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着马车载了孟椿远去,俑人梧也不理会那些还在旁观的人,只对孟彰道:“行了,我们也回去吧,别在这里站着了。”
孟彰应了一声,连忙跟上俑人梧,逃出这一片目光聚焦之地。
俑人梧没有带孟彰去正院,而是一路回到了玉润院。
但孟彰并不为此觉得轻松,因为他知道……
接下来的对话,就是他落到阴世以来所面对的最大考验。
意外又不意外,俑人梧没有直接带孟彰去书房,而是在偏厅那里停了停,问他:“你刚才从修行的阴域里出来时候,可用膳了?”
孟彰想说话又不敢,只小心地用目光瞥着俑人梧的面色。
俑人梧一整面容,故意严肃道:“说话!”
孟彰一时站直了身体,低垂着视线不敢看俑人梧。
“用了。”
俑人梧笑了起来:“不错。”
孟彰有些惊喜,猛地抬起视线来看俑人梧。
俑人梧一面带着孟彰换了个方向,往书房那边走,一面不忘教导他:“下次再有这样的事情,也得先用了膳食再说其他。”
虽然孟彰身上也带有些小型的随身阴域,但里面准备着的都是干粮。用来应急确实可以,真拿来当正经的膳食却是不行的。
也就是说,孟彰待在修行阴域那边的几天时间里,就没有正经地用过一餐饭食。
如果这样的他从修行阴域里出来后,因为害怕他担心就直接去见他,而不是先照料他自己,俑人梧才会生气不满的。
孟彰跟在俑人梧后头,很清晰地感觉到他心底那根防备警惕的绳线在下降。
那可不行……
孟彰的目光在刚才孟椿送给他的那把玲珑玉锁上特意停了停。
待到他的视线挪开,他那有动摇趋势的防线就又一次稳固下来。
俑人梧,不,孟梧,他固然待他好到了七分,但还不足以让孟彰给他交托十二分的信任。
玉润院里偏厅离书房并不是很远,所以过不得多时,俑人梧和孟彰便回到了书房里。
只是俑人梧没有去书房的书案后头坐,而是找了个临窗的位置坐下。
孟彰跟着他来到窗边,在他对面坐下。
“修行从来不只是服气养精炼法,还是人情世故,是审时度势,更是为人处事。”俑人梧看着孟彰开口道,“同理,启蒙也不会单单只是教人识文学字。”
“尤其对我们这些世家子来说,更是如此。”
“这个道理,你可明白?”俑人梧问道。
孟彰也是一整脸色,郑重道:“孙儿明白。”
世家子,世家子。
除了世家子自己本人之外,他还受着一整个血脉支系乃至是整个家族的奉养,所以他的所作所为,并不只是代表他自己那么简单,它必会牵扯到他背后的血亲脉络。
独行者,背后没有牵系着数十、数百、数千乃至是数万的血亲,自然可以肆无忌惮、任性而为。
可他们不行。
世家中,除了支撑家族门庭的柱梁以外,更多的……
还是妇孺老幼。
“你有这种觉悟,”俑人梧笑着点头,赞道,“很不错。”
“今日下午这一阵,你怎么看的?”俑人梧问,自窗外蔓延进来的暗色给他的表情也蒙上了一片薄雾,看得不是很清晰。
这是在考较,也是在教导。
孟彰心里很明白。
他一面沉吟,一面起身,将放在屋里另一边的烛台拿了过来。
烛台火光亮起,照遍这一整个书房。
孟彰重新坐回了席上。
“孙儿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错了,但孙儿还是觉得……”他拧着淡且薄的眉,斟酌着开口,“椿祖他对孙儿似乎,很看重?”
说这句话的时候,孟彰的目光还下意识地看向俑人梧,寻求俑人梧的判断。
俑人梧笑了:“你可是他亲口说的我安阳孟氏一族的麒麟子呢,他这个做我安阳孟氏族长的,见得族里出了这样一个骄子,加以青眼不是很正常?”
孟彰面上还是有些迷糊:“可是……为什么呢?”
