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尚抬眼,就看见孟彰偏过来正对着他的脸。
这张脸真的是太稚嫩了,稚嫩到谢尚都不好将一众太学生员私底下说的话直接跟孟彰说起。
他仔细想了想,斟酌着用词来跟孟彰开口:“画册本身没什么问题,就是其中的内容有些不对。”
“内容有些不对?”孟彰眼底快速闪过一丝笑意,“内容有什么问题吗?”
孟庙听到这里,也是完全反应过来了,他警惕地盯着谢尚,一瞬不瞬。
看他那架势,只怕谢尚一个开头还没有说完,就会被他将话带偏过去。
其实不独独是孟庙,就连一直沉默站在旁边的顾旦,此刻也转了目光看着谢尚。
察觉到这两份目光,谢尚心里是止不住的苦笑。
这两位当他是那么不注意的吗?他都还没有开始呢,他们居然就已经做好准备了?
谢尚这样想着,却知道自己只需要将孟彰的问题给解决了,那就什么都不用做了。
事实胜于雄辩!
他凝望着孟彰的眼,认真说道:“那位师兄画的是内容是夫妻敦`伦之术。”
好家伙!!他居然真的敢!
一瞬间,孟彰、孟庙和顾旦三人心里都闪过同样的一句话。
但跟孟彰想的谢尚连同那位还未闻名的师兄两人不同,孟庙和顾旦一时都忘了那位胆大至极的太学生员,只瞪眼看着他们前面的谢尚。
“学监将那本画册收下了?”孟彰问道,直击重点。
扛着孟庙和顾旦寒凉的目光,谢尚点了点头,说道:“学监收下了。”
孟彰又问:“那本画册别有神异”
听得孟彰的问题,孟庙和顾旦的目光才缓和下来。
在惊怒褪去少半后,他们也终于察觉到了其中的关窍。
学监何许人也?他又怎会平白无故收下一本太学学员送来的内容殊异的画册?甚至还为了这本画册将太学藏书楼的通行符文给放了出去?
谢尚郑重点头,揭露了最关键的那一点。
“那本画册能帮助他人增加孕育子嗣的几率!”
连孟彰都惊了一下,何况是孟庙和顾旦?
孟庙看了看谢尚,又看了看顾旦——看顾旦的表情,他显然也是现在才知晓?
察觉到孟庙的目光,顾旦微微低头,说道:“我只听说过这件事,但一直不知晓原因。”
抿了抿唇,他又道:“就连这件事,太学里的诸位也都是将信将疑”
谢尚帮着顾旦解释道:“因为大家都不怎么敢相信啊。”
这么离奇又超出众人想象的事情,没有学监和那位师兄亲自出面证实,旁人怎么敢相信?
大家都不敢相信,那你怎么就敢?还那般的肯定?
虽是有很多问题想问,但孟庙到最后一个也没能问出口。他只是再看得孟彰一眼,便沉默下来了。
到这个时候,他是真的不担心他了。就这份从诸多世家子中挑中谢尚的眼力,孟庙自觉自己都没有。
与其担心孟彰,倒不如多担心担心他自己!
不过孟庙没有问出口,不代表谢尚没有看出来。
他笑了笑,将最后的隐秘说道出来。
“有人听说了这本画册的存在后,特意从学监这里花费了巨大的代价将它换走了。”他道,“据说,那画册在学监手里都没超过半个时辰的时间。”
孟彰点了点头:“难怪了”
孟庙同样很理解。
他也是安阳孟氏族里的管事之一,对于这些利益置换之事,他也很敏感。若换了他坐在太学学监的位置上,他也不会拒绝。
“学监用那本画册换来了数量不少的珍贵藏书,据说只那一次,学里藏书楼就多了半个书架的藏书!”
孟彰点头,面上也是感叹。
太学藏书楼那样的地方,收藏的藏书都有相当的价值,只那一次,太学藏书楼直接就多了半个书架的藏书,可见太学是真的赚了。
“那位师兄很厉害”孟彰道。
谢尚也是点头,但他很快警惕起来。
那位师兄是很厉害,但厉害的只是那位师兄而已,旁的人想学根本就是死路一条。而更重要的一点是,这样的事情孟彰他不能学!
“厉害的只是那位师兄而已,这件事情在太学里传开了以后,虽然很多人都不相信,但私底下里也不是没有人模仿,但最后”
谢尚停了下来,意味深长地看着孟彰。
孟彰心里明白谢尚的用意,却也配合着问:“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啊”得了孟彰的配合,谢尚心里松了一口气,缓慢地道,“后来,那些胆敢尝试的师兄们,都被学监押着手抄了三千遍的太学学规。”
三千遍?手抄?
