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显还是头一次在孟彰这里看到如此厚重的拒绝和厌恶,他顿了顿,颌首说道:“我知晓了。”
孟彰看向他。
“我会尽量想办法。”孟显道,“但是阿彰,你须得清楚,这不是容易的事情,可能没那么快得到结果。”
孟彰点头。
他当然清楚。
“还有”孟显沉吟一阵,对孟彰道,“族里这边,你不要太抱希望。”
孟彰沉了眼眸:“二兄,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孟显想了想,问孟彰:“你知道我们这一代长房宗支的那位嫡长子吗?”
“知道。”孟彰想了想,跟孟显说道,“是椿祖的嫡支后嗣,他有个嫡长子泉小郎。”
孟显也点头,告诉孟彰:“他的妻室温氏,娘家跟帝都洛阳的贾国舅牵上了关系。我听得一耳朵,说他们家就是从那贾国舅府上,接手了些不怎么干净的东西”
孟彰明白了孟显的意思:“二兄是说,五石散这些事情里,温氏一族可能掺合了进去?”
孟显不点头也没有摇头,只道:“目前来说,还不清楚,我也只听了那么一点而已。”
“如果这件事情是真的”孟彰低低说话,目光也垂落下去。
“据说,我们这一代的那位未来宗子,很是爱惜温娘子,而温娘子又一贯护着温氏”孟显替孟彰将话说清楚,“族里未必会太过重视这件事情。”
毕竟,只是诸位郎君女郎在玩乐时候服食的一种药散而已,不值当孟氏得罪姻亲,得罪那贾国舅乃至是贾氏一族。
“而且”孟显看了孟彰一眼,“这件事是阿彰你提出来的,那位颖族兄怕是会多想。”
孟彰殊无笑意,只拉扯了唇角,将孟显的话说明白:“因为我这‘麒麟子’的名头,所以他觉得心里不舒服,觉得我针对他,觉得我大抵想要帮你跟大兄抢夺族中的权柄?”
孟显没有说话。
孟彰沉默许久,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我知道了二兄,这事情就尽量做吧,如果族里阻拦”
“你们也不必硬扛。”
看着将最后那句话艰难说出的孟彰,孟显沉默一阵,忽然扬眉笑开:“放心,你二兄可没有那么傻。”
非要跟他们硬碰硬。
“你等着吧。到时候,让你看看你二兄的厉害。”
孟彰一时笑开,心情也好转了些。
他冲孟显一挤眉:“那我可就等着了。”
孟彰又在孟显梦中待了一回,方才离去。在离去以前,孟彰顿了顿,回身看向孟显。
“二兄放心,我都明白的。”
待孟彰归去阴世天地,孟显在案头醒来。
他撑着额角,先扫了一眼下方的那些卷宗,然后又抬起目光,分别往邻近的两处院子看了过去。
孟昭、孟蕴的院子里也都还亮着灯火。显然,他们也都还在各自忙活着。
“还是先罢了,等明日再跟大兄和阿蕴说吧。”他嘀咕一句,重又打点精神,继续翻阅卷宗。
孟彰收回心神时候,就听到耳边传来的细微水流声。
他抬眼看过去,果然就是银鱼们出来了。
孟彰将手里拿着的那个护命偶人仔细收好,才往前探身,将手浅浅伸入湖水里。
为首的那尾银鱼绕着他的手掌不断来往游走,自个儿玩得不亦乐乎。
孟彰笑了一下。
那尾银鱼抬头看他。
孟彰想了想,问道:“你们已经恢复过来了?”
银鱼摆着尾巴,又在孟彰手边游走了一圈,那身形之灵活轻盈,一如孟彰初初在这湖中看见它们时候的模样。
孟彰稍稍放松,随后又问道:“那除了凝月草和香火以外,你们可还需要什么?”
银鱼不理会他,不知道是听不明白孟彰话里的意思,还是不想跟孟彰说,又或是认为跟他说了也没用。
放在往常时候,孟彰或许就放弃了。但这一次,他却很好心情地追问。
“是听不明白,还是不想跟我说,又或是觉得跟我说了也没用?”孟彰一一列数可能,问道,“到底是哪一种?”
银鱼正在湖中轻盈游走,听得孟彰的话,回身看了他一眼。
孟彰看定它。
银鱼一个款摆,随后稍稍加快了速度,在孟彰探入湖水里的手掌上不轻不重地撞了三下。
“是觉得说了也没用吗?”孟彰喃喃道,“那就再等等吧,我不能太急的。太急了”
“二兄他们也会担心我。”
“到时候,我反而会将他们的步调也一并给搅乱了。”
孟显为什么会特意将谢娘子教导孟蕴的话又跟孟彰重复了一遍呢?
