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火沿着溶洞蹿着照灵楼照亮大半个夜空,一连串的噼啪声,弹着无数火星斑斑点点随着热浪漫天飞舞。
手持火把的绣衣司十余人望着燃烧的木楼,脸上还残有骇色,洞中的画面他们与那道士一起进去看到了,密密麻麻的人的尸体,竟带着微笑被树根吸成了干尸,让人心里直发凉。
火光映着众人,谷良红着眼睛跪了下去,朝燃烧的木楼磕去三个响头。
洞中的人,都是他亲手送到玄阴手里的,往年还有更多的师兄弟……
“诸师兄弟,谷良不知情,以为能让你们入了宗门,能有更好的修行,没想到竟让你们丧命于此。”
听着跪伏的道士哽咽,绣衣司的众人这才想起,面前这个道士也是修行中人。
“要不要将他杀了?”
“算了,好歹帮过我们,落井下石,非我等绣衣司所为。”
“莫要乱来,这个道士与顾郎君是熟识,杀了他,咱们估计走不出这夜幽山。”
“话说回来,顾郎君……他到底是人还是……”
他们当中大部分人都在城外等候,并不清楚曹环入城之后,如何招了这位顾公子入绣衣司的,对顾言这个人自然也不怎么了解。
最后那人的话还没说完,旁边有同伴扯了扯衣袖,低声道:“别说了,顾郎君过来了。”
飘荡的火星随风飞舞。
众人循着那同伴的视线看去,书生的身影正从林间小路出来,手中拿了小旗,顺带拎着枯山老祖的头颅,另只手圈着,搂着一个婴孩,正哇哇大哭。
谷良听到婴孩的哭声急忙起身,他这才想起无相树上那些果实里的孩童,如果没猜错的话,其实这些孩子也是他那些师兄弟。
“拿回去抱着,上面还有很多,你自己想办法解决吧。”
顾言随手将怀里的婴孩一抛,让过来的谷良接住,看了眼燃烧的照灵楼,他也将手里的那面旗子和人头一起交给其中一个挎刀。
“这里的事结束了,你们准备怎么打算?”
满脸络腮的汉子抱拳道:“回郎君,我们……回京述职,毕竟司提‘战死’事关重大,总要说清楚的。”
顾言忽地笑起来:“那我需要跟你们一起回去吗?毕竟我也是绣衣司的挎刀。”
“这……”
汉子与同伴对视一眼,还是点了点头:“需要的,司提死了,郎君也是见证,上面要查问,肯定要郎君出面。”
“那好,你们就暂时随我回酒郎县,休整两日后,我便随你们一起去京城。”
这里地处南部偏西,距京城要经过三个州郡,顾言还从未出过酒郎县所在的万春州,到京城去看看也好,说不得路上还有妖魔可收。
而且临行前,还要经过青峡县,他之前对父兄的坟说过,报完仇去青峡县看看二姐。
这一走,不知多久才能回来了。
火焰持续燃烧。
绣衣司的人先一步去了山脚等候,顾言与谷良并肩走在去往神虎寺的山脊小路,青冥的天色里,两人站定,顾言笑着指了指四周景色。
“记得从神虎寺出来,跟着玄阴还有你那帮师兄弟走过这条路,一路上心里憧憬入门学道学艺,能成为闲云野鹤般的世外高人。”
书生望着山外蒙蒙的雾气,喉结上下滚了滚,笑声有些沙哑。
“可惜……忽然间一切都变了……青阳派没了……修行中人成了我这辈子最痛恨的一类……谷道长,往后你可要小心,没事可不要到处乱窜,朝廷对修行中人的成见很深,还有那些神煞,一旦沾上,不死不休的。”
“神煞?”谷良是第一次听到这个东西,之前宦官曹环驱使神煞,他也不在场,并不知道详情。
“一种专门对付修道中人的煞气,由庙中众生怨念所凝,带有香火之气、神灵之气,听那死鬼曹环提及过,这种神煞不会消亡,今日你将它击退,明日它还会循着你的气息找过来,除非你死。”
顾言笑容收敛,收回视线,看去一旁露出惊愕的道士。
“我将你看做好友,不想你出事,所以……就好好在山里待着,照顾好那些孩子,这夜幽山就是你们的栖息之所。算是我这个好友送给你的礼物。”
面前的书生成长的惊人,谷良一时间还有些难以适应,记得初次遇见时,还是一个纯真、开朗,对修道充满向往的年轻公子哥。
短短十来日,性子就变得有些可怕。
尤其杀那宦官曹环的时候,干净利落的一刀,简直就是师父口中说的世间枭雄。
谷良将这团复杂的思绪赶紧抛开,他将话头转开,露出一丝苦笑。
“顾公子,我一个人照料那么多孩子……而且,我拿什么照顾……”
“我可以给你钱。”顾言竖起手指,这样说道:“不过,你要拿东西来换,你是修行中人,降妖伏魔总是会的,你就捉一些妖魔鬼怪给我就行,一来,可以磨砺修行,为民除害;二来,也可以从我这里换些钱财,养育这些孩童。这可是双赢的好买卖。”
“你拿妖物做什么?”
