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杨三童一一看过面前的鬼母和弟妹,先应了一声,随后问道,“阿弟你那边有什么安排?直说就可以,我们这边都会配合的!”
开口便问他的安排,直接将一切主动权拱手让出
杨三童那边的诚意,孟彰确实领会到了,但要他就此放下戒备,那不可能!
“就在我的梦中如何?”他谨慎道,“明日此时,我邀诸位入梦,可否?”
杨三童又看了一眼侧旁,一口应道:“可以!我们等阿弟你。”
孟彰放下了手中的小海螺,默然看着这方梦境世界的云海。
片刻后,他抬手,将早先才花费莫大心力拟订的契书取出来。
一个字一个字又看遍,孟彰终于抬起头来。而也就是那一瞬间,一缕浅红色的火焰在契书末端燃起。
孟彰松开手,那烧起的契书便跌落下去,又在半空中化作一片粉末纷纷扬扬洒落。
“对于那些鬼童胎灵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呢?”
“有趣的玩器?充裕的修行资粮?能纾解心中怨气的复仇?又或者是看见更前方的光明的希望?”
在这只有一个人的梦境世界里,孟彰低声呢喃,好再一次为自己梳理思路。
到得后来,他的眼睛神采汇聚,隐有亮光。
“都是,又都不是。”孟彰道,他张目往前方望去。
这一方梦境世界天高日朗,孟彰身边此刻除了飘荡的白云以及广阔蔚蓝的天穹以外,再无其他。可他这打眼一望,却已然越过了这一方梦境世界,更穿透层层作为遮掩表象的梦境,直达梦境最深处那一方似乎能够映照整个天穹的湖泊。
孟彰的目光先是在那座建在湖面上的两层书楼徘徊过,最后陡然沉落,停在那湖泊里倒映的影子。
那是孟彰的本命梦境,层层遮掩皆是出自他自己的手笔,只要孟彰想,那里的一切就全都暴露在他的视线之中,又怎么可能瞒得过他?
三层书楼上方高挂的匾额没有一丝错漏地印在他的眼帘之中。
“知识”他道,刚刚出口时候,声音还有点滞涩,但到后来就很顺畅自然了,“改变命运。”
“知识就是力量”
“对了,就是知识,就是它!”孟彰有点兴奋,他身体挺得笔直,眼睛里的神采更是明亮得摄人。
“古代可不比现代,只要有心,一般的、相对不怎么贵重的知识可以随意翻阅。在古代,上层根本就是在有意无意地封锁着知识,其程度甚至能够称得上严苛”
“神通不显、仙神绝迹的世道都是那样的世情,又何况是如今这个仙神处处、修行大昌的大晋?”
对这一点,作为出身安阳孟氏这样一方望族的孟彰,或许未有太多的感触与体会,可他并不傻。
他见过那些无人庇护只能流荡四野的鬼童胎灵,也查看过自家的家底,见了那些为了获取某些东西依附在他这个小儿名下、兢兢业业为他打理家底的家臣们。
他知道这阴世里寻常百姓乃至是无家族仰仗的英才到底要怎么挣扎,才可以在这方浩瀚的阴世天地里抓住一线希望。
哪怕他所知道的极其片面,他也是有所了解的。
“对天地的认知、对修行前路的探索、对过往历史的记录、对种种修行过程的积累”
孟彰又一次低了声音。
“这些知识,各家世家望族只会看得更小心,也只会封锁得更加严格。”
原因很简单,因为不论多枝繁叶茂的世家望族,比起数量庞大到近乎难以计数的寻常百姓来,都是不值一提。
诚然,世家望族经过一代代的筛选,经过一代代的熏陶与教导,是要比一切野蛮生长的寻常百姓更容易出人才、出英杰。
可一旦有人杰从杂草中长出、从蛮荒与懵懂中睁开双眼,他的光辉与华彩,也不是随便一个世家望族的英杰就能够镇压得下去的。