就是因为这个。
因为孟显看得出来,孟彰有些急躁了。
他在担心孟彰。
“我资质是不错,目前修行就没有遭遇到瓶颈,又因为种种修行的资粮俱都充足,同时还有你们帮助,我的修行进度比较快。但是”
“快可以,但也不能丢失了稳。”
“净顾着加快脚步赶路而没有注意到自己根基的人,可能可以在一段路程里节省相当时间,然而,到了某个关键节点的时候,说不得就会被困在原地了”
“二兄在提点我呢。”
银鱼再次拨动水波,在孟彰的手掌上轻轻撞了一下。
“我知道,”孟彰收回手,道,“你们并没有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行了,你们去玩吧,不用带我一起,我得修行了。”
银鱼回身看他一眼,果然领着鱼群在湖水里玩闹起来。
孟彰笑着垂落眼睑,持定心神,继续将自身精元炼化成自身精气。
那方修行梦境中,又一次传来了水浪拨动的细微声响。
翌日晨早,孟彰收拾收拾,便上了马车,一路往太学而去。
不过这一次,孟彰并没有仔细听路上传来的话语。他从随身小阴域里将属于他的那些灵田、田庄、药田的契纸翻了出来。
孟彰将这些契纸一一翻看过,确定契纸都齐了,便分化出一点心神引动这些契纸上的某一个符文。
符文亮起微光的那顷刻间,各处灵田、田庄、药田里,都有人停下手上动作。
“小郎主传召”
“小郎主传召。”
他们不敢耽搁,当即便将一点心神送出,勾连随身所携带着的某一个符令。
符令上灵光陡涨,直接淹没了他们。
待到他们回过神来时候,就发现自己站在了一处庭院里。
院子角落处栽有一株石榴,其上石榴通红通红,甚是喜人。
诸管事不敢多看,当即便收回目光,只注视着身前地面。
“都来了?”有声音从正房里传出来。
众管事当即又更恭顺了些。
“别在外头站着了,都进来吧。”
听得正房里的人发话,这近四十之数的管事们又是一礼,才鱼贯着往正房里走。
“仆等拜见小郎主。”
孟彰细看着这些管事。
都是他在接掌灵田、药田、田庄时候见过的,彼此虽然不是很熟悉,但都还不算陌生。
他微微颌首,也不拖沓,直接便道:“我召你们来,是要问一问田地里的情况。我听说,近来的雨水少了?”
这些管事们听得孟彰的问题,各自用目光交流一回,便推出一位管事来回答孟彰。
“近来天气确实有些旱,不过小郎主不必担心,我等各处田地里都蓄有水渠,水渠取的是地下的水。雨水减少并不会影响到田间地头里的庄稼。”
“除了这个以外,我们各处田地里也还有相当数量的起云符、行雨符储存,就是水渠里的水都干了,我们也还能以起云符汇聚云气,最后催动行雨符布雨。”
孟彰点了点头。
他原本也没有太过担心自己的这些田地,他担心的是其他
“被佃户们租种去的那些田地呢?它们怎么样?”
那位管事听得这个问题,微不可察地抬眼,细细打量孟彰的脸色。
下一瞬,他压低目光,恭顺道:“那些田地里也都挖有水渠,就是起云符和行雨符会有所不足。”
孟彰神色不动,只问他道:“如果那些田地里的水渠水量减少,会不会影响那些田地的收成?”
那管事应道:“会。”
孟氏是安阳郡的第一等名门,孟彰又是安阳孟氏的麒麟子,孟珏也心疼幼子,所以不论是从安阳孟氏分拨给他的那些灵田灵地,还是孟珏为他备下的那部分家资,灵田灵地里都有齐全的设施。
水渠、水车、牛马
孟彰知道的,那些灵田灵地里都色色齐全;孟彰不知道的,那些灵田灵地里也一样不差。
如果连孟彰租赁出去的田地,都会受到干旱影响的话,大抵其他的地方也好不到哪里去。
但若真的出现了这种情况,那干旱的情况也一定很严重,绝不是平平常常的雨水减少,就能造成的。
坐在上首的孟彰高高俯视着那站立在堂前的管事,凝望着他。
“你以为,近来雨水减少,仅仅只是个开始?”