想到方才在学监那里领到的那本绝对不薄的学规条策,饶是孟彰,一时都有些头皮发麻。
谢尚显然觉得还不太够,他补充道:“学监还特地要求了上交的时间。”
顾旦想起了什么,也跟着点头。
谢尚目光看向他,道:“这事情顾旦也知道。”
顾旦点了点头,迎着孟彰、孟庙和谢尚的目光道:“据说是三日,三日内必须上交。”
他说话时候,目光在孟彰面上停顿了好一阵。
显然,顾旦也明白谢尚细说这些后续的用意。
孟彰叹了一声,很是真情实感。
“那些师兄可太惨了”
看见孟彰这副心有戚戚焉的模样,谢尚、孟庙和顾旦都暗自松了一口气。
会怕就好,会怕就不会轻易去了解去尝试了。
“又有一位师兄,”谢尚很快将话题从这件事上岔过去,“他擅奕,一直醉心棋道,整个人仿佛都埋在了棋谱里,我们都以为他不会多在意藏书楼里的藏书的,但你们知道后来怎么了?”
孟彰、孟庙俱都摇头,只有顾旦笑了笑。
“那位师兄从自己钻研过的棋谱里挑拣出十局来,亲送到了学监手里,学监用半月的时间翻阅了棋谱谱册后,就将藏书楼的通行符文给出去了。”
“后来我们才知道原来那位师兄在一开始就已经盯上藏书楼里的那些古棋棋谱了。”谢尚慨叹一般地道。
孟彰也道:“这位师兄是个痴人。”
痴人,可不是贬低之语,而反而是另一种叹服。
这世上,有多少人能够真正醉心一道,做到痴且精?
谢尚又道:“另还有一位师兄”
谢尚将那些太学生员各显神通获取太学藏书楼通行符文的趣事如数家珍娓娓道来,竟让孟庙、顾旦都听得入神了。
孟彰在旁边看着,也是暗自叹服。
他可没有这个本事。
这一路闲话,不知不觉间,谢尚便领着他们来到了一处院舍之中。
“到了。”谢尚先跟孟彰、孟庙三人说了一声,然后熟门熟路地领着人穿过中庭,来到一间房舍前。
他敲了门,停下等了半饷后,又抬手敲门。
如此重复过四五次后,他们才听到门里传来的声音。
“别敲门了,进来吧。”
谢尚微微低头,给了孟彰等人一个目光后,推开门走了进去。
孟彰等人俱都跟上。
屋里确实有很多书架,书架上也摆满了书籍,但
只这屋里摆放着的书籍数量,怎么都配不上藏书楼这三个字吧?
孟庙也不相信堂堂太学的藏书楼会是这样的磕碜,所以他很聪明地收敛了面上神色,不露出一点异样。
谢尚领着孟彰三人穿过重重书架,在某一个角落处见得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鹤发老人。
老人跪坐在竹席上,腰背挺得笔直,目光却仍旧眷恋地沉浸在他自己手里拿着的书籍上,未往谢尚、孟彰这一行人分去一点。
谢尚也没有催促,垂首恭敬在旁边站定。
孟彰、孟庙和顾旦也都安安静静地等着。
直到半盏茶时间过去了,那老人才小心合上书籍,抬起目光来看他们。
他的视线掠过谢尚,直接落在孟彰身上。
“新的太学生员?”他问,声音很有力,跟他苍老的皮相不甚搭配,但跟他仍旧锐利的眼眸很契合。
谢尚没有动。孟彰上前一步,抬手躬身一揖。
“是。”他说道,“学生孟彰,今日才在学监那里完成录名。闻说太学里有藏书楼,便请了师兄领着,想来这里长长见识。”
“孟彰?”那位老人目光不动,只是平静地看了孟彰一眼。
孟彰微微垂落眼睑,早先准备的种种布置仍旧将他的一身文运遮掩得严严实实。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这位老人的目光并未触动他的这些布置。
显然,这位看着他的老人完全没有要探究他身上更多信息的意思,他只是在看着他这个人。
少顷后,那老人收回目光:“原来如此。”
不论听见这句话的其他人会不会多想,但孟彰知道,多想了那也都是白想。
因为这位老人他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再没有旁的多余含义。
老人小心将手里的书放到了旁边的书案上,自己站起身来,着了席边端正摆着的木屐。
“跟我来吧。”他道。
谢尚示意地看了孟彰一眼。
孟彰明了,先自跟上了老人。
谢尚、孟庙和顾旦都跟在孟彰的后头。
“作为新录名的生员,你可以在导引师兄和我的陪伴下一观我太学的藏书楼。”老人道,“这事情,谢尚跟你说过了的吧?”