俑人梧一时不答,只借着那照明了一室的烛光细看孟彰。
孟彰似乎被俑人梧眼里的审视给吓着了,身体紧绷,直挺挺地接受着俑人梧的目光,不敢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窗外原也有声声虫鸣,但就连它们,似乎也都被这室里近乎凝固的氛围所震慑,不敢再发出一点声响,生怕惹来了窗内这两人的目光。
好半饷,俑人梧的目光才缓和下来。
“阿彰,你年岁尚小,本来有很多事情,都可以慢慢的教你,但现在……”俑人梧摇头,似乎有些遗憾,“不行了。”
孟彰还有些愣,但也下意识地凝神静听。
“既然要教导你,那这一切事情,就该从头开始说起。”俑人梧顿了顿,然后就将这几日外头的事情详细地跟孟彰分说清楚。
从他所收到的那封来自洛阳太学回函的不同寻常之处,到孟氏内外对洛阳太学这一动作的猜测到他陡然扩散抬高的声望,到这几日里族中发生了变动的文运气运,最后到孟椿这个安阳孟氏族长找上门来……
几乎是这几日里发生的事情,俑人梧都跟孟彰说了,无一疏漏。
不过也仅仅只是发生过的事情而已,而且俑人梧用词很客观,完全没有在其中搀杂任何一点主观的判断与猜测。
说完这些事情以后,俑人梧就停了下来,将更多的空间与时间留给孟彰自己思考咀嚼。
直到过了约有盏茶时间以后,俑人梧才问道:“你有什么想法?”
孟彰抬起目光,直直看向对面的俑人梧,不遮掩不粉饰。
“阿祖,我在这安阳郡里乃至是帝都洛阳那边的名声,除了其他有心人以外,族里是不是也做了什么?”
俑人梧沉默少顷,也诚实点头,回答他:“是。”
孟彰抿了抿唇,不说话了。
俑人梧细看孟彰的脸色,没从他面上看到太多的抗拒,不由得笑了笑。
“你能自己想明白然后自己去接受,很不错。”
不是谁,都能接受自己被亲近的人有意无意地拱着推着送到火坑上去承受火焰灼烧的。尤其是年幼却备受宠爱的小郎君,更是容易生出一种被利用被放弃被背叛的误解。
孟彰摇摇头:“孙儿也不是不觉得委屈,但这件事不是族里先起的头,是外头有人先点起了火堆,族里才做下这种决定的……”
顿了顿,他又补充的道:“而且在这件事情上,孙儿也不是全无好处。”
他举起手,对着俑人梧一根手指头一根手指头地掰着算。
“孙儿虽是得了洛阳太学的青眼看重,可不论是对帝都洛阳里的世家望族还是对全天下来说,孙儿都是凭空冒出来的,在此之前,孙儿根本就没有什么能够说服人的事迹。”
“族里此举,固然是帮着将那堆火烧得更盛,却也是在帮孙儿落定孙儿在天下人眼里的形象。”
名望是什么?
名声和威望。
威望孟彰暂时是不用想的,想也白搭,此刻在世人眼里,他根本就没有能够获取威望的实绩。
所以他能够争取的,也就只剩下名声。
但在名声之下,也还需要有更详细更周全的资料来帮他补足世人眼中他过于空白的形象。
用后世的话来说,那就是人设。
他需要更多的人设细节来支撑起世人对他的认知,让他区别于其他的世家子……
或许在后世,这些手段都玩出花儿来了,可也不代表这个大晋时代,就对这些手段没有研究,没有认知。
在这个大晋时代里,寻常人家、小门小户的人家,或许不会太在意这些细节,但各世家望族却不会。
塑造人物、操纵舆论……
这些手段他们哪一个不会的?
