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嚯——伤到人了!”
“伤到谁了……啊!通判大人!”
一静之后,因为见到受波及的是任通判,所以过道上一下又炸开了锅。
原本砸完杯子还稳坐在桌后的人听到这动静,微微变脸,起身朝外面看来。
见任通判完好无损,只是挡在他身前的那个平民受了伤,手掌中正在滴下血来,这出身济州王家的青年神色才缓和了下来。
随后,他想了想,像只笑面虎一样迎了出来,看也不看站在门边的许老爷,只越过他的肩膀朝任通判道:“通判大人,没事吧?”
在里面离得远,看不清这个被自己掷出的杯子所伤的女子,等走到门边以后,他看了眼陈松意。
漂亮是漂亮,眉眼间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柔婉,又兼有另一种英气。
不过一看她的衣饰就知道,这不是世家女。
既然不是,别说是伤了手,就是毁了脸也不用他王腾负责。
“青山兄!”
赵山长跟樊教习都过来了,前者看着受了惊吓还未完全定神的好友,扶了他一把,后者则看见了少女流血的掌心,“嘶”的吸了一口气——
不好,伤得这样深,怕是要留疤。
“不打紧,先生不用担心。”
陈松意反而低声安慰他。
方才变故一生,她就知道这是任通判今日之劫了,想也不想便抢身上来抵挡。
对她来说,想要完好无伤地接下这碎片并不是难事,可在掌心碰到碎片的前一刻,陈松意心中再生触动,才撤去了手上的真气。
此刻见血,意味着任通判的血光之灾已经由她应了,他之后会安然无恙。
这发展跟她所希望的一致,这点小伤便值了。
不过这个掷了杯子的人既出来了,她便打算看一看对方究竟是何方神圣。
陈松意抬起眼睛,看向了厢房门口站着的人。
离他们最近的是许老爷,他做着富家翁的打扮,身上被泼了茶水,显然是这个杯子原本的目标。
而他身后站着的那个青年身材高大,有着称得上不错的皮相,但笑起来眼神中却藏着狠劲,目空一切,仿佛别人的生死都不在他眼里。
嚣张,倨傲,一副标准的世家子弟做派。
只一眼,陈松意便能断定他出身济州世家大族,行事霸道、欺压旁人已经成了习惯。
果然,这些念头刚刚闪过,重新定下神来的任通判就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目光扫过许老爷跟此人,问道:“王三公子这是做什么?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要大动干戈?”
任通判找回了自己的官威跟气势,王腾却全不在意,只在里头吊儿郎当地笑了一声:“我约许老爷来,原是要同他谈桩生意,条件开得优渥,不想我好说歹说,他竟不肯。”
“生意?!”许老爷霍地转头,肩上还沾着两片湿茶叶,脸色铁青,“你是想强买我家祖坟!王家小儿我告诉你,你做梦!”
听得许老爷的话,在场人人都瞬间哗然。
济州王氏是沂州王氏的分支,底蕴不及本家深厚,养出的子弟却是比沂州城的本家还要嚣张。
尤其是这个王三,在济州城里向来横行霸道。
抢夺商铺,纵仆行凶,为了歌妓同人大打出手、争风吃醋已经是小事,几次打死了人,他们王家也掩盖了过去——只是这一回,他竟抢起了许家的祖坟!
周围响起一阵低语:“这许家也在济州城扎根了三代,虽然比不得王家千年世家,根基深厚,可怎么也不该被欺压至此啊……”
“唉,这你就不懂了,寻常富豪之家,在世家大族眼里不过也就是朝菌蟪蛄之流,相较露水存在得长久些,哪里能跟他们相比。”
原本许老爷跟王家也没有什么过节,甚至还有生意上的往来,坏就坏在他最近得人指点,买下了一块风水宝地,修缮了阴宅,打算将祖父母跟父母迁过去。
可没想到这王腾听到消息,也看中了这块地。
于是把许老爷叫来了这里,想从他手中把地买走。
许老爷不想对方是想谋夺自家祖坟,一时气得脸色铁青。
他不答应,这姓王的还做出了威胁强逼的姿态,令他愤然离席,起身就走。
王腾横行霸道惯了,哪能愿意让人拂了自己的脸?
因此才有了刚才掷杯的那一幕。
如果不是路过的任通判被卷进来,看这王腾的气焰,今日许老爷怕是不能这么轻易从这里离开。
就是现在,王家的两个恶仆听了他的话也是眉毛一竖,撸起袖子就要上前:“老东西,你说什么?”
