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恒乐看看陈寄羽,又看看陈松意。
她早就想跟陈寄羽正面接触。
可陈松意一出现就分薄了她的注意力。
全京城的人都很想跟这位永安侯接触一下,她也不例外。
如果今日不是要相看,她实在有很多问题想问她。
相府家的婢女看到自家小姐的目光游移,连忙悄悄扯了扯她的袖子。
而陈松意见状也一下子明白过来,自己的存在让她分心。
她方才消除兄长的紧张,就是为了让一切能照正确的轨迹发展,怎么能容许自己成为干扰因素?
于是,她将手轻轻地放在了小莲的肩上:“不是想逛一逛道观吗?让大哥和刘家姐姐带你去吧。”
未婚男女相看,身边总是要带个弟弟妹妹做借口。
她不去,让小莲跟着去正合适。
小莲乖巧点头。
陈松意便收回手,向着哥哥说道:“我还有事,就不同哥哥你们一起去了。”
听到她要走,刘恒乐又是为不用纠结分心而松一口气,又觉得有些失落。
好在,陈松意并没有一句话都不跟她说就走。
她跟兄长说完以后,就朝刘恒乐走了过来。
陈松意在她面前停住脚步,接着取出一枚锦囊放到了她手里。
这是……
刘恒乐看着手里的锦囊,听她说道:“初次见面,没什么可送给刘家姐姐的。这是我做的几张护身符,送给刘家姐姐防身。”
刘恒乐顿时知道这是什么了。
这是全京城的王侯公卿都最好奇、最想要的护身灵符!
明面上,永安侯只给过陛下。
私底下,她应该还给过厉王殿下。
总之,不管是还给了谁,自己在她这里的待遇可以说是瞬间跟厉王殿下他们并列了。
感觉到她释放的诚意,刘恒乐一下就高兴起来。
她大大方方地收下了:“好啊,那我就不客气了。”说着,又交换信物似的拔下了头上的钗子,插到了她过于素净的发间,“这个送你,以后常来相府找我玩。”
相府的婢女看着小姐的动作,原本他们给永安侯准备的礼物并不是发钗。
跟陈松意互赠完见面礼,刘恒乐就带着婢女跟陈寄羽和小莲走到一块儿去了。
陈松意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见她先跟小莲说了一阵话。
然后不知不觉,小莲就退到了一旁,换成陈寄羽跟她走在一起。
在这个距离,陈松意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但可以看到她跟兄长一动一静,并不冷场。
等他们走远了,她才收回目光,然后找了一个方向,从原地离开。
今日停了雪,又是新年第一天,来道观上香的人多。
供奉三清像的正殿人来人往,许多都是来求解签,问一问新一年的运程。
陈松意没有往正殿去,也没有再去摘星阁,而是寻了一个僻静的偏殿。
她走进去,殿中仍旧是冷冷清清的,殿内殿外的温度没有差别。
偏殿供奉的神像颜色剥落。
她不大认得,却仍旧走上前。
她不算虔诚的信徒,可是活了三世,还得到了常人难以想象的重来的机会。
她愿意相信天道轮回,也愿意相信世间有惩恶扬善的神灵。
陈松意在案台上找了三支没有用过的清香,点燃后持在手中,轻声诵念起了《度人经》。
这时,身后响起了脚步声,竟然也有人朝着这个人迹罕至的偏殿来了。
陈松意虽然捕捉到了声音,却没有停下诵念,更没有睁眼回头。
来人是女子,而且脚步虚浮,气虚体弱,没有威胁。
后面来的人见到这清冷偏殿内早已有人,犹豫了一瞬,还是走了过来。
陈松意听到身旁的动静,感到她跟自己一样,点燃了三支香,跪了下来。
两人互不干扰。
寻常人没有得到传经授法,便不懂要旨。
然而陈松意得师父传授,哪里该读,哪里不该读,何处掐诀,何处存神,都没有忘记。
诵念完一卷,她才睁开双眼,见到身旁跪着的是一个女子,脸上戴着面纱。
她仿佛被彻底摧毁过又重新黏贴起来的瓷器,背脊却挺得笔直。
再过几日,就是桓瑾跟马元清等一众江南案的罪魁祸首,要被压去法场行刑的时候了。
他们终于要被问斩,作为在那场黑暗里逃出来的证人,她终于也可以来告慰大家了。
在红袖招的时候,大家身在黑暗的绝望中,都会有所寄托。