管事拱手,对孟彰深深一礼。
他没有说话,但他什么话都说了。
在他之后,那剩余三十余位管事也都同时拱手,对孟彰深深拜下。
孟彰沉默一瞬,伸手虚虚一扶。
近四十余位管事只觉得一股力道传过来,轻易就将他们给带起来了。
那些管事都没作声,自然而然地站直身体。
“诸位放心,这事情我记下了。”孟彰先道,随后又问,“我记得各处庄园里,都备有符士的吧?”
诸管事各自颌首。
孟彰接着道:“烦劳诸位归去后,着各位符士尽力为干旱做准备。起云符、行雨符、聚水符、凝露符”
“都给准备下来。”
那位为首的管事向前站出一步,躬身问道:“小郎主,这些符箓要储备多少?”
孟彰没有任何犹豫:“有多少,就储备多少,多了的,可以以较低的价格售予各家佃户。”
孟彰很清醒,是售,不是赠。
管事又问:“请教小郎主,较低的价格是?”
孟彰略一沉吟,说道:“行雨符市价九枝香火,但佃户是租赁我的田地,并不完全是外人,且眼下这境况也不甚好,便是就五枝香火好了。”
五枝?!
即便诸位管事在此之前都已经有所预感,但他们也完全没有想到,居然会是这样低廉的价格。
要知道,倘若接下来的天气真似他们所料想的那样,行雨符这等符箓的价格绝对会上涨,而且是以一种不可阻挡的速度上扬。
到得那个时候,只要他们这位小郎主不跟着抬升行雨符的价格,也足够所有佃农对他感恩戴德的了。但谁承想,这位小郎主甚至不是要原价出售,而是折价,且还是近乎折了半价
诸位管事都有些昏昏然,好半日都没能反应过来。
他们知道自家的小郎主好说话,是能将他人的苦难看在眼里的人,可他们不知道自家小郎主竟然能做到这种程度。
“如果,”那位管事干哑着,低声问,“如果有人家从我等田庄里购得起云符、行雨符之后,加价售给他人,该如何?”
孟彰随意道:“只随他们去,但劳烦诸位告诉他们,即便他们是要加价,也莫要加太多。”
“莫要加太多,是多少?”那位管事更进一步,丝毫不惧会触怒了孟彰。
孟彰细看他一眼,看见那位管事虽然躬着身,但也绷得笔直的腰背,不觉眨了眨眼睛。
少顷,他回答道:“莫要多于八枝香火。”
下首站着的近四十之数的管事似乎躁动了一阵,又似乎没有。
孟彰只看着,等着。
那为首的管事又问:“如果各种符箓的库存不够”
孟彰说道:“我会补充的。”
顿了一顿后,他又对这些管事们道:“待如今种着的庄稼收成后,你们斟酌着,拨出一部分土地来种植青阜草和朱草。”
青阜草,是制作符纸的灵株。而朱草也是调制符墨的灵株。
诸位管事完全不曾质疑,直接应了一声:“是,小郎主。”
孟彰听出了什么。
如果说在今日之前,这些管事所以忠诚于他,是因为孟彰的身份的话,那么今日以后,这些管事就只是忠诚于孟彰这人。
他应了一声,又道:“也请诸位告知各位符士,他们所绘制出来的符箓,可依数量多少和品质的高低,获取相当的嘉赏。”
计件,永远能比计时更能激发人的潜力。
那些管事们听得孟彰的话,也是愣了愣,才反应过来。
他们不觉抬起目光,看向上首端坐的小郎君。
小郎君身形单薄,眉眼还笼着一层病气,坐在宽椅高案后,却全然没有小孩子跑错了地方的感觉,反而更显端肃与威仪。
不是这宽椅高案抬高了这位小郎君,是这位小郎君他自己。
是他自己,站在了那更高处。
其余的一切,不论是华贵端重的衣装,还是高高在上的尊贵身份,都仅仅只是他的点缀而已。
甚至,那些东西在他的面前,还更黯然失色。
“至于是什么嘉赏”孟彰继续道,“符箓知识、修行资粮、田庄还是旁的,只要合适、只要他们提起,我都可以考虑应允。”
如果说,方才那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将主家对自家培养出来的符士下仆天然握有的掌控脱出,让那些符士下仆不再是主家理所应当的长工的话,那么后面这一句话,给予那些符士下仆的,便是更多的可能性。
而且,听上首那小郎君话里的意思,倘若那些符士下仆能够拿出足够数量的符箓,说不定连自家卖身的契纸都能从小郎君手里讨回来。
