踩上小舟后,孟彰停下脚步,回身深深看了一眼身后的三层书楼。
与外面湖上那座未来必定还会扩建叠加的两层书楼不同,这一座三层书楼,往后大抵就都是这样了。
或许往后随着他的修为抬升,那些旧事、旧人、曾经过目即忘的诸多书典也会被找回,但那也只是补全,只是深挖,而不是增多。
这便是过去。
过去都被留在了岁月里
孟彰闭了闭眼,在小舟里坐下。
小舟倏然滑出,无声无息越过内外屏障,出现在湖面上。
看了看面前的两层书楼,又看看湖水里倒映的三层书楼,孟彰默然半饷,到底是拿定了主意。
平静的湖面上,一阵微风不知从何处而来,似顽童一般带起一点涟漪。
第一圈涟漪荡开去,那湖水里倒映的三层书楼似乎就被蒙上了一片幻光。
第二圈涟漪荡开去,又一层幻光覆压上三层书楼之上,那三层书楼便更模糊了几分。
第三圈涟漪荡开去,那三层书楼与湖面上的两层书楼看着便相似了些。
第四圈涟漪,第五圈涟漪
直到那风累了,终于停下来的时候,消去涟漪的湖水里倒映出来的书楼,便跟湖面上伫立的两层书楼一模一样,再没有任何差异。
那真正代表着孟彰过去的三层书楼,被隐在了梦境世界最核心的地方。除非惊动孟彰,否则旁人很难悄无声息地进入那座三层书楼。
到这个时候,孟彰方才松了口气,稍稍放下心来。
哪怕不需要孟梧与俑人梧耳提面命,孟彰也知道叫旁人完全摸透自己根底的可怕。
那将会是连挣扎都做不到,只能成为旁人手中牵线偶人的绝望。
孟彰抿了抿唇。
尽管他已经做出了布置,可若真的以为只这样就可以万无一失的话,那就太自大了。
待日后修为再有长进的时候,还得将这里层层加固。
孟彰心里暗自警醒,又多看了那座湖面上的两层书楼一眼,便放松心神,直接在这小舟里睡了过去。
第一次构筑、锚定一方梦境世界,对于任何一个养精境界小修士来说,都是大幅消耗心神力量的苦差。
甚至很多小修士的心神力量不足以支撑这样的消耗,梦境世界才刚成形便就坍塌也是常有的事。
孟彰第一次构筑梦境世界,便能顺利锚定,并对这方梦境世界的部分进行遮掩与隐藏,其梦之一道的天资,已是出类拔萃,远胜同侪的了。
但饶是如此,孟彰的心神力量也有些吃不消,待他一觉醒来时候,天色早已大亮,连早膳都给错过去了。
孟彰醒来,见得天上高挂的苍白阴日,心中陡然一惊,当即下了莲台,回到湖岸上。
俑人梧仍在湖岸边上坐着,头也不抬地翻看手里的书典。
孟彰有些忐忑,走到近前与俑人梧一礼,“高祖。”
俑人梧这才抬起头来,“醒了?”
孟彰的目光瞥过俑人梧手里的书典,意外又不意外地发现俑人梧翻开的书典仍然停留在昨日里他离开时候瞥见的那一页。
孟彰心下一顿,随即升起一点笑意,但他压住了,只凝神正式回答俑人梧的问题。
“醒了。”
“进境如何?”
“孙儿已然构筑了梦境世界,也顺利将它锚定下来”说到这里,孟彰抿了抿唇,才又道,“但就目前来说,还做不了更多。”
俑人梧定睛看他一阵,笑着颌首,“很好。”
孟彰端正摆放在膝上的手指微微蜷缩。
俑人梧又道,“可还记得我早前叮嘱过你的那些话?”
人,若想求进、求广、求成,则必有师,但师者,仅为指引,仅为劝教,非人之己身,所以即便求学、求教,人亦不能将己身之所有和盘托出,人亦不能完全遵循师者之教导践行,必得有所抉择
这些话,乃是俑人梧结束第一堂课之前,语重深长告诫孟彰的。
什么意思呢?意思是,孟彰往后不论是学习、修行还是单纯做人,都会有老师教导。但这些老师,仅仅是为了教导孟彰、指引孟彰前行的,对于孟彰来说,老师再亲近,也是旁人,不是孟彰自己。
所以哪怕是多与他亲近的老师,孟彰也须得保存自身的隐密,不能全盘托出。
孟彰的手指一顿,随后缓缓放松下来。
俑人梧笑道,“你做得很好。”
孟彰略低了低头,“多谢高祖。”
俑人梧摇头,“你今日是与那些小儿郎有约?那便去吧,时候也不早了,莫要迟了。”
孟彰笑了笑,“不会的。”
俑人梧收起手里拿了许久的书典,先自起身往阴域外走。
孟彰跟在他后头。
见得孟彰和俑人梧从书房里走出来,青萝很是松了口气。
她上前与俑人梧、孟彰一礼,问道,“郎主、郎君,今日里的早膳,可要摆上?”