有人信奉佛祖,有人信奉道尊。
可惜余娘手中并没有多少钱,不能让她在万安寺跟西郊的道观都供奉长明灯。
但最终的审判到来时,她还是可以先去万安寺一趟,再来这里一趟,分别告慰死去的人。
早在新年之前,她就已经去过万安寺了,又捐了一笔香油钱。
今日是因为刘相一家要来西郊道观,刘相夫人邀请了她,所以她才能一并来。
余娘平日很少出门,她并不欲见人,尤其是在身上的病发作以后。
她只是在苟延残喘地等着,等待着她想要的结果。
现在,这一天终于要来了。
所以哪怕她寻了这个冷落的偏殿,却见到已经有人先一步来了以后,她还是走了进来。
她虽寄住在刘相家,今日还是跟他们一起来的,但却不愿让旁人把自己跟刘家联系在一起。
所以马车停在山脚下以后,她是等刘相他们上来以后,才由婢女陪着上来的。
等来了这里,她把婢女也支使开了,只自己独自一人入殿。
余娘并不信佛,也不信道,但每次来寺庙或道观,听见不同的诵经声,都会觉得心神安宁。
而今日,在这人迹罕至的偏殿中,她一边告慰亡魂,一边听着身旁的姑娘念诵,同样在那奇妙的韵律中得到了平静,仿佛身上的病痛也被抚平了。
几乎是在陈松意停下念诵的同时,余娘也睁开了眼睛。
她转头去看这个《度人经》诵得极好的少女,两人的目光正好在半空中相遇。
陈松意看到她面纱底下那溃烂的伤口,还未开口,对方便像是先认出了她。
戴着面纱的女子放下双手,声音有些迟疑地响起:“是……永安侯吗?”
陈松意点了点头:“是我。”
没等她问“你是谁”,这戴着面纱的女子就转向了她,然后大拜行礼,重重地磕头。
“姑娘——”陈松意伸手要去拉她,余娘却像被炭火触及到一样,在她的手指抓住自己之前就避开了,急声道:“大人!不要碰到我这染病之躯……我不洁。”
陈松意的手定在原地。
她凝神于目,眼前的白雾凝聚又散开,看清了眼前人:“是你……”
是从红袖招活着出来,又带着罪证突围来到了京城,交给了付大人,自己站出来成为了人证,还在万安寺为颜清他们供奉了长明灯的余娘。
“你的身体……”她的目光落在余娘面纱底下的溃烂上,“没有去请大夫?”
“请过了。”余娘轻声道,刘相甚至为她请了宫中御医,只不过没有用。
她已经病入膏肓,毒素深入骨髓,这一发作出来就是绝境。
她剩下的寿命,比当初三法司给她验身的那个女吏预计的还要短。
余娘又重新拜了下去,额头抵着地面。
这一次,陈松意没有再阻拦她。
余娘对着面前的人真切地道谢:“我要代红袖招跟漕帮所有枉死的人,谢过永安候……他们在九泉之下能够瞑目了。”
而她站出来,代替他们亲眼见过了审判,也可以没有遗憾地死去。
她终于支撑着自己起了身,在面纱后对陈松意笑了一下。
面纱朦胧,挡住了狰狞的溃烂。
她看起来还是很美丽,“一想到就差几日……我已经等不及了。”
陈松意见她直起身来,转过头去看向殿中供奉的神像。
她像是在风中摇曳的烛火,一时燃烧得激烈,一时又仿佛要被寒风吹灭。
在余娘出神的时候,陈松意终于还是伸了手。
然后以让她无法反应的速度搭上了她的脉搏。
余娘手腕上的皮肤还是完好的,所以被陈松意搭上的时候,她只是条件反射地抽动了一下手腕,最终还是顺服地在她指尖停下了。
“大人不要担心,我还撑得到看他们死。”
余娘道,“然后,我也可以干干净净地走……”
她说着,垂眸看向搭在自己手腕上的、属于少女的青葱般的手指。
明明是跟自己一样的手,可是却有着那么强大的力量,可以让整个世界天翻地覆。
陈松意感知着她的身体状况。
余娘抬头看她,忽然想到面前的人能推演断命,京城人人都知。
“大人。”她于是带着几分期盼地问,“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陈松意迎着她略带期盼的目光,点了点头:“你说。”
余娘望着她:“大人擅长推演,可以断人的命数,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人死之后会去哪里?这世界上是不是真的有轮回?”
