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夜静,只有园中枯枝偶尔被积雪压断,才会发出声响。
游廊清冷,不管是宫人还是侍卫都被屏退得远远的,只有最忠心的钱忠躬着身,跟在两人身后。
厉王手中提着灯笼,随着他的脚步轻轻晃动,照亮黑沉沉的地面。
刚刚在席间,厉王喝了酒,眼下忍不住将领口敞开了些。
景帝转头,看向走在身旁的弟弟,觉得现在才能好好看看他,才是他们兄弟对话的时候。
萧应离肩上一沉,抬头看去,却是皇兄将手按了上来。
景帝拍着他的肩膀,眸光感慨地道:“阿离长大了,明明去封地的时候还那么小。”
他说着,在自己的腰间比了个高度。
厉王笑了一笑:“毕竟臣弟今年已经二十了。”
不对,过完年就二十四了。
原本他没觉得这个岁数有什么,可自从那日在济州城外被提醒该成家立业以后,他对岁数就好像敏感了起来。
“二十了。”喝得微醺的景帝没有察觉出他的心情微妙,只重复了一遍,然后将手从弟弟的肩膀上放了下来,背在身后道,“二十了,该成亲了。”
这四个字正好戳中了他突然升起的心思。
年轻的王者有生以来第一次想:我要成亲,那我该和怎么样的女子成亲?
肯定是要愿意随他去边关的。
最好弓马娴熟,再懂些兵法,能够随他一起出征。
他慢了一下,就见到景帝走到了前面去,于是提着灯笼跟上。
听他跟上来,叫风吹得酒醒了些的景帝才开口道:“草原人,打得好。”
“打得好”个字,景帝落了重音。
虽然不管是在发往边关的急诏里,还是在外人面前,对厉王的这次行动他都要摆出训斥的态度。
可实际上,景帝却是个不折不扣的主战派。
“平定边患、征服那群草原蛮夷,这些前朝没做到、太-祖跟他们父皇都没做到事,朕想要做到。”
他坐镇中极,不能去边关御驾亲征,幸好他还有个弟弟。
他的胞弟就像是他的替身,是他勇武的延续。
披上战甲,他就能带领千军万马,替自己去打服那些胆敢犯边、胆敢对中原生出觊觎之心的草原人。
走在游廊下,厉王的脸分明有一半映不到外面的光线。
可是当他笑起来的时候,却丝毫没有受这半边黑暗的影响,依旧明亮爽朗:“那皇兄就坐镇京中,待我踏平他们。”
景帝抬起了两根手指,背对着他道:“军报上说得不清不楚,你跟大哥说说,你是怎么把那个新任右贤王的头砍下来的。”
“是。”
萧应离应了一声“是”以后,就伴随着园中的夜来风雪声,给景帝讲起了他是怎么带人进入荒漠,又是怎么驯服了野马群,借由它们突入了草原。
伴随着他的话,景帝眼中浮现出了他们一人骑,星夜奔驰,如同闪电般劈入草原的画面。
御花园中的风雪声也仿佛化作了大漠的风声,景帝只觉得热血沸腾,感到自己的雄心又回来了。
这就像是又回到了刚登基的
时候,他有着无穷无尽的精力跟许许多多想要做的事。
只是等这种热意消散,在草原上星夜兼程、策马奔腾的神魂回到身体里,他就又是那个困坐在这张龙椅上,许多事情都做不到的帝王了。
而说完把右贤王的头送去龙城贺新任单于,萧应离也说起了这件事的后续:“……回来的路上,我遇到擅自离开使团的四王子,跟他交了交手。”
听到这里,原本还算平和的景帝立刻转过身来,怒道:“他们敢袭击你?这就是他们来和谈的态度?!那还和谈什么?就应该把他们踏平!通通踏平!”
看到皇兄的反应,萧应离心道,幸好自己没有打算说他们帮着王家窃国的事。
现在不说,皇兄都想派大军过去把他们的龙城推平了,要是说了,只怕连他们的陵墓也要一起推了。
景帝重重地喘息了两声,平复心情,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脸上的神色已经变成了愧疚。
他看着自己的弟弟,低声道:“阿离,大哥对不起父皇,更对不起你。”
一个帝王要低头认错,需要很大的决心,景帝是真的觉得自己没有做好。
既没有达到父皇的期望,又没有给到弟弟一个安稳的大后方。
“江南如此,世家如此……不管是马元清也好,桓瑾也好,明明都是朕一手提拔的,可他们却完全不堪一用,甚至都不能相信!”