“这你就不用管了。”顾言拍拍他肩头,错开身子走到山崖边,第一缕晨光从东面云隙照来时,他笑着说道:“有些事,你只管做,我当你是朋友就不会害你,以后这夜幽山就是你的了,可要好好表现!”
不等谷良开口询问,话语一落,顾言脚下一蹬,身形迎着东升的初阳,唰的投去山崖之外,衣袍猎猎飞舞之中,几个呼吸间,便消失在了下方山林。
“顾公子……”
谷良叹了口气,抱手朝着书生消失方向躬身作揖,然后,收拾心情返回照灵楼那边,想到那么婴孩要照顾,就感到一阵头大。
……
飞过林间的身影,踏着摇曳的树枝,穿过金色的晨阳,稳稳落到了山脚。
等候多时的一众绣衣司提灯、挎刀齐齐抱拳:“见过郎君!”
“走吧。”
大仇已报,顾言心情大好,只是曾经那个顾言是回不来了。他面上没有表情,只是轻声吩咐了一句,从络腮汉子手里接过代管的枯山老祖人头径直回到酒郎。
这一路上的商旅行人,看到人手中提着的古怪人头,一个个吓得退到官道两侧,待过去后,他们才敢回到道路中间,又怕又好奇的窃窃私语。
这边,日头升上云间,顾言没有进城,而是直接去了城郊的坟地,提着那颗狰狞怪异的头颅,放在了父兄的墓碑前,从络腮汉子那里要来酒袋,灌了一口,便将所有酒水倒在了坟前。
“爹、大哥,看到这颗头了吗?这就是杀你们的那些贼道人的老祖,儿子说到做到,昨日把他们灭门了,给你们提来了。”
书生笑起来,又看向兄长的墓碑。
“兄长,这下你不会说我软弱了吧?怎么样,是不是已经比你厉害了?可惜你看不到了啊……”
笑着笑着,顾言脸上落下眼泪来,打湿了襟领。
“明年清明,我再回来看你们,多烧点美人、房子,你们是享受惯了的,到了下面没人服侍怎么成,更不能让下面的鬼笑话我顾家怎么那么寒酸,是不是?”
顾言磕了三个头,转过身时,他脸上泪水已擦去,回来时大步走到了前面,两边屹立的绣衣司提灯、挎刀自觉的跟在了后面。
进城后已是快至晌午,街上熙熙攘攘,见到满身血污、又挎着刀的一群人,纷纷躲到街边,就连平日死皮赖脸的街头闲汉,也远远躲着。
有眼尖的人看到走在前面的身影,露出惊讶:“这不是顾家那个呆书生吗?”
也有人注意到了。
“你不说,还没注意到,还真是他,怎么回事,他身后那些人是谁?”
“莫不是他招的护院?”
“谁家护院这般凶悍?看他们身上还有血呢,这怕是刚在城外杀过人吧?”
“哎哎,快看,有官差过来了,这下有好戏看了。”
远远的,街尽头有一拨巡街的差役过来,好事的大有人在,一见有热闹可看,偷偷跟了上去,尤其那些闲散汉,巴不得看到两拨人打起来。
然而,过来的差役见到顾言,以及他身后的绣衣司众人,一句话也没说,像是没看到一样,拐过街口去了另一条街。
惹得想看热闹的人一个个傻眼了。
“往日这些差役凶狠的紧,怎么今日像是老鼠见到猫,半句声都没有溜了?”
“这伙人肯定大有来头……不过这顾书生,到底怎么跟他们搭上关系的?”
“……我怎么看,都觉得顾书生像是领头的那位?”
市井言语之中,顾言已回到了家门口,不过他还没跨进去,就感觉到了一丝阴冷,绣衣司的人同样如此,露出诧异的表情。
“郎君,您宅子里可是有不干净的东西?”
顾言望着新挂上的门匾,忽地抬手一抓,门匾后面陡然有东西掉了下来,是小半截木尺,上面还有一张黄符。
络腮汉子上前看了一眼,低声道:“是邪术,这尺子是用来度量家中人口,木尺只有这么短一截,怕是想让郎君家里只活一个人。”
哼。
顾言随手将那木尺丢到了大街上,一拂袖口大步跨进了宅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