“而除了这些以外,孙儿在族里的地位也变得超然了。”
对自家得到洛阳太学青眼,又是自家亲手捧出来的骄子,孟氏一族自然也不会拿寻常的待遇来培养他。
从孟氏族里做出这样的决定开始,孟彰在孟氏里就不同了。
那日以前的他,不过只是安阳孟氏嫡系嫡支里的一个小儿郎而已,可从那一日之后……
大概也就只有他们这一代的嫡长能跟他相提并论。
甚至,等孟彰在帝都洛阳里站稳脚跟,真正地成长起来,他们这一代的安阳孟氏嫡长,都将会比他低一线。
莫看只是低一线这样轻描淡写的说法,可对于世家望族来说,这种地位的颠覆变化是很不可思议的。
因为世家望族远比寻常人家更重视传承有序。
在世家里,一代血脉里,自来只有宗子最贵最重。
能让家族里的一代宗子在某个子嗣面前低一线,就是整个世家所能交付出来的最大认可了。
孟彰并没有畅想得太过遥远。
他笑弯了眼,对俑人梧道:“阿祖再要给我准备各种修行资粮的时候,也轻松了很多,是吧?”
俑人梧不说话,只是面上漏出了一点笑意。
“我知道族里的议论影响不了阿祖,但阿祖也是不太高兴的吧?其他堂叔伯他们……”
孟梧并不是只有孟彰这一脉子孙后辈,何况就算是孟彰所在的这一脉里,他也还有许多的堂兄弟,他的父亲、他的祖父也同样有他们的堂兄弟……
而哪怕不是世家高门,只是小门小户,父母高堂的偏颇也都是大忌。不患寡而患不均,孟梧对他的偏爱,一个不小心也是会招致怨怼的。
即便在最开始时候,不过是些小小怨言、怨气,可当这些怨言、怨气一日一日地积累,到最后也必将会爆发出来。到时候……
支系人心离散、分崩离析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将这些个好处数完,孟彰收回手,让它们安分地叠在膝上。与此同时,他面上的笑意也收了起来,陡然变得严肃。
“好处很多,但孙儿的压力也确实不小。不过……”
“火中取栗这种事,孙儿不是不能做一做。”
俑人梧看着身前面容稚嫩却脸色认真的小郎君,既是好笑也是满意。
“放心。”他道,“有孟氏在,有孟家在,不会叫你小小一个儿郎孤身一人去闯火堆的。”
孟彰面上有些惊喜,周身的气机也欢喜雀跃,仿佛满怀热切与希望,心里却无波无澜。
并不是孟彰就真不信俑人梧,而是,世家总是在权衡,在秤量。今日他们可以二话不说就给予资源上的倾斜,给他送上安阳孟氏麒麟子的名头,但来日,他们舍弃他的时候也同样不会有太多的犹豫和不舍。
世家,只是可用,却不可信。
起码,不能交托过多的信任。
“谢谢阿祖,阿祖放心,孙儿必不会辜负家族的厚望!”
俑人梧先是笑着点点头,但随后却又很快收敛笑意,对孟彰摇头。
孟彰面上有些迷茫,周身气机也是陡然一滞:“阿祖?”
俑人梧的面被烛台火光完全照明了,所有一切细微表情都暴露在孟彰的面前。
“阿彰,”他道,“你还记得你看过的《世家志》吗?”
孟彰面上茫茫然,但还是下意识地点头。
“《世家志》里,每一个收录其上的世家望族,都是绵延数千年乃至数万年的大家高门。在这数千年、数万年的家族绵延传承史记里,是各个世家一代又一代的人站出来才能支撑门庭,使家族兴盛不绝,但是……”
“这些支撑门户的世家子里,能录名《世家志》,与家族同享荣耀的,也不过只有寥寥几人。”
孟彰知道俑人梧是要告诉他什么了,他心情很有些复杂。
“更多的英才,为家族倾尽一身才情,却是连个名号都找不到。”
“这是为什么呢?”俑人梧问。
孟彰抿了抿唇,在俑人梧的目光下张嘴:“是因为他们被家族吞食了,他们成了家族的养分。而且……”
“哪怕是录名《世家志》,与家族同辉同耀的那些英杰,他们的子嗣后辈也大多都只是庸碌……”
孟彰说完,面上也是一片震惊,似乎就连他自己都没想到他会得出这样的一个结论,甚至还将这个结论给说道出来了。
“家族和家族子,确实是相互支撑的关系,但同时,它们也在相互拉扯。”
俑人梧声音里隐有叹息。
“阿彰,哪怕是家族,你也需得保持相当的警惕,不可尽抛一片心。”
孟彰看定了俑人梧,缓慢点头:“孙儿记下了。”
佣人梧笑了笑,将话题重新带回来。
“那么继续吧。”
“是。”孟彰应了一声,整理了心情后便又重新开始整理语言,“今日里的椿祖……”
顿了顿,他抬起不自觉压低的视线,细细捕捉着俑人梧面上的表情:“不止是椿祖,就连阿祖,也觉得家族文运、气运波动增长这件事情,跟孙儿有关?”
