
谢远神色渐渐平稳下来。
他低低叹了一声,道:“原是这样”
少顷,他又道:“这样也好,在阿彰你手里,他也算是不埋没了自己。”
孟彰摇摇头,并不承领这份功劳。
“我其实才是得他相助的那个。谢葛先生虽只是个管事,但却是能谋国的大商,我能得他相助,便省却了不知多少的麻烦。”
孟彰这么说着,目光又落到了谢远手上的那份文书上。
“其实这一份文书也只是个大体的计划,实际却多有疏漏,跟世事的实况多有出入,还得再细细调整。”
谢远的目光也跟着落到了这一份文书上。
“所以谢葛先生这些时日,都在帮阿彰你调整这一份文书的方案?”他笑问。
孟彰点了点头。
谢远就道:“那怕是真为难他了。”
孟彰也叹:“就现今这时刻变化的时局,每时每刻暴露出来的细节与痕迹,都是关键,疏忽不得,也确实只能劳累他了。”
谢远跟孟彰说话的这一阵子工夫里,那边厢谢尚也已经回转了。
孟彰两人这会儿就能够远远看见他走近的身影。
“这份计划要想不出差错,其中的信息是关键,或许”谢远的目光落在谢尚身上,“我们需要阿尚的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