敷衍完踌躇满志的张翰文去了厨房,林照樱到了林之颜的院子。
林之颜已经被禁足了将近一个月,她正看着几张薄薄的纸,虽然已经看过无数遍,但她依旧看不倦似的,只是眉间多了一丝愁容。
听到屋外的动静,她还以为是自己的丫鬟,摩挲着这几张纸,将它们放到小匣子里。
林之颜没听见丫鬟说话,抬起头一看,才发现是林照樱。
她赶紧行了个礼,“阿姐。”
林照樱点点头,“阿颜在看什么,这么入神?”
本是随意的问话,却让林之颜有一瞬的慌乱,她笑了笑,“就是与闺中姐妹书信,她知我最近出不得府,特意写了些东西给我解闷。”
林之颜说着话,眉间却挂上了少女怀春的羞意,只不过那羞意中还掺杂着几缕忧思。
虽然她被主母禁了足,但心里挂念着表哥,还是会时不时让贴身的丫鬟帮她去打探一下表哥的近况。
京城里早就已经有关于张翰文的流言,说他会试落第之后,不思进取,频繁出府约玩乐放纵,缠绵在红颜知己的温柔乡中。
一边是张翰文偶尔偷偷递进来的动人情诗,一边是他与红颜知己琴瑟和鸣的消息,林之颜只能默默告诉自己,不要多想,也许表哥只是在找寻写诗的灵感。
毕竟以前表哥就告诉过她,作诗讲究心领神会,切肤而感。
虽然林之颜也不太会品鉴诗词,但也能感觉到表哥在去贴近这些身世坎坷的女子以后,作的诗也确实更好了很多。
只是随着禁足时间的推移,表哥送来的诗越来越少,依旧许久不再来了。
她刚刚便是在看那几首诗,虽然日夜阅看,早已熟记于心,但林之颜还是忍不住拿出来再看看。
林之颜性子不像林之冉那么稳重柔和,她敏感又好胜,往日里被林之冉在女红女工的方面比下去都要自己怄气很久。
若是表哥真的是因为那群身份比不得她的胭脂俗粉,而把她抛到脑后,林之颜怕是要气的病过去。
所以她一直憋着一股气,想等禁足完了,去找张翰文问个清楚。
林照樱没有错过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执拗,也大致猜到了这位三妹在想什么,毕竟京城的关于张翰文的传言,还是她派人传的。
和林之冉不同,但在林之颜的认知里,她与张翰文是两情相悦的,这时候对她说一些劝阻告诫的话是没有什么用处的。
她只是将昨日买的香粉,递给林之颜。
“谢谢阿姐。”林之颜其实心情复杂而感动,她和林之冉的关系只能算过得去,和一年到头见不了几面的嫡姐更是生疏。
而在她禁足的这段时间,反倒是这位嫡姐是除了姨娘以外对她最好的人。
她虽然困在府内的一寸天地,但京城什么时兴的香粉胭脂,她从来不会错过,每次都会让丫鬟们打听清楚。
林之颜深知自己身份比起那些正房的儿女是拿不出手的,只能在这些小地方花心思。
地位不够,其他的方面就要更好,香粉、胭脂、穿着打扮,样样都要精心,她和姨娘原先的想法是至少要嫁一个小官的正妻,但现在林之颜一门心思在张翰文身上,姻缘倒是不作他想了。
但对于胭脂水粉的时刻关注的习惯倒是没变。
林之颜见到了上面“颜玺阁”的字样,就知道了这是眼下京城正火的一款香粉,本想着禁足解除就用她攒的钱买来用用的,没想到阿姐竟然给她买回来了!