俑人梧并不介意孟彰的目光,甚至可以说是满意的。他笑问:“就你身上还在不断汇聚浮动的文运来说……难道还会不是你么?”
孟彰不好意思又有点心虚地笑了笑。
俑人梧看他,问:“行了,仔细说说吧,这几日里,你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孙儿……”孟彰一阵犹疑后,索性一股脑将剩下的话都说了,“孙儿给那些鬼童胎灵送了一批书籍!”
俑人梧敏锐地抓住了重点,却不问,只等着孟彰自己说。
孟彰挑挑拣拣,避重就轻地将事情说道出来。
“就,大概有万余数吧……”
是的,十万也是万余。不过是万数之后再多了九万而已。
“都是些族里定下的启蒙开化书籍……”
《故事会》虽然不是孟氏一族族里定下的,孟氏一族内部也根本不知道这一部书籍的存在,但,孟彰现在是被孟椿这位安阳孟氏在阴世中的当代族长认定的孟氏麒麟子。他在孟氏族中有一定的话语权,他更是孟氏子,跟他有着相当渊源的《故事会》自然也能跟孟氏一族扯得上关系。
这话,也没有毛病!
孟彰说完也就停下来了,目光也一同压落,不敢迎视俑人梧的目光。
俑人梧无声一叹,笑道:“你是怎么将那万余数的书籍从那修行的地方给他们送出去的,我就不问你了,但我需得提醒你。”
“那些鬼童胎灵游荡天下,又人数众多,谁都不知道他们手里藏了些什么惊天的手段……”
“那处阴域地界是你父母和我为你精心准备下来的修行之所,其中的防御布置颇为不俗,他们若再在里头沟通联络你,你不能还像这一次一样轻易相信他们。”
那处修行阴域,如果没有作为主人的孟彰应允,哪怕是那些鬼童胎灵合万千同类之力,想要不支付代价就闯入其中根本不可能。何况还是像这一次一样,连俑人梧都给瞒了过去……
孟彰又是不好意思地笑,脑袋压得更低。
“只此一次,”俑人梧看着面前几乎只剩下一个脑勺对着他的人,还是道,“下次就不能这样大意了。”
孟彰惊喜地快速抬起头,看着俑人梧。
俑人梧故作严肃,绷着脸看孟彰。
孟彰脸上的笑却渐渐扯开。
“阿祖放心,孙儿记得了。”
是记得了,至于有没有下次……
那得下次再说。
俑人梧抬手,在孟彰脑袋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真记得了才好。若再有下次……”
“你什么结果你自己掂量着。”
孟彰无辜地眨了眨眼睛。
“我想,”俑人梧看他,意味深长地慢悠悠补上后面的话,“你大概不会愿意看见你的父母兄姐在你坟前哭的。”
孟彰脸皮一僵,不敢置信地看着俑人梧。
不是吧,找家长?
阿祖你是不是忘了,你也是我的家长啊?!
俑人梧似是看出了孟彰眼里无言的惊吓,他对孟彰笑:“我这个做人阿祖的,虽然辈分高,但血脉也远了,说的话不太好使,但没关系,有人说话好使就成。”
孟彰垂头丧气地坐在那里,却是抿紧了唇,倔强地不改口,而只是道:“孙儿会小心的。”
面对这样有主意的孟彰,俑人梧有些欣慰也有些无奈。
“那就最好。”
但在极度坚持的孩子面前,先退一步、做出妥协的,大多时候都会是家长。
孟彰见俑人梧似乎没想再在这件事情上追究下去,他不禁有点奇怪,便唤了一声:“阿祖……”
“嗯?”俑人梧应道。
“阿祖,你不再给我立些规矩么?”
佣人梧笑了一声,反问孟彰道:“我给你你规矩,你就会听吗?”