“人民的汪洋大海”孟彰神色有些复杂。
他知道这股一直沉默、一直隐忍的力量在真正暴怒时候爆发的力量到底能有多恐怖,因为他前生就长在那样彻底爆发之后的平静里。
孟彰眼睑半垂,缓缓长出一口气。
那些站在更高层次的人物与高修所需要去斟酌考量的,就当前来说,与孟彰这一个小小的童子没什么关系,委实不需要他来头疼费心。但是
他又很清楚地明白,只要他还活着,只要他一直往前走、向上爬,这些问题总有一天会出现在他面前。
他总是需要做出一个选择的。
不谋一时者不足以谋一世,反过来也是一样的,不谋一世者不足以谋一时。
真的要拖到那问题、那矛盾彻底在孟彰面前爆发时候,那就迟了。
更何况孟彰现在就站在一个选择与决断的岔路口上。
因为
哪怕是无关于实事与实物的知识,也同样在构架着一个人的世界。不管这个成形的世界是真是假,当它出现在那个人的胸中时候,对于那个人来说,这天地、这人生就已经不同了。
是以只要孟彰将知识送出去,尽管这些知识与修行无关,与做人无关,与技艺无关,那些知识也必定会在某个时刻,发挥它的作用。
“我到底也是”孟彰的眼睑抬了起来,同时,一本白纸做页、麻绳做线装订而成的书册出现在他的面前,“自私的啊”
不论是如今势盛人强的世家望族,还是未来不知道会不会彻底爆发力量、让世人震颤的人民汪洋;不论是为了他自己现在未来的发展,还是只为了让他心安理得,
他抬起手,轻轻松松将那书册摘了下来。
书册上,淡白的纸页干干净净,不见一点墨痕。不过随着孟彰打开书页,眸光落定,一个文字快速勾勒成形。
然后是一句话,一个段落,到最后,串联成一篇文章。
“寓言故事”孟彰凝神去读,沉吟半饷,先自摇头,“不好不好,有点太童稚了。”
虽然这些书册孟彰是准备面向诸鬼童胎灵出借的,但人家也是历经了世情沧桑,深切承受过社会与成人恶意的,真拿人家当寻常未长成的童稚小儿看待,孟彰怕不是个傻子。
孟彰两手一合,书页就闭上了,待到他再翻开书页去看,淡白纸页上又是干干净净的。
孟彰想了想,再凝神去看淡白书页。
书页上一个文字成形,接着是一个段落,一篇文章
“上古时代,有周天子承天应命,立下国祚,”
“历史故事?”孟彰思量半饷,还是摇头,“不好不好,太晦涩沉重了。”
那些鬼童胎灵再如何直面恶意,再如何被恶意催折,他们也仍旧还是孩童,天性中的童稚与本真未曾泯灭
他不能拿这些鬼童胎灵当寻常未长成的童稚小儿,可也不能真拿人家当成人看待啊。
孟彰两手一合,少顷又将书页打开,看着那淡白干净的纸张再一次被文字填充。
“茫茫荡荡、上下不明、时节不清的无边混沌中央,生有一大蛋,蛋中有巨人,”
“神话故事”孟彰才刚看过半段,悚然一惊,“啪”的一声直接将书页合上。
“不行不行”他连连摇头,“这大晋可不是前生,这里是真的有仙神,是真的能修行!”
“太危险了!不行!换一个!”
谁知道这些在前生时候只作幻想故事听听的人物与事迹,在这方天地里是不是真实存在的?
孟彰不敢赌。
若这些故事里的仙神真的存在,若那些仙神真似故事里所描述的那般神通广大
就算孟彰没有恶意,就算那些仙神也没有,还没有在孟氏诸多藏书中翻寻到相关记载的孟彰也不敢轻易过线尝试。
机缘不机缘的都另说,更关键的是它可能带来的危险孟彰现在招架不住。
孟彰缓了少顷,才再次打开那本书册。
书册上淡白干净的纸页受到孟彰浮动的心绪影响,显化的文字先是凑成一段又淡去,再出现时候已经是另一段截然不同的文字
“民间故事?”
