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屋里,奚家的男眷聚在这里。
他们一面让人上了茶点,让风珉和他的护卫用一些,一面打听着这位贵客的来历。
孩子已经救回来了,风珉也就有了应对他们的心情,略略捡了些不暴露身份的话说了,回答了他们的问题。
当听到他收留了在水患中失去父母亲人的孤儿,一屋子人又对这位贵气公子的高义满口称赞,然后话题自然地转向了刚刚结束的水患跟那番动荡。
普通百姓的见地,当然不会太过深刻。
风珉随意地听着他们的话语,眼睛却在看着外头。
陈松意没有留在这里。
她进来稍坐了片刻就以透气为由出去了。
奚家人只以为这是富贵人家的小公子没见过他们乡下的院子,所以想出去看看。
但风珉知道,她是想要探究这家的小孙女为什么会犯病走丢,跑到那么远的水潭去。
这当中有问题。
而她看出了端倪。
后院。
听到陈松意的话,碧娘很是紧张。
但对着把女儿救回来的恩人,她肯定是有问必答,于是点了点头:“小公子要问什么只管说。”
房间里的其他妇人也没走,都在等着看这个少年要问什么。
陈松意没有在意她们,只是问道:“孩子最初是怎么发病的?”
听她从这里问起,碧娘稍稍松了一口气,然后说道:“是初七那天带她去镇上,回家的路上就精神不好,回来就发烧了……”
等烧了一日醒来,就变成了不认人,只会到处疯跑,让全家人都为她操碎了心。
陈松意又问:“你们去镇上做什么?”
她的声音冷静,偏向少年音质,叫碧娘感到了一种压迫。
屋里的妇人们见她一时说不出话,便帮腔道:“去镇上还有做什么?当然是去赶集的嘛。”
他们奚家村离镇上有些远,也就趁赶集的时候热闹,会过去采买一些东西。
乡下妇人平日里也没什么消遣,大人跟孩子都是每个月才能赶上这几趟热闹。
陈松意听她们七嘴八舌地说:“前些日子一直下雨,又闹水患的,集市也关了。好不容易停雨,大家都憋坏了,都想着出去松快松快。”
“对,大郎媳妇的兄长有出息,娶了镇上米铺老板家的女儿,在镇上买了宅子接父母去住,大郎媳妇是带着孩子过去看看外公外婆。”
碧娘点了点头,肯定了她们的话。
几个妇人又再说道:“而且秋闱在即,去了镇上,肯定是要去夫子庙求签。”
“我们奚家村是出了名的有文气,十户有八户里都是有考生的,给自己的丈夫孩子求支签,再求两道灵符,就希望他们乡试的时候发挥出色,能够高中举人。”
这都是她们的习惯了。
陈松意回忆了一下自己去镇上的时候,那座夫子庙确实香火鼎盛,有很多人都去烧香、求签。
这不是疑点,她在乎的是旁的。
她的目光停在碧娘身上,审视着她:“你的女儿去过哪里?那天她离开过你的视线吗?”
“这……”这个问题碧娘看起来就没有办法回答,因为每次带女儿去镇上,她都是放她跟兄长家的孩子跑。
这一次她不光要去采买一些东西,还要去夫子庙给丈夫求签,于是把孩子留在兄长家。
“……小丫跟着她堂兄堂姐去的地方都是他们平日会玩的,而且就只有她一个不舒服,旁的孩子都不会,我也就没再多问。”
陈松意问:“那发病之后呢,是怎么处理的?”
这下碧娘又找回了一点底气,告诉陈松意,孩子发烧之后第二天,她就又带着孩子回了镇上去看大夫。
“也没看出什么,就是说风邪入体,给开了两副药。”碧娘回忆着,略显无措。
几个妇人也帮腔,毕竟小孩子体弱,发烧实在太正常了,只不过这一次吃了药没用罢了。
正好这时,出去端茶的孩子奶奶回来了,端着茶盘站在门边插口道:“我都说了,镇上的大夫看不好,还得是胡三婆。”
胡三婆?
陈松意的注意力被她的话所吸引,调转目光看向她,见她一面从外头走进来,一面对自己说道:“小公子是从外头来的,没听说过胡三婆吧?”
“没有。”陈松意摇了摇头,“那是什么人?”
