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跟刘相在书房议事,周萍刚从江南代天巡游回来,也在书房里。”
付鼎臣跟在卫午身后,听他说道。
这位出生前朝士人的卫常侍,是六大常侍中对文官态度最好的一位。
在付鼎臣被景帝所厌的时候,他还替付鼎臣说过话。
眼下他特意对付鼎臣提醒一句,就是知道这位付大人在这个时间入宫,一定是有什么事,准备上奏爆发。而他的性情最是刚正不阿,见到周萍在御书房献媚于天子,定然忍不住要开口斥责。
卫午这是提醒他不要因周萍而误了正事。
不得不说,他对付鼎臣很了解。
付鼎臣听到“周萍”与“江南”这两个词,清矍面孔上的表情就更沉了几分。
但沉默之后,他还是谢过了卫午:“多谢卫公提醒。”
看起来像文人多过宦官的卫午在屏风外停住脚步,抬手请他进去:“付大人请。”
付鼎臣对他一点头,迈步走了进去。
然后不多时,卫午就听见书房里传来他直谏帝王,怒斥周萍的声音。
卫午站在屏风外,面露无奈。
这一次,周萍是正中枪口。
付鼎臣入宫,本来就是为桓瑾在江南的种种倒行逆施,带着满怀的罪状来,而周萍偏偏还在夸赞他江南此行,见总督桓瑾将江南治理得多好,自己代天子所至,处处繁荣。
“……只是去江南一趟,卑职带回来的满船珍宝,就比去别处十趟都多。”更别说船上还有江南一系的官员,为帝王网罗,充实后宫的美人。
“桓大人送上的两朵姐妹花,生得一模一样,别说是寻常男子见了,就是卑职这样身有残缺的,都欢喜不已。”
景帝靠在椅背上,手中把玩着一串菩提,大方地笑道:“你喜欢?那就赏你了。”
周萍大喜过望,跪下道:“谢陛下!”
付鼎臣进来时,他刚好起身,继续向景帝夸赞江南这次进贡的女子鲜妍明媚,当中更有受过精心调·教的扬州瘦马,最懂得伺候人。
更难得的是,她们还是处子。
所以像江南这样的富庶之地,哪怕是看着这些珍宝跟美人的份上,也一定不能叫乱党毁了安宁。
周萍话里话外都是对那些“乱党余孽”的愤慨,希望景帝不要姑息放过,自己这个代天巡游的天使下回再去江南的时候,才能全心全意为帝王搜罗更多的珍宝美人。
听着周萍的话,看到景帝被勾起兴致的表情,还有一旁笑呵呵的刘相,付鼎臣终究忍不住厉声怒斥了他。
他从江南带回的珍宝,都是从百姓身上压榨出的血汗。
江南的官员献上的女子,不知有多少是像余娘一样被从家中劫掠出来,深受其害的幼女。
“你——”
周萍被劈头盖脸斥责得一张脸胀红,说不出话来,真不知今日是倒了几辈子霉,居然又撞上这个姓付的。
景帝也觉得很扫兴。
刘相见状忙和稀泥,笑道:“付大人消消气,消消气,周常侍也是为了给陛下办事,没什么——”
然而等他看清付鼎臣眼中的决然,却停下了后面的话。
付鼎臣缓缓摘下官帽,在御书房中跪了下来,在景帝、刘相、周萍三人意外的目光中,他将官帽放在了地上:“臣有事启奏。
“臣请奏陛下,彻查两江总督桓瑾走私官盐、勾结朋党、劫掠女子、明设娼馆、侵吞漕帮……倒行逆施、欺君罔上,共计三十二条罪状。
“罪证在此,状书在此,从江南来的人证在宫外等候。
“此案不明,此水不清,臣这官,不做也罢。”
……
红日沉下江面,驶往漕帮总舵的船队破开水面,在江上留下一道道如梭的痕迹。
船队最前方是一艘吃水颇深的三杆大船,船身漆亮。
漕帮帮主首徒杨洪天站在船头,眺望着船坞的方向。
这个位置,已经可见到船坞的灯火。
漕帮之主潘逊身形高大,气势威严。
在他的一众弟子中,大弟子杨洪天是与他最像的一个。
杨洪天正值壮年,从被定为下任漕帮之主,他行事就开始模仿师父,培养威仪。
此刻他站在船头,就犹如一个年轻了几十岁的潘逊,同样威仪,但更具豪情。
江上的晚风吹拂着他的发须,他此刻心中有着期待,也有着紧张。
总督大人的命令下来了,他今日就要收手,真正把漕帮掌控到手中。
布置了这么久,经营了这么久,终于要收网了,自己终于要登上那个期盼已久的位置了。
这时候还想保持平常心,是不可能的。
何况杨洪天自己也觉得,那个位置早该轮到自己坐了。
身为潘逊的大弟子,最早跟随他创建漕帮的那一批人,杨洪天见证了漕帮从微小到如今盘踞江南的庞然大物的历程,为建立它流过血,流过汗。
他东奔西跑,一年都回不了几趟家,自问为这个大家鞠躬尽瘁,呕心沥血。
不管按资历,还是身份,都应该是他稳坐下任帮主的位置,得到众人的拥戴。
可是每次他回船坞,收到的热情拥戴,都远不如翁明川。
漕帮中有人可能不认识他杨洪天,却没有哪个不知道翁堂主。
杨洪天沉下了脸。
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就因为得师父偏心,让他打理帮中内务,身边又有一群野心勃勃的人想要推他上位,就在帮中有了好大的名声。
——甚至连师父都受到了影响,动了越过自己,把帮主之位传给他念头。
可是,凭什么?