孟彰看向了谢尚。
谢尚脸色很有些尴尬。
他给忘了
孟彰自然地接过话头,道:“学生知道。”
这应该算是新生福利了。
但想想,也确实能够理解。
谢尚先前跟他说起的那些太学生员们为了一个太学藏书楼通行符文费尽心思的种种例子,就足够证明太学藏书楼的价值了。
何况这个时代的知识,还是被各方默契封锁了的。
既然如此,太学的藏书楼又怎么可能是孟彰前生习惯了的那谁都可以在开放时候进入的图书馆?
能让新生在师长的陪伴下看一看,已经是太学大方了,岂能要求更多?
“嗯。”老人随意应了一声,又看他一眼,道,“若是你的话,确实能够想得明白。”
孟彰笑了笑,很有些羞赧。
太学所以能对新录名的学员这么大方,也有他们的用意。
譬如,能激发新生的向学之心;又譬如,向新生展示他们的底蕴,增加新生对太学的认同感和归属感,收拢人心
好处是真的不少啊。
老人没有再说话,只引着孟彰、谢尚这些人来到书架后头。
那里,有一面阔大平坦的墙壁。而墙壁上,则挂着一幅画着一整个城池的巨画。
老人停住脚步,侧身看他们。
“你们的身份玉牌。”
孟彰和谢尚都没有迟疑,直接将属于他们的身份玉牌取了出来。
顾旦神色不动,平静站在孟庙侧旁。
老人扫过一眼孟彰、谢尚手里拿着的身份玉牌,对孟庙道:“非太学生员,烦请先在这里等一等。”
孟庙连忙点头应了,却还连声道:“不敢当先生一声‘请’,先生客气了”
那老人平和点头,目光接着就落到了顾旦身上。
顾旦正要说自己跟着孟庙,老人却先开口了:“你也来吧。”
顾旦一怔,好半饷才反应过来。
他很有些手足无措:“可是我,我现在不过是”
老人的脸色缓和。
“迟早的事。”
顾旦眼眶一红,连忙低下头去遮掩过。
他不再推辞,拱手躬身深深一拜。
“仆多谢先生。”
老人不置可否,他只道:“你站到我身边来。”
顾旦虽然已经在太学学监那里过了明路,但他到底还没有正式更改名籍,这会儿他身上也只有太学旁听生的铁牌,连太学书童的身份木牌都没有。若是没有护持,但凡他靠近藏书楼一步,都会被藏书楼拿下。
顾旦匆匆整理面上表情,却是先看向了孟彰的方向。
察觉到顾旦的目光,老人、谢尚和孟庙也都看向了孟彰的方向,神色间或多或少都有些微妙。
迎着一众人的视线,孟彰神色平和地微微点头,那面上带着的一点笑意真切无虚。
顾旦也跟着笑了笑,才走到老人身侧站定。
也不见老人有任何动作,就听到老人说了一声:“我们走吧。”
他当先一人直接向前走去。
不论是顾旦、孟彰这两个新丁,还是谢尚这个老人,都没有任何迟疑,直接跟了上去。
墙壁未能拦住他们,孟彰一行人直接走入了巨画里。
站在城池中央的孟彰眨了眨眼睛,很有些稀奇地打量着四周。
就似他们在画外所见的那样,这一个城池四下都是五层的阁楼。没有哪一个阁楼挂了牌匾,但每一个阁楼处都留有刻印。
等孟彰、顾旦打量过四下,收敛了目光,老人才又道:“跟我来吧。”
他先走了出去。
孟彰、顾旦不敢怠慢,连忙和谢尚一道跟上。
老人带着他们,走过一座座阁楼。
“这里是儒林,收着的都是儒家的诸般经典。《论语》、《诗三百》、《尚书》、《春秋》都在这里放着。虽然不是原本,但也是儒家各位大儒的亲笔手书。”
“儒林里的诸般儒家经典,到你们从张生那里得到通行符文后,可以进入这里参读,但不能往外借出”
孟彰在一众散发着磅礴浩然正气的书典中穿行,不禁想起了收在随身小阴域里的那柄宝伞,想起也在那个随身小阴域里的三个护命偶人。
阴世是阳世的映照。阴世这里的太学有这许多儒家藏书,不知道阳世那边的太学里,有没有这些藏书。还有不知阳世太学里的藏书楼,要怎么才能将藏书出借。
老人察觉到了什么,脚步稍稍放慢了些,偏头看定孟彰问道:“你想将藏书借出?”