孟彰对符士下仆们的慷慨,是他们闻所未闻的,也是他们从不敢想象的,但他们竟然觉得,上首的小郎君并未说谎
他是认真的。
只要那些符士下仆们能够做到,只要他们能够让上首小郎君满意,他们向上首小郎君提出的什么事情,小郎君都会应允。
他们不必担心小郎君会反悔。
明明知道作为孟彰的管事,他们理当劝说这位慷慨大方到愚笨的小郎君,但他们竟然只能站立在原地,紧握着莫名发颤的双手,以稳定心头激荡不休的心绪。
孟彰平静地扫落目光。
诸位管事不觉齐齐躬身,避让小郎君的目光。
“是,郎主。”
孟彰略停了停,才应了一声,“嗯。”
“除了租种我名下田地的各家佃农以外,庄中上下田仆也是一样的处理。”
“郎主的意思是?”有管事问。
孟彰答道:“各处田庄中的田仆倘若有他们自己的私田,而私田里的储水不足,需要起云符、行雨符等等协助灌溉的,也可以五枝香火的价格从田庄里换取符箓。”
对孟彰的慷慨大方已经麻木了的诸位管事们仍然没有劝说,只是愣愣点头。
“行了,”孟彰道,“事情就托付给诸位了,诸位请回去吧。”
一众管事木木躬身一礼,悄然退出了这一方地界。
孟彰看着一瞬间空荡荡的正院,又外头看了一眼。
马车又驶过一条长街了。而前方,太学的牌坊已然在目。
孟彰收回目光,却是利索地翻手,将手里那一叠的灵田、灵地、药田、药山地契收起,转而取来各处商铺的契纸。
又是一点心神落下,张张契纸上的符文亮起。
一群二十余数的管事站在了庭院外头。
“进来吧。”孟彰仍自坐在上首,看着那些管事从外头走入,来到堂下与他见礼。
将与前头告知各位田庄管事的决议稍稍变换一二,说与这些商铺的管事听以后,孟彰便安坐上首,不动声色地凝望着。
孟彰手里的这些店铺,说是商铺,但其实是生产、售卖一条龙的商行。
不得不说,安阳孟氏在给孟彰倾斜资源这件事情上,确实很大方。
凝望着下首的这些管事,孟彰略略发散了思绪。
下首的二十余位管事回过神来后,便暗下与侧旁的同侪交换目光。
孟彰察觉,便收拢了心神。
不多久,有一个管事站了出来,对上首的孟彰一礼。
孟彰大半的目光便落在了他的身上。
“你有话要说?”他问。
那管事抬头,不闪不避地迎上孟彰的视线:“是,郎主,仆有话要说。”
孟彰随意颌首:“你说。”
那管事暗下蹙眉,一时间对自己将要说的话有了些犹疑,但他还是很快下定决心。
“郎主,你这样做,是会削减我们店铺的利润的。”他迎着孟彰目光的眼眸里,肉眼可见地升起满满的心疼,“郎主,你太大方了”
其他的管事也都暗下点头。
可不是么?自家郎主手那样松,指缝间漏出去的东西太多,他们店铺还要怎么经营,要怎么获利,又要怎么应对其他同行的打压?
这些都是问题啊!!
郎主年幼心软,他们却不会!他们不能让自家的店铺账册上,出现倒欠的记录。
那对他们而言,是一个耻辱!
是会让他们痛心到吃不好睡不好的耻辱!!
明明是这些管事们在反驳他的决议,孟彰却生气不起来。
那大抵,是因为孟彰知道这些管事们都是真心为他筹谋计划的吧。
孟珏与谢娘子担心孟氏族中分派给孟彰的管事心思太过圆滑,会欺孟彰年少,所以特意从他们自己的那部分产业中,挑选出部分忠心的管事来,送到安阳孟氏分给孟彰的这些店铺里。
所以这些管事们的忠心,孟彰并不怀疑。
当然,这也还是因为他自己看着,也没有从这些管事身上察觉出半点异样。
孟彰摇摇头:“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我要的,并不是香火这些银钱。”
听得他这么一句话,下首的管事们沉默了。
长年在店铺里拨打算盘、算计价值,这些管事们对交易、采买也别有心得。
就好像,他们知道
不论市价如何,那真正想要得到的东西,就是千金难求的;而不想要的东西,哪怕是天上地下罕有的异宝,哪怕是送到了旁人面前,也未必能触动得了人家。
想要与不想要,不是价值能够完全衡量得了的。
面面相觑得半饷,那位站出来的管事问孟彰道:“敢问郎主,您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呢?”