“算了。”王腾抬起右手,虽然恼怒,不过碍于任通判在,而且自己刚刚砸出去的杯子还差点伤了他,就阻止了他们。
众人见他面上仍旧挂着笑容,眼神却极为阴毒,“我给你三天时间,许老爷,回去慢慢想。”
“哼!”许老爷怒视他一眼,挥袖离去。
见状,王腾身后的两个恶仆走了出来,朝着过道上的客人道:“没什么好看的,都散了散了。”
知晓王家人的厉害,这些客人也没有硬碰硬,很快纷纷退去。
王腾垂目,看了看那丫头的手。
在济州城里,他还是要给任通判三分面子,于是向着随从伸手取来了一个钱袋。
“伤了大人的丫头,我有些过意不去,这些就当做医药费吧。”
他这丝毫不把旁人生死放在心上、漫不经心的语气激怒了任通判。
老人的脸放了下来,忍气道:“这是我故友的学生,不是我家丫鬟。王三公子的钱还是拿回去吧,行事不要太过,别让我去找府尊。”
世家大族彼此通婚,济州知府也出身名门,是王腾的姑父。
王腾的父兄都在外做官,家里的长辈全惯着这个孙儿,唯有他的姑父还能管一管。
果然,王腾的脸色变得不好看了。
他将钱袋收起:“既然如此,那通判大人慢走不送了。”
任通判没有多说什么,看了眼少女的手,又看了神色忧虑的好友一眼,然后说道:“走吧,去回春堂。”
突发意外,变成这样,他们在这里饭也吃不下去了。
赵山长也点了点头,道:“走吧。”
离开酒楼的时候,掌柜还跟上来道歉。
可王家这个儿子要发难,又哪里是他们能控制的?
任通判挥了挥手,让他回去,然后让老友三人一起上了自己的马车,命自己的随从立刻去回春堂。
马车里,四人分成两边相对而坐。
陈松意已经将那块碎瓷拔了,用手帕缠住了受伤的左手。
樊教习同她坐在一侧,酒也醒了。
回想着方才的危急关头,看她那样快的冲到任通判面前,挡下刺向他眼睛的碎瓷片,只忍不住道:“你这小姑娘,怎么能冲得这么快……”
——而且那么无畏,竟然直接伸手去挡!
雨点打在马车上,陈松意听着这声音,答道:“没有多想,所以跑得快。”
见对面赵山长跟任通判都在看自己,她顿了顿,又道,“还有可能我没喝酒,任大人要是没喝醉的话,应该也能躲开。”
她一说,任通判就想起自己方才反应迟钝,差点没了一只眼睛,心有余悸,也忙道:“不喝了,以后都不喝酒了。”
说完之后又忍不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愧疚地看着少女掌心被染红的手帕,又再看向故友,“你我二十年不见,本想好好相聚一场,没想到会这样……”
摇晃前行的马车中,赵山长摇了摇头:“此非你之过,只是世家势大,不受约束。”
不管是前朝也好,现在也好,这样的事情难道还少吗?
世家大族存在的时间比一个王朝更加久远,他们靠着掌握资源,靠着内部联姻,形成了盘根错节的关系,在朝中的力量也很大。
陈松意不由得想起任通判刚才进来时说的那句“为官没意思”,此刻看着他神情,这未尝不是他发自内心的话。
雨声萧索,任通判的神情也有些萧索。
他想起了年轻时,他们想要为官,其实也是想要施展抱负,想要改变世道,为民请命。
可入了官场才知道,改变不了。
雨还在下,马车到了回春堂。
这个时间正是城中各家吃午饭的时候,回春堂里的病人也少了。
迎客的伙计见到熟悉的马车,还以为是通判夫人不舒服,不想等迎上前,见到的却是一个年轻姑娘。
任通判一见他便催促道:“快去请钱大夫来,给我这小姑娘处理伤口。”
回春堂的钱大夫在这方面最有一手。
伙计连忙迎了他们进去,又去叫了在后院吃午饭的钱大夫出来。
钱大夫吃饭吃到一半被叫来,看过了陈松意的手:“没事,没伤到要害。”
他给她清理了一下,然后上药包扎,“等结痂以后,用我们回春堂的祛疤膏,不会留下疤痕。”
任通判这才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等包扎完手,陈松意适时地开口:“请大夫也给任大人跟我家两位先生看一看。”
钱大夫闻言抬头看过去。
确实,相比起伤势不严重、上药的时候眉头都没有皱一下的她,任通判看起来比较严重。
他便又伸手给任通判把了脉,给他开了副安神汤,当场便让伙计去后院熬了,再给另外两位老先生端了杯草药茶来,给他们解酒。
到这时,三位老先生才放松下来。
就着雨声,赵山长跟樊教习一边喝着热腾腾的草药茶,一边陪任通判等他的安神汤。
陈松意抬头,目光扫过回春堂。
因为下雨,尽管现在是正午,回春堂里的光线也很昏暗,让弥漫着草药香的空气流动都慢了几分。
她想起今日来给客栈里一行伤寒病员看诊的温大夫,他好像就是在回春堂坐诊。
正想着,楼梯上传来了说话声跟脚步声。
尽管这些都被雨声稀释了,但她还是才从其中捕捉到了温大夫的声音,便朝那个方向看去。
温大夫正走在一人身边,低声同他说话。
陈松意坐在这里,先看到的是那人的靴子,然后是衣袍下摆,再是腰间玉带,然后是他的袖子、衣襟……她心中一悸,仿佛受到了命运的召唤,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方向,直到那个走在温大夫身边的人彻底出现在她眼前,骤然点亮了昏暗的大堂。
对方若有所感,眼睛朝着这个方向看了过来。
两人目光在半空中相触的瞬间,那白色的云雾再次轰然一声笼罩过来,将她眼前的一切掩盖。
她的耳边响起了马蹄声。
那是无边的战场,刀剑厮杀,万马奔腾。
云雾散去,她见到了一人一骑。
骑在马背上的战神穿着连面孔都笼罩住的战甲,手握青龙戟,划破血色残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