顾旦、谢尚两个也都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转眼看孟彰。
孟彰也不虚言矫饰。
他点点头,坦诚道:“是有这样的想法。”
“学生家中,除了老父外,还有两位兄长,他们也都是儒家修士。学生见着藏书楼里的藏书,心中着实欢喜雀跃,不免就念起了家中的亲长,想要让他们也能见一见这些珍典”
说道这里,孟彰站直身体,拱手对着老人深深一揖。
“敢问先生,不知阳世的太学里,可也有这样的藏书?”
那老先生似乎并没有生气,他摇摇头:“阴世固然是阳世的映照,但当年阳世历经战乱,有很多珍典都已经失散,倒不如阴世这里的保存得相对完整。”
孟彰轻轻地叹了口气,很有些惋惜。
当年阳世战乱时候,阴世也同样动荡不稳,但相比较来说,在保存藏书这一方面,阴世太学里的诸位博士及祭酒,反应就是要比当时阳世太学里的诸位博士及祭酒利索。
真要比拼藏书的数量和珍贵程度的话,阳世太学里是比阴世太学里差了一等的。
也所以,在阳世太学里已经彻底失传的藏书,在阴世太学里找一找,十本也能找到五六本。
老先生看他一眼,继续带着他们这三人往前走。
“你要真想帮他们,倒也容易。”
听见老人的话,不独独是孟彰,就连谢尚都打点起了精神。
但少顷后,谢尚就泄气了。
他有几分本事,他自己很清楚。连藏书楼的通行符文,他都还没有把握能够拿到手,又怎么敢去奢想其他?
顾旦也知道,这话真不是跟他说的。
孟彰端正了脸色,再次躬身,深深一拜:“请先生提点。”
那老人笑了起来。
自拜见这位老人以来,孟彰还是头一次看见他面上出现这么柔和的笑容。
“有上中下三种办法。”老人道。
孟彰毫不犹豫,又是一拜:“请先生细说。”
“下策,”老人转了身,继续领着他们三人往前走,“待你取得了通行藏书楼的符文以后,你凭借你自己的能力,将你想要送出去的藏书记忆下来。”
“如此,等你将你记忆的那些藏书复刻出来以后,那些复刻本怎么处理,自然都由着你。”
孟彰沉默一瞬,才道:“复刻本未必能复刻出原本的精妙之处。”
这方世界是修行盛世,可不是前生那方无法世界。在这方世界里,书籍是知识、思想、体悟的载体。
而承载及传播知识、思想、体悟这些无形之物,可不仅仅只靠书籍上的文字。
著书之人在落笔时候灌注的种种思绪、在书籍上留下的种种痕迹,也是不逊色于文字的承载物。
倘若阅读书籍的后人仅仅只在意书籍上的文字
虽然说不上捡了芝麻丢西瓜,但后人从书籍里所得的绝对是残缺的,是不全的。
尤其是后人复刻时候,很难原本原样地将前人的书籍复刻出来,总是不可避免地带上后人自己的体悟与理解。
这难免会对阅读这些复刻本的其他人造成影响。
倒不是就说后人必不如前人,也不是就说后人留在复刻本上的体悟与理解就会误导乃至是限制了后续翻阅复刻本的其他人,但总是会有些疑虑。
“所以说这是下策。”
老人脚步仍旧平稳。
“中策,我太学藏书楼里有许多大儒亲手复刻的珍典典藏,如果你功劳足够,可以从我这里,将这些复刻本的珍典典藏借出去。”
孟彰微微摇头。
虽然说都是复刻本,那些由大儒本人或是大儒弟子后人亲手复刻的珍典典藏,效果或许是比孟彰自己复刻出来的典藏更好,更贴合原本的真意,但
终究还是复刻本。
“下策、中策若是都觉得不够的话,确实还有上策。”老人终于停下了脚步。
却不是在为了跟孟彰分说那上策,而是因为他们已经越过了儒林,来到了一处绵延碑林中。
“这里是碑林。每一块石碑,都是诸位大儒高修的亲笔,其上,有他们的刀笔之法,也有他们所践行的儒道真意。”
比之儒林里的纸质书籍、竹简,这里的石碑还要更加厚沉。
或许是因为石碑本身的材质,也或许是因为碑林历经岁月洗礼沉淀下来的某种玄妙神意。