孟彰沉吟一阵,轻笑道:“大抵,是清平喜乐吧。”
孟彰的声音落下,诸位店铺的管事也是没有了言语。
清平喜乐?
若只是郎主自己的话,他现在的生活也已经远远越过这四个字去了。
那就不是郎主自己,而是更广阔的、更庞大的群体。
一众管事都有些无奈。
自家摊上了这样的一个郎主,能不无奈吗?
可在同时,一众管事心头也都有激昂的情绪涌动不止。
“这可是一笔大生意。”一位管事近乎梦幻一样道。
其他的管事虽然都没有说话,但面上眼底,尽都是赞同。
可不是吗?
这天下,千金难买称心如意,而在称心如意之外,天下清平喜乐,就更是想都不敢想!
如果他们能做成这样一笔大生意的话
莫说传闻中的那位陶朱公,就算是大商吕不韦,也得在他们郎主面前退后一步。
做吗?
各位管事暗下交换着目光。
做了!!
那些管事忽然一整面上神色,又齐齐整理过身上袍服,端正拱手,深深与孟彰拜得一礼。
“我等,愿为郎主附翼!”
哪怕在听到那句低语时候就有所预感的孟彰,这真正面对这一幕的时候,也还是不由得愣了愣。
这真的是
他知道的商贾吗?
沉默少顷,孟彰从宽椅高案后站起,拱手郑重回拜得一礼。
“多谢诸位。”
那些管事站直以后,却是直接就跟孟彰讨论起来。
“郎主,虽然说你的决议基本可行,但就目前来说,我们却不应该一股脑将这些决议宣布出去。”一位管事先跟孟彰开口道。
另一位管事也点头道:“郎主,不同的商铺,得在这些布置中做出不同的调整,才能将其中的利润发挥到极处。”
“是的,”更有一位管事脸色端重,接着道,“起云符、行雨符、聚水符、凝露符不同的符箓种类,各地的价格也都不同,我们需得细致着来,不能将它们一概而论。”
中央处的一位管事也道:“再有,郎主,这些事情若只是我们这几家商铺来做,怕是杯水车薪,无补于大局,我们或许还可以拉拢更多的商铺”
“虽然各家店铺都是逐利,但郎主,天下泱泱,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那位管事道,“利与利也是不同的。”
“就像郎主一样,郎主要清平喜乐,有的人或许是想要这样的名望,想要这样的功绩”
“郎主,世家以名望固位,望族要名望晋位,寒门要名望充实根基,平民要名望改易命数名望,也是一种商品啊。”
一众管事尽数停了下来,只愣愣看着这位一语道破天机的同侪,脸色震惊。
他们真没想到,他们里的一位同侪,居然是这样胆大的
但越是听着,他们的心思也越是动摇。
好像,还真的是这样的哈。
好像,确实是能说得通的
孟彰也凝神听着。
“如果我们没有动作,那些店铺追逐的只是香火,只是银钱,那自然无从谈起,但郎主”
“你要的是清平喜乐,不是名望,也不是香火,甚至也不是那些平民的感激,如此,你手中握有的筹码,便足可引动那些人的心思。”
“那些人,只要他们想到了这一点,不需要郎主你多花心思,那些人自己便会争抢着做事。”
这话说完,那管事又自一整衣袍,拱手对孟彰深深一拜。
“仆妄言,还请郎主责罚。”
孟彰起身离开宽椅,快步走到那位管事近前,亲自伸手,将管事给扶起。
“不,先生高见,一言惊醒梦中人。”他正色道,“彰受教了。”
那管事不意自己竟受如此礼待,一时也有些失措。
“仆”
孟彰笑看着他,摇头道:“此事正如先生及诸位管事所说,非是一股脑就可以办成的,更多细微、差异之处,需要做出相应的调整。”
“彰年幼,于这等事情不过一知半解,便尽数托付给先生及诸位管事。”
“待诸位回去后,还请尔等将心中所想、所算整理成册送来,待彰细看过,确定无碍,便会发行下去。”
“劳烦诸位了。”
孟彰退后一步,拱手一拜。
明明是主,却在给他们拜礼
一众二十余位管事下意识地就想要避让,但他们想到了什么,最后却是默契地在原地站定,完完整整地受了孟彰的这一礼。
认真计较下来,这也是一场交易。
郎主以诚、以礼、以敬厚待他们,他们也将为他竭尽所有。
待孟彰站直以后,他们才同时回拜。