孟彰不说话。
“你看。”俑人梧看他,“既然结果总是这样的,又何须我再来给你立下条条框框?”
孟彰眨了眨眼睛,不在这里兜转,直接问俑人梧道:“阿祖,所以鬼童胎灵那边,是都让我自己拿主意了?”
俑人梧板着脸:“你也好,他们也好,是会乐意让孟氏、让我往里掺一手的?”
孟彰缩了缩脖子:“阿祖,这事情不是孙儿说了就能成的。”
“所以我不是就没提起这件事么?”俑人梧又道,“索性你如今也是不一样了,那边的事情便只交给了你又如何?反正,那些鬼童胎灵们,也不会真的动你。”
或者说,但凡知道孟彰都给了他们什么的鬼童胎灵们,都不可能会在主观意识上伤害他……
俑人梧接着是真的又一次将话题带回来了。
“好了,继续说说你今日里看到的东西吧。”
孟彰连忙收拾了心情。
“孙儿看椿祖……”他才刚开始说话,又顿了顿,眼睛觑着对面的俑人梧,脸色一时变得有些古怪,“阿祖,我怎么觉得,椿祖今儿是不是有些太?”
“太什么?”俑人梧毫不遮掩面上细微的笑意。
“太刻意了?”孟彰艰难找了一个形容词,“孙儿感觉,椿祖似乎从最开始时候,就很想给孙儿一个足够深刻、足够信服的形象?”
“继续。”俑人梧道。
于是孟彰就继续道:“椿祖他到底是想干什么呢?作为我孟氏一族的族长,统领我安阳孟氏在阴世里的诸多族人,使我安阳孟氏安居乐业、声名日隆,椿祖的手段已然可见一斑,他为什么非得这么在意他给孙儿的印象?”
“难道椿祖觉得孙儿会小看了他?”孟彰很有些不解,他目光看向俑人梧,想要得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不过是些坏毛病罢了。”俑人梧话语随意,但谁都听得出他的好心情。
叫孟椿那家伙想要让他做那个垫脚石,好给孟彰留下一个高深莫测的印象!这下子弄巧成拙了吧!
孟彰顿了一顿,问道:“所以阿祖今日里的那盘棋其实输得很无辜?”
“当然!”俑人梧丝毫没有犹豫,话语掷地有声,“若不是他使了小手段,哼哼……”
“谁胜谁负还不一定呢!”
“但是阿祖,”孟彰看着俑人梧,问出了另一个问题,“那盘棋的局势到底是怎么演变成孙儿看见时候的那种局势的呢?”
俑人梧被问得顿了一顿。
这实在是一个好问题,连俑人梧都被问倒了。
难道他要告诉孟彰,孟彰过去拜见俑人梧、孟椿时候所看见的那一盘棋所以会有那样一个让俑人梧心气不太顺的开局,是因为那时候俑人梧被孟椿利诱,松口答应配合的缘故?
那一开始被孟椿许下的好处诱动、答应要配合他摆棋、最后却被孟椿摆了一道、真成了他在孟彰面前建立更光辉形象的背景的俑人梧,又还剩下多少的脸面?
孟彰等了一阵,没等到解释,反而看到了俑人梧的沉默。
为了避免日后被俑人梧算旧账,孟彰果断跳过了这个问题。
“再有,今日的椿祖……”他做若有所思状,“是不是还想要跟孙儿独处?”
棋局结束那会儿,俑人梧的心情不太美妙,要再从孟椿这里掰回局面,见好就收的孟椿却不答应,直言要告辞。
那会儿,孟椿就想着要让孟彰送他……
孟彰不追着俑人梧要方才那个问题的答案,俑人梧的脸色就好看了许多。
“你也看出来了?”俑人梧面上不显,就哼了一声问孟彰。
孟彰道:“孙儿自认不顺愚笨。”
“为了这个,椿祖似乎还允诺了阿祖好东西呢。”
都说了让俑人梧过府去尽挑他府上的东西,这么地大方,不是利诱又是什么?
孟彰最后问道:“阿祖,椿祖他到底是想干什么?”
俑人梧一时不回答,而是问他道:“你觉得呢?”