而此刻,哪怕只是站在碑林之外,远远望着碑林,孟彰也仍然感受到了碑林中或是深沉、或是厚重、或是锐利、或是安稳的道韵。
孟彰险些都要以为那碑林里的,并不是一座座石碑,而是一个个活着的大儒贤者。
“上策”他低声道。
“上策,”明明孟彰并不是想要问,但老人还是跟他细说了,“你也已经想到了。”
“不错,上策,就是引他们亲身来我们这藏书楼里走一趟,让他们自己体悟参理。”
孟彰没有去问真假。
有没有前例根本不重要,老人既然跟他说了,就不可能拿假话来诓骗他。如果有前例,那好办,一切依循旧例就是了。而如果没有
老人大抵也能让他成为这第一个例子。
谢尚在旁边听着,已经是羡慕到了极点。但他不敢乱出主意,这不是他能够插话的时候。
他紧闭了嘴巴,只在原地站着。
孟彰抬起目光,看向前方面向他站定的老人。
“先生何以对我如此宽待?”他直接问。
是的,宽待。从最开始第一面时候,老人就对他很宽容。
而且他很确定自己没有感觉错。
如果说这位老人看破了他身上经由重重布置遮掩之后的、远超寻常世家子直追一个小型世家的文运,这种宽待或许还能说得过去。
但孟彰也很确定自己的遮掩没有被破去。
这就很让孟彰迷茫了。
难道说,他自己做的那些布置已经在这位老人面前没有效果了,而他自己还全无感觉?
直接看破他的这些布置,更遮蔽孟彰自己的感知,使得他连一点危险的感觉都没有,这可能吗?
孟彰并不是自信到傲慢,因为他相信的不是他自己,而是他背后的《华夏成语故事》,更是《网络小说》。
他相信这两部典藏的威能。
所以,必不可能是这种情况。
那就该是另一种缘故了
这位老人没有探究他的根底,所以孟彰身上的重重布置没有给予他任何触动的反馈。同时,这位老人对他还没有任何恶意,所以才没让孟彰觉出任何危险。
孟彰更相信后面的那种可能。
但这样一来,便又有了一个问题——原因呢?
这位老人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
孟彰看着那位老人。
谢尚和顾旦一时没反应过来。待到他们真正意识到这中间的陡变后,两人几乎都被吓住了。
孟彰年岁小,又是初入阴世不久,怕是不知道这位老人的厉害,但他们却是知道的。如果这位老人发起怒来
他们背后的家族可保不住他们!
谢尚接连吞咽了几下口水,才稳住了心神。
怎么办?怎么办?该怎么办才能将这位胆大的师弟给保下来?
还没等谢尚想出个主意来,站在他旁边的顾旦直接便往前迈出了一步。
他没有说话,只是一步步走到孟彰身旁,站在他的身边同样看定对面的老人。
孟彰有些奇异,不由侧头看向了旁边的顾旦。
顾旦的身体还在微微颤抖,但他的腰背挺得笔直,他站在那里,就像一棵树。
一颗在狂风暴雨中固执抓住地面的幼树。
顾旦没有看他,也不知是不是怕自己这一偏头就泄去勇气一样。
孟彰笑着微微摇头,往前走出一步,将顾旦拦在了他的身后。
顾旦愣了愣,待反应过来后,他又想往前边走。
孟彰身形不动,却又一次开口了:“先生可否为学生解答?”
老人望着身前两个倔强的小郎君,又越过他们,看到稍显圆滑却同样固执的成年郎君,半饷,笑了起来。
“孟氏阿彰,因为我们看到了你的资质。”
谢尚、顾旦都没想到,这样带着点逼问意味的问题,居然真能在老人这里得到答案。
他们怔愣着,一时间竟不知道是要看老人,还是看孟彰。
他们怔愣,孟彰却没有。
我们,看到了你的资质
孟彰咀嚼着这句话,心下一哂。
“先生,”他道,收敛些许锋芒,“我曾听闻一句话,未长成的天骄算不得天骄。”
“何况这太学中,资质卓绝之辈比比皆是,彰虽有些天资,但也未必能胜得过诸位太学同窗。”
“先生说资质,是不是过于虚妄了?”
