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兄长的笑声中回神,萧应离心中下了决定。
明天就去看一看,她到底是不是军师所说的那个人。
她住在江南会馆,江南会馆似乎在京城的西南边。
自己明日一早出宫,去看过杨副将,便可以去。
想好之后,他又重新专注回面前的对战。
他拉开架势,对兄长邀道:“再来!”
他一恢复专注,景帝就再也没有占到便宜。
兄弟二人又是酣畅淋漓地打了一场。
出了一身汗,两人都觉得晚膳吃的东西消化光了。
于是,景帝让小厨房送了两大碗面来。
萧家父子兄弟的口味显然都无比一致。
景帝吃完了面,长长地舒着一口气:“痛快!”
更痛快的是,明日他不用上朝。
大齐的休假制度里,除了节日放假外,每个月还有十日一次的旬休。
旬休的时候,官员不上朝,帝王也不上朝。
有什么要紧的事,就直接报入内庭。
他放下碗筷,对着弟弟道:“明日休朝,我们去母后那里。宫中的戏班子新排了一出戏,大哥把你的那些侄子侄女也都叫来。”
他还记得弟弟一回来就过问起了自己的子女状况。
正好,他们也没有见过这个皇叔,明日便好见见。
景帝本以为弟弟会答应,可没想到厉王放下了碗,却对着他摇了摇头。
“我就不去了,母后今日押着我看了一整天闺秀的画像,我怕明天去,她还要当着大家继续。”
母后宫中摆宴听戏,当然不可能只是他们兄弟两个作陪。
宫中有品级的嫔妃也会去。
景帝后宫中最不缺的就是妃子,太后若是发话,她们肯定也会主动帮着参详。
萧应离实在不想面对那样的画面。
他说:“明天有皇兄跟那么多侄子侄女承欢膝下,母后那里肯定热闹,少我一个不少。皇兄不是说我的王府收拾好了吗?我去住两天。”
景帝失笑,这才回来两天就想溜了,自己还天天待在母后跟前呢。
他伸手点了点自己的弟弟,没有为难他:“准了,母后那里朕替你去解释。”
于是,得了皇兄的承诺,厉王殿下顿时一身轻松。
第二天一早,宫门一开他就出了宫,去了杨副将家。
杨副将的光景是一日差过一日,哪怕有太医每日来给他施针,也只是让他好受一些。
厉王到来,杨副将的老母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要给他下跪。
“老夫人,快起来。”
萧应离上前两步,扶起了她。
“老身还能见儿子最后一面,都是多亏了殿下。”杨老夫人一边说着一边擦泪,若不是厉王殿下把他带回来,他们一家就不会有这最后团聚的时光。
她引着他去看儿子,杨家并不大,在京城只是一座小宅子。
杨副将在边关,他的妻子就带着孩子留在京中侍奉母亲。
他回来之后住的是最宽敞、光线最好的房间。
不过萧应离进来之后,感到房中的温度并不是很高,于是暗记在心里。
比刚回来的时候看起来更瘦,但是精神好了几分的杨副将正躺在床榻上。
他的妻子正在给他喂药。
见那位传说中的厉王殿下来了,杨夫人连忙起身。
然后,杨副将也睁开了眼睛,视线不确定地落在了萧应离身上。
萧应离心中一沉,意识到他已经看不见了。
他没说什么,只是快步上前,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杨副将。”
“殿下……”一握到这熟悉的、有力的手掌,杨副将的脸上就露出了笑容,视线仍旧是空洞的,“恕末将不能起身迎殿下……”
“无碍。”萧应离在他床塌边坐下,“本王等着,等你好起来,再随本王征战沙场。”
“是。”杨副将眼中生出了光芒,向着声音来的方向道,“末将领命……”
今天跟随萧应离的亲卫,正是在济州一直跟在他身边的那个。
哪怕是他,听到杨副将的话,眼中也像杨老夫人跟杨夫人一样生出了泪光。
尽管问的人跟答的人都知道,杨副将要好起来、再回边关是再不可能了。
可他们还像一定能好起来那样说了许多的话。
杨副将久病,虽然回到京城后得到了很好的调理,但已经没有多少力气。
说了不久的话,他便气喘起来。
萧应离握着他的手,静静地等着他恢复力气,然后听他说道:“殿下……末将没有什么遗憾的,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找到根治这疫病的方法……”
这样就不会再有人像他们这样痛苦地死去。
那座城也能够彻底建起来,成为那些草原遗民的归宿。
萧应离想到了陈松意。
他向着病榻上的人承诺道:“本王答应你,一定很快会找到办法。”
“末将信殿下……”
杨副将脸上再次露出笑容。
厉王把他的手放回了被子里,又给他盖好:“本王先走了,改日再来看你。”