论资历,他比不上自己,论功绩,他也比不上自己,只不过擅长沽名钓誉,就要把真正的功臣挤走。
作为开山大弟子,他扛下这些压力,带着一帮兄弟在外面累死累活,不就是为了让所有人看,身为漕帮子弟,只要做得够多,做得够好,就能登上帮主之位吗?
如果他这样的正统,付出了这么多,却连个帮主之位都沾不到,老爷子难道就不怕寒了漕帮上下的心?
杨洪天不愿见到漕帮上下离心,不愿师父跟自己这一班师兄弟创下的基业四分五裂,所以当总督府的人来跟他接触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就投靠了桓总督。
识时务者为俊杰,背靠大树好乘凉,这个道理三岁小孩都明白。
有了总督府的支持,漕帮之主的位置肯定不会旁落,毕竟这个世界,什么时候胳膊拧得过大腿?
而且,从他搭上总督大人的大船以后,整个分舵的情况就变了。
从前他们只是在运河上辛苦的讨生活,不管到哪里,都要看旁人的眼色,连县衙的小吏都要压他们一头,办个事情都敢索贿。
现在,就算是跟县太爷同桌宴饮,杨洪天也能跟他谈笑风生。
漕帮的地位提高了,兄弟们的日子好过了,他还新娶了个知书识礼的续弦,置办了家业,前阵子刚得了个儿子。
在他昧着良心给师父下药以后,阎先生还许诺,等以后带着漕帮基业,归顺了总督大人,他们也能得到做官的机会。
此言一出,杨洪天跟追随他的几个同门血都沸腾了起来——
这不比做个漕帮帮主、舵主更稳固?
漕帮的位置想传给子孙不容易,但是成了朝廷命官,就能封妻荫子,让子孙后代都跟平民百姓区别开来,他们忙碌一生,为的不就是这个?
在江上讨生活,风里来雨里去,哪有跟着总督大人好?
何况他们要做的不过是把运粮的船变成运盐、运铁,偶尔再装一些人。
江南就是总督大人的后花园,岸上的官府全都是他的手眼,他们船上装的盐铁已经过了明路,根本不需要担心翻船。
只要肯听话,总督大人吃肉,就会带着他们喝汤。
一群老兄弟的生活,不知好了多少倍。
当然,这群老兄弟里也有不听话的。
三义帮的那几个就是最好的例子。
不肯听话,不肯照做,就换下去,换听话的上位。
就想着自己清高,结果不光搭上了自己的命,如花似玉的女儿也被送进了妓寨。
想起三义帮,想到先前州府发生的血案,杨洪天就忍不住叹息——那些残部怎么就不肯老老实实待在暗处,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活下去?
还有那两个凶徒,什么饕餮睚眦的,可把他害惨了。
让他不能等老爷子咽气,兵不血刃地接管漕帮,要现在就来收官,来逼宫。
大齐重孝,漕帮重义,他为了上位所做的事如果被爆出来,就会落得个名声全毁的下场。
杨洪天是个爱惜羽毛的人,阎先生给他的毒,他都只下了一半在给师父的寿礼中,没有让老爷子直接暴毙,只是日渐衰弱下去。
“只要老爷子肯退位,把漕帮交给我,他也不是一定要死的。”杨洪天想道,“我可以找个地方让他老人家颐养天年,或者派人把他送到师妹那儿去,跟她父女团聚也成……”
他正想着,听见身后响起了脚步声,然后是一个温文尔雅的嗓音唤自己:“杨舵主。”
“先生!”杨洪天瞬间从畅想中收回思绪,一改豪情威严的姿仪,在这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面前低头缩肩。
看着他这谨小慎微、不敢跟自己对视的样子,生着一张温和无害的面孔的阎修笑了起来:“杨舵主迟迟不动手,现在州府又出了那么大的纰漏,今日就是大人给你最后的机会了。”
“是!”
杨洪天听到这话都忘了畏惧,连忙抬头表决心,“小人一定——”
阎修一个抬手的动作就掐断了他的声音。
杨洪天额头上渗出冷汗,听他说道:“我当然相信杨舵主能做到,何况我们身后的船上装载的,都是来给你助阵的精锐士兵——”
“看来今晚之后,我就该改口叫你杨帮主了。”
迎着这位总督幕僚含笑的目光,哪怕可以预见今夜总舵的惨烈跟死伤,杨洪天也依旧忍不住感到一阵心头火热。
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连即将要弑师这件事,都没有那么令他纠结了。
与阎修一起,他重新抬头看向了总舵的方向。
这个时候,迎接归船的漕帮总舵本应是灯笼摇曳,热闹无比,可是越靠近,杨洪天就越感到这违反常态的安静、压抑。
在他身旁,阎修也眯起了眼睛。
“这是……”杨洪天向前探身,不敢置信的盯着处处装点的白绫跟写着奠字的灯笼,耳边还隐隐听到船坞处处传出的恸哭。
“舵主!”见他的船靠岸,早已经等着的手下急声道,“舵主你总算回来了!老帮主没了!”
杨洪天失声道:“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