老人笑了起来。
“孟氏阿彰啊孟氏阿彰,你说是谦逊,但其实也骄傲。你既然说太学中的其他生员中或许就有资质胜过你之辈,那何以你就觉得”
“我们只看中了你?”
孟彰神色不动。
老人面上笑意加深,随后又微微收敛。
他抬眼看了看远处的碑林,竟是问道:“这里已经看过了,你们可还想要再多待一阵?”
谢尚、顾旦都看向孟彰。
孟彰道:“只凭先生决断。”
老人便招呼了他们。
“既然如此,那么我们便走吧。”他道,“接下来还有许多地方要走一趟。”
老人当先转身,还道:“剩下的,我们边走便说。”
孟彰跟了上去。
谢尚、顾旦也毫不犹疑地跟上。
“确实,如你所说,太学里的诸位生员,都是这天地中的骄子。”
说到这里,老人的目光还往顾旦方向瞥了一眼。
“包括你,顾旦。”
“谢尚极有亲和力”
谢尚抬了抬头,看向老人,很有些诧异。
他没想到这里头居然还有他的事。
老人对他笑着点了点头。
谢尚抿了抿唇,看向孟彰和顾旦。
孟彰、顾旦两人也都抬起目光来看了他一眼。
看见孟彰、顾旦两人眼底的笑意,谢尚有些无奈,但半饷后,他也跟着小小笑了起来。
不论怎么说,他都是被夸了啊。被夸了,就觉得高兴,有问题吗?
没有。
一点问题都没有!
“谢尚能与人交,不论那人到底是什么样的身份,什么样的心性,只要他愿意,就都能说上话。”
老人笑着摇了摇头:“这样的亲和力,若能发挥到极致,当有人和之利。”
“顾旦坚韧但亦懂蛰伏之道,虽然底子比起世家子望族子来,差了许多,但等他补起来”
老人说到这里,深深看了顾旦一眼。
“说起来,在你的身上,我们看到了某个人的影子。”
某个人?是谁?
顾旦心头生出这样一个问题,但他到底不是孟彰,他只看了老人一眼,便压了下去。
老人的神色一瞬间很有些复杂。
司马懿啊,如今隐在帝城最深处的那位晋帝
或许顾旦现在看起来跟他没有任何相似之处,尤其刚才顾旦下意识就选择站在孟彰身边,帮助他直面他的压力的反应,更加破坏了那份若有似无的感觉。
但是,谁又还记得,那位善于隐忍的晋帝当年也曾有这样少年意气的时候呢?
而似他们这等聪明隐忍,又足够坚韧的人,只要不是一次斩断他们的所有生机,他们总能抓住机会,勃发生长的。
司马懿当年是这样,顾旦
未来也未必就不能。
但相似归相似,老人却还是很喜欢顾旦的。
这样的少年,有着勃发的、厚重的生命力,总是就更容易让人看见希望。
老人微闭双眼。
“谢尚、顾旦,还有这太学里更多的学员,固然是能让我等欣喜,但真正让我们惊喜的,却还是孟氏阿彰你啊”
孟彰皱了皱眉头。
这样明显的捧一贬一,还是当着另外两个人的面做的,真是因为他让他们惊喜?
而不是他让他们厌恶?
他怎么觉得这老人是想要给他找麻烦呢?!
老人笑了笑,他道:“你这样想的话,我能认为反而是你低看了他们两个吗?”
孟彰直视着老人:“人是你,鬼也是你,先生,你未免太过了些吧?”
老人低低咳了一声,摇头叹道:“现在的学生啊,还真是不经逗。”
孟彰面色不动,只目光有一瞬间的变化。
您这是在逗着人玩?
“孟氏阿彰。”老人端正了脸色,重又认真看他,“你现在或许觉得太过虚渺,认为自己明明什么都没做,就平白得到了某些奇奇怪怪的评价”
“但我也有一句话问你。”
看着孟彰,老人道:“你真的,就什么都不知道吗?”
孟彰神色不动,在谢尚、顾旦两人的目光中平静摇头,回答老人道:“我是知道一些,但更多的,我真不知情。”
老人微微颌首:“那你只能等着了。”
孟彰有一瞬间的憋气。
老人含笑看着他,像是在欣赏着奇景。
孟彰快速收敛了表情,只问道:“听先生的意思,这太学中,其实并不是只有学生我能得此宽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