他不想重用世家背景的官员,增加他们在朝堂之上的影响力,结果把马元清他们这样出身微末、跟世家没有交集的能宦提拔起来,他们却对他的能臣忠臣动手。
尽管厉王跟他不在同样的环境,但他能理解皇兄无人可用的痛苦。
无人可用,就意味着再多雄心抱负也无法施展。
他于是安慰道:“这次江南之事,皇兄派出钦差付大人肃清的雷霆手段,我都听说了。很多良才都因为这件事而受到鼓舞,这次科举取士人数之多,正说明了这一点。
“皇兄,天下归心,要的是一个合适的契机,那些曾经离朝堂而去的人都会再度回来。臣弟在归来途中遇到了一位高人,听取了他许多取吏治世的理念,都是应对世家之策,等改日臣弟再与你说。”
无人能够安慰的景帝在他面前放松下来,渐渐找回了往日的镇静:“好。”因他提起杨副将,便问道,“太医去会诊了,怎么说?这种出现在边关的疫病有解决之策吗?”
厉王没去纠正疫病跟中毒之间的区别,只是遗憾地摇头:“没有解决之策,哪怕集合太医院之力,也救不回杨副将。至于边关那边,暂时远离那一带就没事,之后会有办法的。”
毕竟有跟神医游天系出同门的高人在,只要等时机合适,得他来投,这些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萧应离对他很有信心。
他看着面前的皇兄,见到他眼皮的浮肿,不由得又想起在塔中那位高人所说的“皇帝的孩子不行”,于是开口道:“说起来,我那么久没回来,皇兄又给我添了多少侄子侄女?”
在他们往来的信件跟奏折里,景帝常常会提起自己新近又得了一个儿子或者女儿。
可是近几年来,他却没有在听到这样的好消息了。
景帝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没有,
后宫这几年都没有添过孩子。”
最小的八皇子是贵妃所出,已经好几岁了。
想到这个孩子,景帝思索了一下,自己有多久没有见他。
在江南之案爆出来以后,他对这个儿子也就没有了从前的喜爱跟看重。
他转身继续向前走,厉王则忍不住皱起了眉。
以皇兄后宫新人增加的速度跟他的年纪,却几年都没再有皇子皇女诞生,这意味着什么?
……
大雪压低松枝,堆积到一定程度的雪簌簌滑落,苍绿的松枝又再重新弹回去。
在窗下梳理着十一月之后,京中要发生的大事的少女抬头,看向还在摇晃的松枝。
清冷的空气从外面透进来,扑到她脸上。
陈松意停下笔,深吸一口清冷空气,感到这样的冬夜也无比的可爱。
第一世的时候,到这个时间点她都开始生病了,成日在后宅里关着。
别说是出来赏雪,就是稍稍打开窗往外头看一眼,都是很难的。
毕竟伺候她的丫鬟怕她吹了风病得更严重,自己受责罚,所以宁愿将窗户关得紧紧的,把碳燃烧的废气全部关在房间内,憋得脸都转为了红色,也不愿意开窗。
雪又滑落了一块。
下雪的天气,外面没有月光,但却是亮的。
又看了片刻,陈松意才低下头,继续在纸上梳理一些事。
攘外要先安内,太后寿辰、草原使团的到来,都会让春闱之前的形势变得更加复杂。
要稳定大后方,就不光要把该入朝的人送入朝,该剪去的触手都剪去,还要确保坐在那个位置上的帝王是个稳得住局势的人。
景帝驾崩虽然没有厉王那么早,但也没隔得太远。
当知道结果以后再来倒推,就能发现很多征兆。
比如皇宫里这几年都没再有新的孩子出生。
这说明景帝的身体已经虚了。
而以他现在沉迷酒色的劲头,很快就会为了恢复精力去用一些猛药,然后就更快地把身体掏空,最后才会早早死去,没有培养出好的继承人,江山易主给了娶了程明珠为妃的皇子。
这一世没有程明珠,没有分润到从陈家夺去的气运的皇子,是否还能在关键之争中成为赢家,这就谁也不知道了。
但可以明确的
是,这个大齐的亡国之君,在能力跟魄力上都不及他的父皇十分之一。
总而言之,帝王要是再这样下去,陈松意可以肯定,就算哥哥按照原本的轨迹走,景帝也活不到看自己一手培养出来的名臣登阁拜相的那一日。
君臣相知的佳话,只能留给他登上大宝的儿子或侄子,去跟她的兄长传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