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衙卯时开门。
为官这些年,郭县令已经习惯了这种作息,但像今日这样一早就有人来报案的却不常见。
“怎么回事?”
郭县令一面匆匆升堂,一面低声问身旁的师爷。
这些年陈桥县一直算太平,郭县令又是个讲求睡眠质量的人,所以离开县衙之后,衙门里的事务是烦不到他身上的——顶多上报到郭衙内。
因此昨晚的事他并不知晓。
师爷跟在他身边,把事情跟他说了一遍。
郭县令听着,看到堂下不似往日镇定的程夫人跟哭丧着脸的胡三婆,心道:“这是大案啊。”
叫他庆幸的是,昨夜无人伤亡。
郭县令便觉得自己心里有数,一坐下便打算直接下令,派人去追查那两伙人。
然后,再卖为了压下女儿的事给了他不少好处的程夫人一个好——
增派些人手去她家守着,也叫她安心。
可他才刚清了清嗓子,打算伸手去拿绿头签,师爷就眼角一抽,连忙扯了扯他的袖子。
“大人!”师爷压低了声音提醒道,“刚刚学生说的那两伙歹人,您就没觉得耳熟吗?”
耳熟?
郭县令本来还真的没注意,可现在听师爷一提醒——
带着图腾的面具、难以追及的身手……
他倏然而惊,这不是跟州府下令通缉的人一样吗?
就算按师爷所说的,这两伙人面具上纹路跟通缉令上的两人不同,但多半也是一伙的。
这可是连州官都敢斩杀的顶级凶徒啊!
而且这群人还来去无踪,叫州府到现在都还没有抓住。
自己一个小小的县令,惹怒了他们,项上人头还保得住吗?
郭大人的冷汗一下子就冒出来了。
此刻他不再想着展现自己的英明神武,只焦急地低声问师爷:“那现在该怎么办?”
郭大人性情里最好的一点就是听劝,见他不再想着直接把事揽下来,师爷也松了口气。
昨晚他就已经接到风声,也接到了他们衙内公子的安排,于是附耳道:“先细细地审问了,然后再把事情报上去,由上面来解决。”
郭县令露出恍然神色。
懂了。
正是因为要上报,所以一定要问清楚才行。
于是他一拍惊堂木,肃容问道:“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
辰时。
距离奚家村有一段路程的官道上,奚家人已经跪在这里等了许久。
碧娘抱着孩子,看着天光从昏暗到大亮,道路上始终不见人,不由地焦急垂泪。
果然如救了小丫的少年公子所说,当晚小丫就再次烧了起来,而且气息一天比一天弱。
哪怕她用尽了所有降温的办法,用烈酒擦拭孩子的手脚,给她灌药,这热也消不下去。
短短两日,碧娘就瘦了一大圈,全家都笼罩在一层焦虑绝望的气氛中。
好容易熬到今天,刚到卯时,全家就都起身了。
他们在家中一刻也呆不住,早早抱上了孩子,来到她遇见那少年公子的地方等待。
晨风中,碧娘抚摸了一下孩子的脸。
小丫已经呼吸微弱,对她的触碰再也没有任何反应。
孩子奶奶跪在旁边,口中在不停地向漫天神佛祷告,希望他们等的贵人真的会来,能够把孩子救回来。
奚家父子虽然比她们要镇定些,但眼睛也是红的。
两人焦急难耐地在附近踱着步,不时抬头朝远处张望。
终于,时间一点一点地走向了辰时三刻。
时辰一到,焦急的一家人耳边就响起了马蹄声。
生怕是自己的错觉,几人都忙抬头朝着官道上望去。
只见路的尽头出现了一辆马车,车由两匹马拉着,在晨光中如同天神降临。
“来了……来了!”
碧娘心脏鼓噪,忙抱着孩子站起来。
此刻她顾不上去想马车里坐着的会是什么人,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自己女儿活下来的希望就在那辆马车上!
她才走出一步,麻木的双腿就让她差点跌倒。
“碧娘!”奚大郎见状,忙伸手扶住了她。
碧娘却不要他扶,推开他的手,焦急地催促道:“快去!快去拦下马车!”
“当家的你也快去!”奚老军也被妻子催促了一把,于是父子二人都朝着前方跑去,等不及马车过来了。
奚大郎毕竟年轻力壮,冲得很快。
他一来到路中间,就高举双手,跳起来向马车挥舞:“停下!求高人停下!求高人出手救救小女!”
抱着孩子的婆媳二人也匆匆朝着这边跑来,等她们跑近了,却见到这辆马车竟然没有人驾驶。
两匹拉车的白马在官道上信马由缰,极速地朝前奔跑。
见奚大郎的声音被马蹄声所掩盖,不知能不能传到马车里,两人一急,也边跑边喊道:“停一停!求车上的高人停一停!救救我家孩子!”
马车越跑越近,见这无人驾驶的马车完全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自己的母亲跟妻女又在身后赶来,奚大郎脸色一白。
然而不拦下车,女儿就没得救。
眼见这两匹骏马越来越近,他心一横,把身旁的父亲推开,自己则张开双臂挡在了路上!