“不行,那些鬼童胎灵本就来自民众之中,四下流荡时候他们什么流言没听说过?他们自己都可能是那些流言故事中的一部分主角换!”
“童话故事?”
“也不行,那些故事初听或许还能听个稀奇,可细听又太黑暗才森冷,还跟这方天地格格不入!再换!”
“我这是头脑发昏了?想出这样的馊主意来!?”
骂了自己一句,孟彰毫不留恋地合上书册。
但这一次,他没有立时打开书册,而是拿着那书册沉默了好半刻钟,才再次翻开书页。
“战国时,齐宣王使人吹竿,必三百人。”
“成语滥竽充数?”孟彰拿着书页的手指停了停,“看起来,确实很不错啊”
别看成语向来只有四个字,极其简练,但每一个成语的背后,都有一段来历,或是故事,或是背景。总之,细细品去都不简单。
孟彰斟酌一阵,也觉得很是不错,终于点头。
“就它了!”
将成语敲定下来以后,孟彰欢喜一阵,又将目光停在那摊开的书页上。
“不过,直接将成语来源《韩非子内储说上》的这一段给摘出来,是不是也太简单晦涩了?这跟历史故事有什么区别吗?”
孟彰自问一回,也很快有了答案。
于是淡白纸页上那原本极其简练的文字下面,又出现了一篇大白话。
“战国时期,齐宣王非常喜欢”
孟彰很快看完这一篇大白话的《滥竽充数》,先是点了点头,随后又有些迟疑。
“是不是太过单调了点?”
虽然这世道里的书典大抵都是这般模样,即便偶尔有几张插画也都是另成一页,不会直接插入在文字里,但孟彰总还觉得有些遗憾
他想了想,笑了起来。
“反正都将成语故事给拿出来了,就不妨也变一变。反正,又不是做不到”
孟彰一面说话,一面抬起手,缓慢抹过书页。
于是,在原本淡白的、只有文字的纸张底面处,又渐渐浮出几个只用简洁流畅线条勾勒出人物形体与物品的画像。
那画像用墨浅淡,衬着淡白的纸张、墨黑的笔迹,丝毫不会喧宾夺主,反而相得益彰。
看着底图里的人和竽,孟彰再一次笑着点头。
“这不就好了?”
他翻过书页,看着下一张没有一点墨痕的淡白纸页。
有了《滥竽充数》在前面定调,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很多。
《画蛇添足》、《守株待兔》、《刻舟求剑》
一个又一个简洁却不简单的成语故事在书页上出现,到得孟彰终于兴尽,暂时停下来时候,他手里原本只是薄薄的一部书册,俨然已有两寸厚。
然而,就这还是孟彰仔细挑拣之后的结果。
孟彰将书册拿在近前,仔细去衡量书页的厚度,心里既是骄傲,也是慨叹。
“上下五千年的华夏啊”他摇头,“若不是我近日修行颇有些进益,怕是都未必能够这么顺利地将它们从记忆里整理出来。”
孟彰将书册放下,重新拿在手里,翻开书页去看前头的目录。
这一部书册很厚,其中收录的成语故事也多,如果真要孟彰自己再回头去整理目录页的话,倒不是不行,就是太繁琐了些。
庆幸的是
“这是在我的梦里。”孟彰道,看着快速出现在目录页上的文字,很满意地点头。
越过目录页再往前,那扉页上的位置还是一片空白,等待着孟彰定稿。
孟彰思量一阵,决定不再去弄什么眼花缭乱的东西。
于是那扉页的中央处,便直接出现了六个墨黑中正的大字。
华夏成语故事。
而在那六个墨黑中正大字的下方,又有一行小字。
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
将唐朝经学家《春秋左传正义》里的这一句华夏注解并他的名字留在扉页上后,孟彰才真正将这一部书册合上。
也就是在那一顷刻间,书脊上又出现了一行小字。
华夏书社编著。
