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前朝穷尽民力,修成南北贯通的大运河后,就缩短了南北通行的时间门。
从江南去京城走水路,大齐水师的战船全速前进,一路畅通无阻,只需十来天。
换了客船,这个时间门就翻了一倍不止。
即便这样,也大大节省了南方举子前往京师赶考的时间门跟精力。
沧麓书院的大船行在水上,似慢则快。
在将江南官场肃清后,江上的风波也少了许多。
停在岸边接受检查时,需要用银子来疏通的次数也少了。
往来的客船跟渔船上,陈松意见到百姓无论贫富,脸上都多了很多笑容。
这时候,赵山长往往会跟身后这些已经半只脚踏进官场的学生们说上二言。
或是考校,或是拿往年会试题目出题,让他们破题作文。
大概是离开了书院,赵山长更展现了他令人惊异的能力。
从前朝到本朝,历次科举出题他都烂熟于心,历次科举好卷他都如数家珍。
他人虽离开了京城,但在国子监到底还有香火情。
京城的国子监不管出了什么考题,他远在江南也能通晓。
赵山长一显山露水,别说是寻常学生,就是陈寄羽这个入室弟子也被老师折服。
尽管此时他们离京城还有颇远的距离,赵山长对他们的教导就已经提前开始。
由于他考校的角度太过刁钻,又常在游览时出题,导致学生们一下船都下意识绕着他走。
唯有陈松意不在他的考校范围内,往往下船游览,赵山长一转头就看到身边只剩她一个。
等回过味来,他便同樊教习相视大笑。
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下了船逮不到人,回了船上难道还抓不到他们吗?
该作的题还是要作,批改完发回去,该改还是要改。
大齐的会试与乡试相同,依旧是日考试,以第一日的四书五经为重,但今上也重策论。
尤其是殿试这一关,要定下最终名次,策论十分重要。
赵山长对他们怀有不小的期待。
因此,他的题海攻势也比他们参加乡试的时候更加猛烈。
没想到在路上就要开始头悬梁锥刺股,所有人的面有菜色,就算是陈寄羽脸上也少了镇定自若。
那个从县学考上了举人,沾夫子的光登上了书院大船的年轻人更是一边跟着做题,一边颤抖——
难怪沧麓书院是沧麓书院,别地是别地。
这样高强度的训练,睁眼做题,闭眼做题,还要模拟考试,就算是朽木也开窍了。
不过,他们在船上活动范围就这么大,不读书做题其实也没什么可做的。
一开始众人还能看看江景,吹吹风什么的,可越到后面,他们就越待在船舱里不想出来了。
因为船越往北去,给人的感觉就越接近深秋。
两岸的山渐渐少了,秋意渐浓,江上的风吹在人脸上有了刀割的感觉。
哪怕穿上了厚秋装,往外头一站,也感觉风在往脖子里钻。
可以想象,如果等到十二月再动身,江上的风能有多割人。
这时候就显出赵山长的经验丰富,选择十月初就动身。
如果十二月才动身,他们前面的那一段轻松都不得。
走到第二十日上,船抵达了济州,一行人停下行程,住进了客栈。
不为旁的,只因下了两场秋雨,气温骤降,加之水土不服,许多人都病倒了。
客栈的院子里,咳嗽声、喷嚏声此起彼伏。
一位大夫挎着药箱带着童子从里面出来,来到门边,他停住脚步,对身后相送的樊教习跟陈松意道:
“无碍,就是风邪入侵,加上水土不服。我给他们各开了一副药,都是年轻人,本源强健,药熬了喝几日就好了。”
他的诊断跟陈松意粗略地望气看运的结果一样。
这场风寒只是耽搁他们一阵,并不会伤及本源,也不会影响上京赶考。
“不过先生这一行人当中,病倒的都是年轻公子,倒是两位先生跟这位小姑娘身体健康,很有意思。”大夫笑着道,感到有些稀奇。
樊教习也笑了起来,捋着胡子道:“我们年纪大了,比不得他们身强力壮的,更注重养生,每日起来还打一套五禽戏,又不像他们一样跑到甲板上去吹风,当然不会感染风寒。”
至于陈松意,她修习《八门真气》。
虽然身形看着依然纤弱,但却比其他人不知道强健多少倍,自然风邪不侵。
水土不服这一桩,他们娘亲也早有预料,在收拾行李的时候就给他们装上了一包盐跟一包土。
水不好保存,但这二者容易。
陈寄羽刚离开江南地界没多久,有水土不服征兆的时候,陈松意就按照母亲的叮嘱,用带来的盐跟土给他泡水喝,所以他水土不服的问题并不算严重。
而这偏方,同船上有人喝了,有人不喝,症状便轻重不一。
至于樊教习所说的去甲板上吹风,其实他们也没去。
只不过是那日有人从码头上买来了几尾好鱼,打算烹调了做鱼羹。
然后又沽了两壶酒回来,作为难得从题海中解脱,浮生偷得半日闲的庆祝。
结果喝得多了些,酒力一散发出来,有人觉得热就开了门窗。
引了江上的风进来,听着外面的雨声,还击箸放歌,颇有些江南狂生的做派。
赵山长不知是想给他们放假,还是想让他们吃些苦头,虽然听到了动静,却没有阻拦。
而陈寄羽虽然沉稳,却不能不合群,同窗好友们既然相邀,他便去了。
作为船上厨艺最好的人,陈松意还肩负起了给他们烹调鱼羹的任务。
结果就是这一作,这群年轻举子就在抵达济州的前一天倒下了。
温暖的屋子里,赵山长看过了这些穿着厚衣服、喝着药,神情蔫蔫的、还在流鼻涕的学生,没有半分同情,还沉着脸道:“看,叫你们放纵,叫你们吹风喝酒,现在知错了吧?”