这一世她已经不能再续,虽然没有遗憾,在见过那些罪魁祸首伏诛之后,就可以奔赴死亡,但死亡到底是未知的,只要是未知的,就会让人恐惧。
她想消除这一点恐惧,还想得到一些希望。
人死如灯灭,是不是真的还有下一世,能再活一回?
如果她问的是别人,可能得不到一个确定的答案。
可在她面前的,却是一个死过两次、活过三世的人。
“我不知道人死之后会去往哪里。”陈松意望着她,说道,“但那个地方并不可怕,只要你没有遗憾,就不会再感到痛苦。”
顿了顿,她又道,“这世界上是不是有轮回?有的。”
否则她不会拥有第二世,不会拥有第二世的父兄,遇到第二世的师父,得到宝贵的经历。
余娘的眼睛缓缓地亮了起来。
“我不知道你和他们下一辈子会投生在哪里,又要间隔多久才会再回来。
“是不是还有记忆,是不是会再一次成为大齐的子民。”
“但只要你们重新轮回到这片土地上,就会生活在一个更好的世界里,拥有跟这一世不同的人生。”
陈松意说着,又想起厉王说过的话——
他想要开拓疆土,想要让大齐的军队去到前所未知的远方。
她喃喃地道,“或许你们再次归来的时候,没有成为大齐的子民,也不用担心了。总有一天,大齐的版图将扩张到前所未有的程度,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就算不是生在江南,不是生在中原,也会是大齐的子民。
同样会被庇护着,安稳地度过一生。
“我知道了。”余娘在面纱后带着憧憬地道,“我相信大人,谢大人为我解惑。”
……
从偏殿出来以后,陈松意便去找了小师叔,拜托他去为余娘看诊。
虽然她得的是不治之症,但就算不能治愈,起码能够让她不那么痛苦。
“起码让她支撑到春暖花开的时候,见过人间的春日再离去。”
两家的相看十分顺利。
刘恒乐拔下发钗送了陈松意,归来的时候,发间又重新添了一支钗。
下山回来以后,陈家第二天便请了媒人去上门提亲。
双方交换了庚帖,合了八字,定了婚期。
定下亲事以后,就要准备三书六礼。
在这件事上,况管家又起到了很大作用,让初来京城的陈父陈母不会乱了阵脚。
而定亲之后,陈寄羽就再次开始跟其他人一起闭关苦读了。
他们的院子封锁了,又回到了秋闱之前集中提升,间隔几日一次模拟考试的时候。
院中搭起了考棚。
侯府宽敞,几近完美地还原了春闱考试的环境。
甚至现在天气更冷,对他们来说考验更加严苛。
经过模拟之后,到了真正考试的时候,再怎么严苛的天气条件,都不会对他们有影响了。
大年初三,陈父陈母原本打算正式去付大人家拜年。
但付大人被定为了今科的主考官,所以为了避嫌,干脆闭门谢客了。
已经授了大理寺寺正的裴云升年后上任,上来就是正六品,跟状元所授的翰林院修撰官阶一致。
负责直接审理案件,或者出使地方去复审案件,属于审案官中层级最高的一种。
上辈子的终点成了这辈子的起点,裴云升虽然空窗了三年,但起步速度比起其他人来丝毫不差,而且将专长发挥到了极致。
他在自家宅子里跟老仆过了年,在大年初三来了永安侯府。
见了陈松意,他便告诉了她自己不再参加春闱的打算。
“刘相没等年初四上朝,昨日就先进了宫里,对陛下说自己要嫁女,婚期定了,由于准女婿也要参加春闱,所以他要避嫌。再加上王相跟林相也是有后辈要参加春闱,要避嫌,所以这件事就落到了老师头上。那我也就只好授了官,不再去考了。”
——不然三位宰辅加上老师,全都要避嫌,这次的主考官还能让谁来担任?
“这不是很好?”
陈松意觉得他是推演术有成,知道趋吉避凶。
这一次科考,卧虎藏龙,他再考一次也占不到前三甲。
不如就此收手,正好凭借这次在江南案中的功绩,直接从大理正开始做起。
“是。”裴云升毫不犹豫地承认了,然后在她摆开铜钱,教他推演术应用篇的时候,貌似随意地道,“你是在让我去江南送信之前,就知道这个结果了吧?”
当他去到江南,见到老师拿出的那个锦囊跟里面的字条时,看着上面写的几个名字,想到她跟她师父是在大半年以前就推到了现在的结果,只感到一种命运的震撼。
还有现在,老师做了今科的主考,纸条上剩下的三人——包括她兄长在内,都顺理成章地成为了老师的门生,完美应验了推演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