就在马蹄溅起的沙尘扑到眼前,仿佛下一刻他就要被踩死的时候,紧闭的车门开了。
里面跃出来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落在了车辕上。
他的头发很短,穿着一身利落的武士袍,手臂上扎着一圈白色布条,仿佛正在守孝,身上各处还挂着许多稀奇古怪的小型机关器具。
一跳出来,他就伸手拉住了缰绳。
也不知他是如何控马,竟妙到毫厘地把马车停在了距离奚大郎不到一尺的地方。
感觉到吹在脸上热烘烘的鼻息,已经闭上双眼的奚大郎睁开眼睛,见到近在咫尺的马鼻,吓得差点摔倒在地。
“大郎!”
听见母亲跟妻子惊慌地叫自己,奚大郎才在惊出的一身冷汗中看向马车。
只见里面坐着一个人,但是被垂落的轻纱挡住,背后又是光影朦胧,完全看不清他的样子。
那跳出来控住马车的少年也不说话,就这样好奇地看着他们,神情中还带着一丝纳罕,仿佛完全没有想过会有人跳出来拦住他们的马车。
就在奚大郎不知该如何开口的时候,被他们拦下的车中人说话了。
他的声音从马车里一传出,便让人想到载着浮冰的流水,笼罩着云雾的山巅:“拦我马车,求我救人?谁让你们来的?”
听出车上的人没有责怪之意,而且仿佛真的有把握可以救女儿,抱着女儿的碧娘连忙挤上前来:“是个少年公子!”
她连忙把陈松意救起小丫、找出符纸、又为他们指点方向的经过说了一遍,然后“扑通”一声跪下:“小公子说……唯有高人您才能给我家孩子一线生机,求您发发慈悲,救救我的孩子!”
“求求您……求求您!”
孩子奶奶也跪了下来,“哪怕拿了我的命去也可以!求求您!”
马车里的人安静地听了片刻,然后从纱帘后伸出了一只手。
这是一只属于男子的手,如同寒玉雕成,冰雪所化,从指尖到手背都仿佛泛着朦胧的光芒。
“抱过来,让我看看。”
尽管他的声音依旧无悲无喜,像谪仙一般不染红尘生死,可是却在奚家人心中点燃了希望。
马车太高,碧娘又已经跪了太久,所以奚大郎说了一声“我来”,就把女儿接了过来,转身抱到了马车前。
车辕上坐着的少年看着呼吸微弱,生机几近断绝的女童,仿佛想起了自己刚刚面对完的死亡。
他眼睛一黯,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车中人伸出纱帘外的那只手触到了小丫高温的额头。
奚大郎抱着女儿,大气也不敢出。
那个少年公子当时说,他对女儿的情况束手无策,他们最后的希望就是马车上的这个人。
所以此刻,他正在等这个坐着无人驱使的马车而来的高人给自己最后的审判。
如果他也说不行,那——
“原来是这个术。”
车中人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奚大郎睁大了眼睛。
他知道这是什么术?那他是不是能……
车中人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将手从幼女的额头上略略移开。
那如玉的指尖悬停在她的眉心上,明明没有见他有什么动作,离他最近的两人却感到周围好像生出了气流。
无形的气汇聚过来,割破了他的指尖。
一滴血从伤口处渗透出来,将落未落之时,那指尖又再次按回了小丫的额头上。
然后,以血为墨,以指为笔,从孩子的额头开始,他在孩子的脸上画了一道符。
随着车中人指尖移动,符文在奚大郎眼中渐渐成型。
他认不出这是什么符,只是感到其中仿佛凝聚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伟力。
而画完之后,车中人的指尖又再次按回了小丫的眉心。
接着,令奚大郎惊讶的事情发生了。
血消失了。
桥头镇,昨夜被入侵的宅院。
刘氏的箱笼中,两个写着生辰八字、由一根红线绑在一起的纸人,其中一个忽然在盒子里自燃起来。
烧起来的那个写着小丫生辰八字,一下就被烧得卷曲。
烧完之后,火焰没有停息,又顺着红线烧到了写着刘氏生辰八字的纸人身上。
县衙公堂上,郭县令用了大半个时辰,刚让胡三婆将昨晚的细节跟近期接触过什么人、做过什么事,都一一细说出来,记录在案,这才轮到刘氏。
刘氏因为身份受着优待,能坐在一旁等。
此时接到传唤,她刚一起身,就摇晃了一下,接着脸色一变,猛地吐出了一口血。
在她身旁的程明珠吓了一跳:“娘!”
“夫人!”
血落在地上,刘氏顿时气息萎顿。
她脑海中全是惊惧跟恐慌,却面如金纸地往后倒去,不省人事。
马车前,奚大郎看着女儿气息渐强,伸手一探,身上的高热也褪去了,肉眼可见的开始恢复。
在惊讶之后,他立刻变得欣喜若狂:“这是——”
车中人收回了手。
他仍旧坐在纱帘后,仿佛连姿势也没有变过:“她没事了。”
这一句话,就令奚大郎彻底放松,然后一下子跪倒在地。
碧娘他们也是一下子凑了上来,看着呼吸恢复平稳的孩子,然后一家人跪了一地,向车中的仙人不停地磕头。
车中人受了他们的谢,没有拒绝。
等到他们停下,他才再次开口,问:“那个让你们来等我的人,朝哪个方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