“学生知错……”
众人蔫蔫应是,便是症状轻微不少的陈寄羽也没有反驳,认下了老师的训示。
去送大夫离开的陈松意跟樊教习回来,正好听赵山长的声音在道:“……年年上京赶考,年年在路上都有人生病,运气好一些的去到京城再发出来,就这样错过科举的数不胜数。
“错过了科举,又没有盘缠回来,就只能留在京城,想方设法地谋生。便是拖到年后再考,省去了入京的波折,心气也已经淡了,灵气也蹉跎光了。
“在旁人看来,这是运道不佳,可在老夫看来,就是心里没数!天气变化,环境变化,都是变数,唯有周密计划,谨慎行事,再配上强健体魄,才是成事的关键。
“眼下只是上京赶考,有师长带队,有同窗结伴,便是被这样的小石头绊一下,也不用怕掉队。可等你们中了进士,外放去做官,如果连外放之地都支撑不到,你们又怎么去做好这个官呢?
“罢了,都好好想想,时间门还充裕,我们就在这济州城盘桓几日,等你们好齐了再走。吃一堑长一智,以后万望记得不要放纵,要爱惜身体,强健体魄,这才是成事的本钱。”
里面又响起一声“是”,然后,等在外面的陈松意就看到赵山长沉着脸出来了。
借这次路途上的耽搁严肃地教育了学生,又敲打了他们,赵山长一转头就又露出了笑容,半点没先前那副严肃的样子。
尤其听了樊教习转述大夫的诊断结果,他脸上的笑容更大了。
陈松意从其中看出了些像军师裴植一样狡猾的气息,只听他道:“就让他们在这里喝几天苦药,我们自己出去逛逛。”
他一边说着一边往外走,半点也不在意外面还下着秋雨,从长随手中接过伞就准备出门,“船上的鱼做出再多花样来,不也还是鱼?哪里比得上济州城里的羊肉汤。”
原来,就算里头那十几个不生病,赵山长也是打算在济州城停留几日,带他们访友的。
他有一位同年好友正好在济州为官,从船上一下来,他就让人持了自己的拜帖去了。
樊教习笑呵呵地跟上,不忘招呼陈松意:“现在好了,就只有我跟小姑娘沾光。”
赵山长撑着伞,踏入雨中,笑声传来:“他们每回下船,不也绕着我们两个老头子走?走,不带他们,就带你们两个吃好吃的去。”
陈松意撑了把大伞,跟樊教习走在一块儿,心道:“学兄们前面下船绕着赵山长走,赵山长当时没说什么,结果都记着呢。”
看来回去以后,他少不得还会让长随露口风,让这些病员知道都错过了什么。
听见声音远去,坐在靠窗位置的陈寄羽放下喝干的药碗,对屋里被药苦得愁眉苦脸的同窗们道:“老师出去了。”
众人这才放下药碗,要唤自己的书童出去买些蜜饯来。
不然要喝几天苦药,就这么干喝,怎么熬得下去?
陈寄羽没他们病得重,但在温暖的屋里坐着也难免有些昏沉,便起了身,打算去外面转转。
不料才刚撑了伞才走出院门,就见到在地上趴了个人。
这人穿着澜衫,身材高大却虚弱得撑不起身来,手里原本撑着的伞滚到了远处。
陈寄羽连忙向院中叫人,自己则过来扶他,入手都察觉到高热。
院中很快跑来了两个书童,等把人一扶起来,果然都看到此人肤色黝黑都挡不住的高热发红。
陈寄羽撑着他,沉声确认他是否神志清醒:“兄台在发热,可要在下替你找大夫?”
“多谢兄台了……”这人抬头看他,眼神光都烧得有些涣散了,苦笑道,“我住隔壁院子,本来要上京赶考,不料生病又丢了盘缠……老仆回家去取钱,留我在这里……不知兄台怎么称呼?”
“在下陈寄羽。”
“陈兄好……在下纪东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