孟彰沉默了片刻,方才缓慢开口:“孙儿觉得……”
“椿祖他不仅仅是想要得到跟孙儿独处的机会,他似乎还想要将孙儿带回到他府上去。”
俑人梧哼了一声:“可不是?那会子我若真只让你去送他,他怕是能直接把你带回到他府里!”
“那家伙自己一脉里的子孙不太顶用,就盯上了别人家的儿郎!呵呵,我能让你跟他两个人单独一处说话?”
孟彰沉默少顷,问俑人梧道:“阿祖,是椿祖那一支脉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孟彰将问题问来的时候,还是有一点点担心的。
孟椿可是安阳孟氏的族长,他的支脉是安阳孟氏一族的宗房,宗房里若是发生了什么乱子,是有可能波及到整个安阳孟氏,影响整个安阳孟氏的。
可不能轻忽了事。
俑人梧便将阳世宗房一息里发生的那一点子不大不小的堵心事情简单跟孟彰说了说。
这?莫非那宗房里的娘子……产后抑郁?
孟彰暗自猜测道。
但他看了看俑人梧,发现俑人梧面上神色有些奇异。
“阿祖觉得,这件事情里,是有旁的什么人在背后搅事?”
俑人梧微微颌首:“实在是太过巧合了。”
孟彰默默地升起了一个疑问。
“你已经显露声名,站在世人面前了,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你应当能够得到我安阳孟氏的资源倾斜,成为我安阳孟氏少年儿郎中的领头人物。在我安阳孟氏一族中,不论是阴世还是阳世,都找不到几个儿郎能够动摇你的份量。”
孟彰稍稍理解了些。
“而只要阿彰你不是徒有虚名,那么待到你成长起来,我安阳孟氏几代的儿郎,都将汇聚到你的麾下,为你牛马。汇聚了我安阳孟氏一族力量的你,也必将会把安阳孟氏推送到另一个高峰。”
“就像我与椿族兄、澄族弟等一众族兄弟协力,将原本只是寒门的孟氏推入世家行列一样。”
孟彰沉默少顷,在俑人梧鼓励的目光中接过了话题。
“我资质若果真不差,成长的速度必定比他们最初料想的要快,那么……”
“在最高层,我安阳孟氏有阿祖、椿祖、澄祖扛住压力;在中层,有我阿爷、阿父这些能力也很是不俗的郎君支撑门庭;在年轻一辈里,又会有我……”
老中青三个阶段,都有能够支应门庭、甚至抬升门庭根基的人物,安阳孟氏这几代的兴盛昌隆是可以被所有人料见的。尤其是孟彰……
如果他的资质真的那般出类拔萃,他甚至还能再支撑起安阳孟氏十代数十代的荣华昌盛。
别说不可能。
在这个修行大世里,一个站到高处的大修士的影响力是绝对的。
这本就是个伟力归于个人的世界,这本就是个强者通吃的世界。
“阿祖是怕……”孟彰有些恍然,“是有人在背后搅动风云,要挑起我们这一支系与嫡系宗房那边的矛盾?”
俑人梧摇摇头:“未必一定要是矛盾,也可以只是纷争,可以只是别扭,可以只是疏远……”
“哪怕你成长起来了,有足够的能力来庇护反哺我安阳孟氏一族了,如果我安阳孟氏面和心不合,各个支系之间都有龃龉,无法将人力、人心真正统合起来的话……强的也只是你孟彰,而不是我安阳孟氏。”
“到那时,我安阳孟氏固然会因为你的缘故得享平和安定,不敢有人轻易招惹,但安阳孟氏也只能在这样的安稳和平之中的慢慢衰落……”
“阿彰,”俑人梧道,“人心是很微妙的东西,若是我安阳孟氏一族里人心有隙,不论你走到什么样的高度,我安阳孟氏也只会慢慢地死去。”
孟彰久久沉默。
他也是真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因为若果俑人梧说的这种情况真出现了,那么一定不只是安阳孟氏族里某一个人的问题。
俑人梧笑开,冲淡了书房中的凝重。
“行了,”他伸手,又拍了拍孟彰的小脑袋,“这些事情不是你这个小郎君需要去考虑的事情,你现在只在一旁看着就行。我和你椿祖、澄祖也还在呢。”
“再不济,也还有你阿爷、阿父他们,你现在最重要的任务是好好学习、好好修行,待到你长成起来,哪怕我安阳孟氏一族真出现人心离散那种最糟糕的情况,你也能由着你的心意来。”
由着我的心意来?