俑人梧看向孟彰。
孟彰只略想了想,便点头道,“都摆上来吧。”
后头有约,必定还要摆宴那又怎么样?昨日里为了构筑、锚定乃至遮掩修改那方梦境世界,他心神力量消耗过大,如今饿得可谓是整个魂体都瘪气了,正好多吃些补上!
俑人梧看着孟彰,唇角带上笑意。
他也点头,对青萝道,“多送上一些吧。”
青萝细细打量过孟彰,心里也是了然,她福身一礼,转身便下去了。
待她再回来时候,后头便跟了一行人,每个人手里都提着一个大大的食盒。
待这些膳食从食盒中取出,尽数摆放在食案上时候,那不大的食案就被挤得满满当当的。
还是再摆上第二张、第三张食案,才勉强将这些膳食给摆放下。
孟彰强自忍耐,待到诸仆婢退走,他又看向俑人梧,用目光询问。
这实在怪不得他,喷香的膳食就摆放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他所有的自制力都用上了,才勉强维系住如今这副仪态,再要求他更多
那就过份了!
俑人梧只笑着摇头,“我不用,你吃吧。”
孟彰腼腆一笑,捡起筷子,似缓实快地夹起一块豌豆黄。
俑人梧在旁边看着,偶尔被孟彰的食欲引动,也夹起一两块小食放入口中慢慢咀嚼。
待到孟彰终于将一桌子饭食扫空,他才终于放下筷子,抽出布帛擦拭嘴角。
“可饱了?”俑人梧的声音从旁边传了过来。
孟彰点头,“饱了。”
俑人梧轻笑一声,“既是饱了,那就起来赴约吧。”
孟彰还自有些懵懂。
“如果你不想让那些小儿郎直接换一个相聚地方的话。”
孟彰陡然一惊,本就已经挺直的背梁当下更是绷紧。
“高祖的意思是”
俑人梧道,“如果让那些小儿郎等得久了,他们说不定还会更高兴呢。”
更高兴?
孟彰心头只觉得不妙。
“高祖。”他低低唤了一声。
俑人梧带笑的目光落到了他的神山。
孟彰抿了抿唇,“在高祖看来,族中的这些儿郎,与那夜里的诸多”
他将“鬼童胎灵”隐去,只问道,“有什么不同?”
俑人梧不答,反问他道,“你以为呢?”
他以为?他能怎么以为?!
孟彰腾地站起身来,与俑人梧躬身一拜,“恕孙儿失礼,高祖,孙儿这便去赴约了。”
俑人梧只笑着看他,并不阻拦,但孟彰看见他这般模样,却也不觉得如何安慰。
然而,这天下间,大抵都是好的不来坏的来。孟彰才刚刚来到玉润院的院门边,尚且还没有推开院门,就听见几道热闹洪亮的童声从外头传了过来。
“这里就是郡城隍府啊”
“跟我们的孟府比起来,还真是不一样呢!”
“咿咿呀呀”
“小四郎说得对,这里是郡城隍府,我们须得克制,可不能像是自家府里一样到处跑”
说是须得克制,可那话里的意思,那声音,乃至是声音中自然流露的高涨情绪,还真是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他们所谓的克制的影子。
孟彰才抬起要去打开院门的手就僵在了半空中。
“我们可是好不容易才说服了澄祖,让他答允我们来这里找小十七郎的,若是在这里惹出什么事叫梧祖抓住,回头”
“对,回头我们再想要出来,可就不会那么容易了。”
“好,我们说定了,今日里无论如何,都要做出个样子来!也,莫要吓着了小十七郎”
“说来,今日里我们能出来,也多亏了小十七郎呢”
“嗯?这个应该也有我的一份功劳吧?!若不是我机灵,将约定的时间放到晨早,也不会有小十七郎迟到的事啊?”
“哈哈,这个么,还真是”
“算你一功,说吧,你想要什么?!先说好,我才刚到手的小偶人不能给你!”
“嘿嘿,我也不要你那小偶人。”
“那你要什么?”
“我听说,小四郎你阿舅给你送了一个翠玉蚂蚱,我要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