这方天地的大晋朝里,也有许多流传于各部典籍里的精炼典故,但似孟彰手中这本《华夏成语故事》一样明确收录记载的,却是没有的。
也所以,这一部《华夏成语故事》虽看着简单,但在这方天地里,却是当之无愧开天辟地一样的巨著。
一旦这部《华夏成语故事》流传出去,其所造成的影响简直不可估量。
不必孟彰自己去想象,那自天地各处汇聚而来、直接浸入他手中这部《华夏成语故事》的厚重文运,就已经将遮挡未来的幕布一角掀起,让孟彰去窥见其中的璀璨与煊赫。
“我知道”孟彰低低道。
对这方天地,也对他自己。
“这毕竟是能流传后世数千年而不衰的经典,是融入了所有华夏血脉中的烙印”
“我知道只要我在上面留下一点属于我的私人痕迹,哪怕只有一点,我早前所面前的压力就会在顷刻之间消散殆尽。”
由这部书册汇聚而来的名望与文运,会因为那些痕迹分润他一部分,而且显然会比他现在分到的这些名望与文运多得多。
到时候,这方天地里只要有一点修为在身的人,不,是只要有一点眼力见的人,都会在那股厚重的名望与文运面前退让。
他可以证明洛阳太学以及阴世皇庭中枢对他的青眼与看重值得,证明他可以与琅琊王氏、陈留谢氏的英杰比肩
握有那股名望与文运,他不再是旁人手里可有可无的棋子,他可以更加自由、更加轻松。
“但它身上不该有属于我的痕迹,真正因为它的出现而属于我的名望与文运,就只有现在分落到我身上的这些。”
孟彰的声音平淡,也始终平稳。
这一刻,他瘦小的、始终萦绕着病气的身躯坐得笔直。
比起往常任何时候,都要来得笔挺。
“而只有这些,”他的话语还在继续,“对我来说也已经足够了。再多”
“就是祸非福。”
孟彰仍是清醒的。
正因为这一部《华夏成语故事》一旦面世必定会在大晋皇庭内外掀起莫大风浪,孟彰才那样的小心谨慎。
不论是《华夏成语故事》里所收录的成语,还是成语故事里流露出来的脉络与思路,孟彰都小心挑拣,尽可能的契合这一方天地。
也幸而他出身安阳孟氏,族中藏书足够多,他也因为生前一直缠绵病榻,能沉下心花费相当时间来梳理两世不同,否则想要将这一部《华夏成语故事》拿出来,他都做不到。
别说他胆小,不在这个年代,不会知道名望于人的重要性;不在世家,也不会知道世家对名望的看重与贪婪。
一旦孟彰露出马脚,被人知道他非但灵魂异于旁人,他们原本以为的宿慧还是来自于另一方与此方天地有着相当因缘的后世
孟彰甚至都不敢去猜想自己的处境。
“就连现在这一部小心精简的《华夏成语故事》,也不是现在就能够拿出去的东西。”
孟彰说到这里,也是慨叹一声,手指一寸寸抚过书页。
“得等我有足够的把握。”
他松开手,低低对手里的《华夏成语故事》,也对在这方仍在往书册里灌注文运的天地道歉。
“抱歉。”
《华夏成语故事》从孟彰手中飞出,落下云端,穿过梦境间隙,最后在那书楼打开的大门中,径直上了新出现的三楼,在三楼中央处的书架上停下。
孟彰一直看着,直到那新成的三层书楼门户再一次闭合,他才收回目光。
“《华夏成语故事》可以暂时藏起,但杨三童那里的布置却不能停,所以”
又是一本白纸做页、麻绳做线的空白书册出现在孟彰的手里。
孟彰拿着它,面色比之方才却是轻松了太多。
“就它了吧。”
“故事会”三个墨黑中正的文字最后出现在书册的扉页,在这三个字下首的,还是相同的文字和注解。
华夏书社编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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