孟彰眨了眨眼睛:“阿祖的意思是……分宗?”
俑人梧并不觉得有什么。
“树大分枝,枝大又分丫,这不是很自然的事情么?”俑人梧道,“像太原王氏和琅琊王氏那样的,也已经是很了不起了的。”
“太原王氏和琅琊王氏……”孟彰咀嚼般地重复着。
俑人梧点头。
“阿彰,大晋诸世家望族以皇族司马氏和琅琊王氏为首,看上去琅琊王氏风光无限,但琅琊王氏……”俑人梧停住话头,问孟彰,“你觉得琅琊王氏风光吗?”
孟彰想到后世流传的那句“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想到历史上晋朝衣冠南渡以后到明清年间,虽然依旧还有文人名仕出世、却已经分崩离析再没有族聚之势的琅琊王氏……
“现在吗?”孟彰点头,“很风光。”
俑人梧笑了:“太原王氏呢?比之琅琊王氏如何?”
“太原王氏……”孟彰想了想,然后道,“太原王氏也是各郡望族之一,虽然比之琅琊王氏来确实是差了许多,但依旧是高门之属。”
到隋唐年间,琅琊王氏没落,反倒是太原王氏崛起,与陇西李氏、赵郡李氏、清河崔氏、博陵崔氏等并列为五姓七族。
俑人梧又问:“那阿彰你知道……这些年来,琅琊王氏一直都与太原王氏保持着联络,且隐隐庇护着太原王氏吗?”
孟彰沉默少顷,点了点头:“知道一点点。”
但他很快又说道:“琅琊王氏和太原王氏虽然同源同根,但支脉传承已久,相互之间的交情也是有限的吧,就算琅琊王氏有意留太原王氏为后手,以待一朝崩析后能有援力帮助东山再起……太原王氏能愿意吗?”
俑人梧神色平静:“愿意不愿意的,到人真的投奔无路的时候,总也还是有这一条活路。”
一条……
不求保存家族,却必定留存薪火的活路。
“何况,只要王氏最上面的老祖宗还在看着,他们后辈子孙就不会将事情做得太绝。”
孟彰沉默:“所以,椿祖打算让我成为那个站在最上面的那个孟氏老祖宗?”
俑人梧不点头也不摇头。
“不是有意。而是只要你一直不停下来,一直往上走,你就比我们这些老家伙还有可能成为那个看着安阳孟氏宗族的老祖宗。”
孟彰吐槽道:“你们想得可真是长远啊……”
俑人梧只作寻常:“为子孙计、为家族计,自然当谋长远。”
孟彰还待要再说些什么,俑人梧又道:“你也是我们的子孙,只单从现在来说,我们也算是在为你筹谋。”
孟彰看了看他,忽然问道:“阿祖,那你为什么要阻止呢?”
俑人梧道:“因为那一切都太早了。你不需要那么急。”
急的,应该是宗房那一脉才对。
若不然,在孟氏族长孟椿正式敲定族里对孟彰所倾斜的资源以后,还要以安阳孟氏宗房家主的身份对待孟彰,以增加孟彰对安阳孟氏宗房的认同与亲近。
孟彰也终于被点破了最后一点迷障。
“所以……”他总结道,“在今日那盘棋局行到中途的时候,坐在阿祖对面的是安阳孟氏的族长孟椿;到棋盘分出胜负、椿祖与阿祖你争辩的时候,椿祖就是孟氏宗房家主;到阿祖跟我将椿祖送出府去时候,椿祖他又汇合了他所有的身份?”
俑人梧点头。
孟彰不由得重重叹了一声,道:“椿祖他可真难啊……”
俑人梧看他:“你怎么知道他不是乐在其中?”
孟彰也不惧俑人梧,直接就续着他的话头问:“那椿祖他是吗?”
俑人梧理直气壮地摇头:“他不是。”
孟彰好险没能反应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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