杨副将在枕头上点了点头,然后空洞的眼睛就一直望着他,目送他的殿下离开。
等到萧应离走了,他的妻子才回到了他身边。
她轻声告诉他:“殿下又送了药材过来。”
“殿下是很好的……”
杨副将回应她,“可惜我这辈子没有办法再跟随他作战了。”
他说自己没有遗憾,并不是这样的。
他遗憾没有看到草原王庭覆灭,没有看到大齐的军队踏破龙城。
他所守护的国家没有彻底安定,他好不甘心。
“夫人……我要起来。”
杨副将挣扎着要坐起。
杨夫人连忙去扶他,在他背后垫了枕头。
这个动作像是耗尽了杨副将最后的力气。
他就这样靠在枕头上,眼睛望着虚空,望着边关的方向。
然后,才走到宅子门口的萧应离就听见里面传来一声拔高的哭声。
紧接着整个不大的杨家都开始哭声四起。
他脚步顿了一下,对亲卫道:“帮杨副将安排好后事,冬日寒冷,给杨家多备一些煤炭。”
“是。”青年的语气也十分低沉。
萧应离举步朝着外面走去。
头顶天空一片瓦蓝,不见冬日的阴霾。
外面的街巷因为旬休,城中的官员都陪家人出来,所以很热闹。
跟巷子深处的杨家形成鲜明的对比。
他加快了脚步。
他更想快点去找她了。
……
大雪停了几天,又有太阳,无论是城内还是城外的积雪都消融了大部分。
萧应离很久没有回京城了,他没有坐车,而是选择在这片热闹中步行去江南会馆。
左右这里也没人认识他。
不像在边关,也不像在他的封地。
周围热闹的声息洗去了他从巷子里带出来的阴冷。
这副哪怕只是身着常服,也跟众生仿佛不在一个世界的俊美姿容吸引了往来人的目光。
他向人确认了江南会馆的方向,朝着那里走去。
长街左侧,一座热闹的茶馆中。
程卓之约了在刑部任职的同年好友出来,想要为弟弟的事找他帮忙。
此时的程卓之看上去老了快十岁。
他的差事出了差池,自己被停职,已经好久没有去衙门了。
老四的事也容不得他在家中消沉。
这段时间他都是四处奔波,去找自己朝中的人脉,想要让他们帮忙把人捞出来。
在这件事情上,他的同年其实觉得是他们家运气不好,也是那程四郎不灵光。
别人踢打了那么多下,他就打了一拳,偏巧就把人打死了。
其他人都脱了罪,就他一人被下了狱。
为了让他顶罪,那几家也不可能让他出来,所以程卓之来找他其实起不了什么作用。
但他们之间好歹还有同年的情谊,指点他一两句没问题。
他看着一脸愁苦倒霉相的程卓之,说道:“你的女儿不是刚刚救了颖国公府的小公爷跟卫国公的嫡孙吗?这件事我帮不上什么忙,但如果是她,想把人捞出来易如反掌。”
女儿?
一大早出来就喝起了闷酒的程卓之杯一停,第一反应是明珠。
但他心中先摇了摇头,这不可能,明珠人在江南呢。
她那样的性情,不给自己惹事就够好了,还指望能救人、攀上这两家关系吗?
“玉田兄一定是听错了,我哪有这样的福气,有这样好的……”程卓之说到这里忽然一顿,然后想起了另一个女儿。
是松意?
他的同年看着他的表情,知道他是想到了。
只见他什么也不知道,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来问自己前因后果。
他于是把这两天在南郊跟西郊发生的事给程卓之说了一遍。
程卓之定在原地,神情复杂。
他没想到离开京城的这个女儿回来了,而且她身上的福气依然还是不变。
这才一回来,就交上了这样的好运。
同年给他斟了一杯酒,观察着他的神色,点醒他道:“你怎么说也养了她十六年,没有生恩也有养恩,别的门路走不通,不如去找女儿帮忙,她现在的面子比很多人都大多了。”
程卓之动摇起来。
他想起松意被逼离开的时候对自己的不舍,她说的那些话还回响在耳边。
自己去找她,她应该是会答应帮忙的吧?
他的同年还在旁说道:“她不是最孝顺了吗?听说这次是随她的哥哥,陪他来上京赶考呢,你这个养父都上门了,她怎么好不答应?”
这是提醒程卓之用孝道去压她。
“你说得对……”程卓之喃喃地道,感到昏暗多日的眼前打开了一扇窗。
他猛地起了身,桌上的酒杯被他带得倒下,令他的袖子上沾到了一点酒。
向来注重仪表的他也不在意,马上就要去找女儿。
他确认道:“她现在人是住在江南会馆?”
同年道:“不错,今日那两家说不定还要登门道谢,卓之兄要是去得巧,还能碰上他们。”
程卓之顿时坐不住了,朝他拱手行了一礼就匆匆离开。
指点了他一番的同年坐在原位,看着他离去的背影。
他的随从从一旁走上来,低声道:“老爷,去找他女儿真的有用?”
“不知道啊。”他摊了摊手,“反正我帮不了他。”
——管他是不是指错了路,能把这个烫手山芋推出去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