“郎主放心,我等必不负郎主所托。”
至此,交易达成。
目送着那些个意气昂扬的管事们离开,孟彰面上也缓缓地拉出一个笑容。
大商谋国
果然不假。
虽然孟彰店铺里的这些管事们还到不了大商的地步,但也已经有一点雏形了。
尤其是那位叫谢葛的管事,更是叫人惊喜。
孟彰确实有很多想法,在这方天地里,勉强算是别出机杼、天马行空,但要真正将这些想法着落到实处,让它们完美地契合他最初的料想,却还需要有人来践行,需要有人来帮着把控。
他原本还以为自己可能需要多分出一些心思来的,但没想到,完全不需要他来。
这天底下,果真不是没有能人,而是能人们没有得到他们需要的栽培,更没有得到他们必要的重用。
马车停了好一阵都没见孟彰从车里出来的车夫没有打扰,只静默地坐在车辕上,等待着车厢里孟彰自己出来。
马车里,孟彰低头,将手中的那些店铺契纸给重新收回随身小阴域里,转而取来校场的那一张地契。
孟昌察觉到孟彰的传召,手中长`枪利落在空中挽出一个漂亮的弧度。
“今日便先到这里。”他收起长`枪,对侧下方的副将道,“你领着他们做演练,我去去就回。”
那副将也收起了长矛,问道:“主君传召?”
孟昌点头,全不耽搁,带着长`枪就走。
洗去一身汗水,孟昌换上干净的袍服,又叮嘱了幕僚两句,便要离去。
幕僚丁墨唤了他一声:“郎主。”
孟昌停下脚步,回身看他:“什么事?”
幕僚丁墨皱眉道:“主君这次传召郎主所为何事,郎主心里可有计较?”
孟昌摇头:“你不也没有?”
幕僚丁墨沉默看定他。
就是没有,他才会这样的忧心!
孟昌笑了一声:“不管是什么事,都得待我去见过主君再说。”
说完,孟昌放下帘帐,大踏步走出去。
幕僚丁墨叹了一口气,却也快速整理了心情,继续翻阅着手上的卷宗。
孟昌不意自己相应孟彰的传召以后,会是出现在一方庭院中。
他定了定神,在庭院中停下。
孟彰看了外头一眼,开口道:“进来吧。”
孟昌这才迈开脚步走了进去。
见得坐在上方的孟彰,孟昌直接低头,拱手与他行礼。
“某孟昌,拜见主君。”
孟彰点了点头,也不东拉西扯,直接就跟他道:“今日请你过来一趟,其实是有些事情要与你说一说。”
孟昌静神细听。
“你可知近来天气有异,雨水在减少?”
不料,孟彰开口便是一个问题。
孟昌错愕少顷,才连忙摇头:“某不知。”
他是真的没有关心这个问题。毕竟,他长年待在校场里修炼和练兵,没有注意到这天气的差别。
孟彰也已经料到了。
他随意点头,又跟孟昌道:“我请你来,是想要提醒一下你这件事,也想要让你们多做些准备。”
虽然说,孟彰名下的这些部曲都有他养着,他们自己的私田到底是个什么收成并不如何重要。但既然孟彰知道了这件事,也已经做出了布置,就不好不提醒他们。
孟昌犹疑一阵,索性也不多想,干脆对孟彰抱拳一礼。
“这些事情,某家着实不擅长,部曲中的诸多兵卒,大概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应对”
他抬眼,飞快看了看孟彰的脸色,继续道:“不知主君可否搭一把手?”
“这是小事。”孟彰微微颌首,“回头我便令孟丁与你交接。你只吩咐他就是了。”
孟昌松了口气,又是抱拳与孟彰一礼:“多谢主君体恤。”
孟彰摇摇头,将这件事揭过去,另问他校场内中的练兵事宜。
孟昌一一仔细答了,孟彰也听得认真。
待孟昌从这一处庭院中离开时候,他默然站定半饷,最终笑了起来。
回到营帐中后,孟昌将这事情跟幕僚丁墨提起。
幕僚丁墨也是愣怔许久,才缓慢摇头。
“主君可真是”
要知道,他们这些部曲兵卒,大多都是青年战死的。过世之后,没有后人的,不需提起,有后人的,也因为相处短暂,没多少情分和惦念,得不到多少香火。
所以,哪怕是他们自家有家资,家资也并不多。都是自己一点点积攒下来的,能有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