她接了孩子奶奶奉到面前来的茶,看见外面来的人影。
是风珉跟奚家的男眷也过来了。
大概是见自己出来许久没有回去,就过来看她在不在这里。
而她刚刚那一问,就像是石子投进了湖里。
这屋里的女眷纷纷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起来:
“胡三婆是镇上有名的神婆,据说从小被狐狸叼走养大,长大以后就有些神异功夫了。”
“她在镇上三十几年,挺有名气的。之前本来说女儿要接她去享福,结果说住不惯,又回来了。”
“这十里八乡有什么大夫看不好的或者看不起的病,都可以去找她试试,看好了她也不收你很多钱,你给多少是多少。”
“是的,她给的符挺灵的,每年我都要去她那里要几张符。”
孩子奶奶笑盈盈的。
显然听到她们跟自己一样,都对神婆十分信任,有种眼光被肯定的与有荣焉感。
她转过身来,对着陈松意道:“那时小丫都烧得不行了,是我拿了主意带她去胡三婆那里给看了。胡三婆就写了张符烧成灰,就着水给我们小丫喂下去了,然后孩子就不烧了,也不惊了。”
所以他们一家人才以为到这里就算好了,可是没想到一放松小丫就跑了出去,差点酿成大祸。
幸好遇到了眼前的贵人,给救了回来。
陈松意看着她们的神色,细品着她们的话。
这些女眷看起来很相信那位神婆,在孩子奶奶的话音落下之后还在说:
“胡三婆最近越发灵验了。”
“对对,她给的考试升官符名声可是大响了,幸好我去得早,否则现在抢都抢不到。”
“那可不!”孩子奶奶不无得意地道,“我可是早早就拿回来了,按照她说的方位埋下,我儿子做的文章立刻就有进步了,还得到了先生的夸奖。”
如果不是重新开张的胡三婆这么灵验,她怎么可能那么果断抱起孙女就去找她?
只不过……她悻悻地道:“考试升官符是好,可是万病回春符就没那么有效了。”
“娘!”奚大郎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他涨红了脸,不听母亲的话,他哪里知道其中还有这样的官司?
不错,他最近确实有这种行文顺畅的感受,而且思维也灵敏了起来。
小夫妻夜话的时候,他还跟妻子说起先生夸赞他有进步,文章写得有灵气,跟以往很不一样。
他觉得这都是自己的努力有了回报,哪里知道是他娘在家里埋了那玩意儿?
甚至还在贵客面前,把一切都归功在那张符上。
他有些生气地道:“我早说了我不相信那些东西,你怎么不跟我说?”
他娘却不当一回事,笑道:“瞧你急的,这有什么好说的?你不是不信吗?不过就是图个吉利。不信你问问你三婶她们,是不是也去拿了?”
被她提到的“三婶”正是女眷当中的一个,闻言也笑了起来:“拿了拿了,这村里啊,就没几个没去拿的。”
有些就算表面不说,暗地里也去讨要了这符,总不能落于人后。
就在奚大郎想要劝自己的母亲不要再搞这些的时候,陈松意抬起了手,中指跟食指之间夹着一张折成三角形的符,向着奚大娘问道:“是这个吗?”
那符上还沾着泥土,风珉一眼就看出这是她刚刚挖出来的。
她在这个院子里到处找不对劲的地方,让她找到了。
端着茶托的奚大娘大惊道:“小公子,你怎么把它给挖出来了?胡三婆说过挖出来就不灵了!”
她说着就要上来夺回去,心中原本对陈松意救了自己孙女的感激也在这时变成了埋怨。
——这是她儿子中举的关键,怎么能让她这样给坏了?
可是,想到陈松意刚刚是怎么起卦、怎么找到孩子的碧娘却一下子变了脸色,声音也变得尖锐起来:“这符、这符有问题吗?”
听到儿媳的声音,奚大娘一下子停下了动作,回头看着她。
只见儿媳摇摇欲坠,而陈松意一点头,她就几乎要整个人往地上滑去。
屋子里一片死寂。
人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手上的那道符上。
从来到奚家的那一刻,陈松意就有所感应。
一地只要有福地一成,就会泽被四方。
奚家村虽然跟埋葬了陈家祖先的那个水潭距离相隔甚远,但是地下水系相连,所以在漫长岁月中也受到了滋养,出了许多有才华的后代子孙。
维持着举着手中这张符的姿势,陈松意目光从这一屋女眷身上扫过,然后又看向了站在外面的风珉,随后才道:“你们奚家村以有文气而自傲,可是近几年,明显感到这种文气减弱了吧?”
奚家村的人无论男女纷纷脸色一变。
在他们眼中,陈松意只是个外来者,如何会知道他们考中秀才举人的数量变少了?
陈松意放下了手,道:“否则也不会对这样的符趋之若鹜了。”
三婶颤抖着声音问:“这符……有什么不好吗?”
陈松意道:“人的气运是有定数的,不会平白地增加或者减少。如果符纸有用,能在短时间内催运,让人感到事事顺利的话,不是夺人气运,就是将以后的运气移到了现在。
夺人气运的术稀少,就像刘氏费尽心机才布成局一样,而且还要做好准备付出代价。
会的人,不会白白给一般人这样做。
“所以官运也好、财运也好,都是借运,借的是自己以后的运气。
“如果自身的运气不够,那么借来的就是子孙后代的运。”
她说着,看向了躺在床上的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