她薄唇轻抿,露出来些真心实意的笑。
“你喜欢就好。”林照樱看到林之颜落在香粉上掩饰不住地惊喜的目光,就知道她喜欢。
林之冉和林之颜有诸多不同,一个喜欢各种佳作诗集,往日里自己也会做一些诗,一个喜欢胭脂水粉,热衷于钻研服饰打扮,但喜欢一个东西的表情倒是如出一辙。
嫡姐这般好,林之冉的心也忍不住软了软。
她与林之冉关系不亲近,好友又少,被困在府中这么多天,常常连个能够说说知心话的同辈都没有,面对林照樱,林之颜难免就生出了亲近的心思,一来二去,关系也越发好了,就像是亲姐妹一般。
偶尔也会谈谈心。
林照樱用怜爱的目光看着她,“阿颜如今也这般大了,喜欢何种风姿的男子”
“阿姐”林之颜有些娇嗔,“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哪里有什么想法。”
“阿颜莫要担心,我只是想着,将来说媒的时候让帮着多加母亲相看相看。”
林之颜与张翰文的事除了被林之冉撞见过一次,连姨娘都未曾讲过。
张翰文之前特意叮嘱她保密,待他有能力提亲的时候一切自然能够圆满,免得两人的事传出去了,让她的名声受损。
其实他哪有什么这么好心,只不过是怕将军夫人和妾房心思缜密,识破了他的真实意图罢了。
但林之颜傻傻的信了,还一直严实保密,不跟任何人提起。
只是这次听到林照樱这么说,张翰文会试落第也不知何时能来提亲,她实在不想错过这次机会,便笼统地道:“不怕阿姐笑话,阿颜希望未来的夫君如青松明月,高山景行,温柔细致,威武无双”
想到表哥会试落第,她还体贴的表示,“不求功名才学,只要、只要能和我熟悉一些,不是全然陌生便是最好不过了。”
她说着便面露粉霞,这样夸表哥,实在是不好意思。
林照樱笑道:“原来阿颜喜欢这样的,阿姐记下了。”她起身,转过身眸光熠熠,“我看你近来心情不佳,想来是被憋得狠了,等再过几日,便带你和阿冉去藏馐楼放松一下。”
藏馐楼是京城一家有名的酒楼,传言酒楼的乃是先皇的御用大厨的徒弟们开的,虽不知真假,但确实十分美味。只不过价钱也高昂,将军府虽然是不差钱的主,但将军夫人一向节俭又不重口腹之欲,她们也鲜少去一次。
林之颜笑着点头,“好。”
出了林之颜的院子,张翰文也差不多熬好了汤,正捧着小瓷碗往这边走来,见到林照樱便露出几分殷切。
“表妹汤熬好了,你可要尝尝?”
他头发凌乱,衣服上也蹭了一大块的灰,看起来熬汤的经历并不好受。
张翰文虽然家道中落,但到底是个男子,不管是在家中还是在将军府,都是第一次进厨房熬汤。
为了显出自己的心意,他还特意找了道精品高汤来熬制,什么时辰什么火候放什么食材,要时刻盯住,张翰文就算是读书的时候也没有这么专心过。
可林照樱只是打开瓷盖,看了一眼,“汤底太浊,食材也熬得太久,表哥是不是不愿意给我熬汤故意敷衍了事?”
张翰文怎么能应,赶紧道:“怎么会,是我不善烹饪,确实用心做了,但成品不尽如人意。”
“原来如此,”林照樱点头表示理解,“那表哥就应该多练练,我看时辰还早,表哥可以再熬一遍,文人不都常说:勤能补拙,熟能生巧嘛。”
已经习惯了林照樱每次过分的要求,张翰文虽然心在滴血,但面上丝毫不见勉强,面带讨好:“那好,我赶紧再去熬一次。”
可是渐渐地,他的笑容就维持不住了。
“寡淡无味。”
重做。
“色泽暗淡。”
重做。
从早朝结束,一直到临近傍晚,张翰文连午膳都没吃,一直辗转在灶台中间。
他汗水渗透了后背的衣衫,而林照樱只是在亭子前处理军务,偶尔抬起头点评一下他熬得汤的疏漏之处。
张翰文一边累的骂娘,一边苦中作乐的想,林照樱这样的性子,怕是世间再无男子能够如他一般容忍,而且这些天根据他的观察,林照樱除了手底下的将士,也只和谢景辞稍稍有些交情。
而谢景辞此人向来不近女色,行事荒唐,与其会喜欢女子,倒不如说喜欢烈酒,怎么也不像会与冷漠霸道的表妹相搭之人。
更何况,表妹今年已过二十,除了他,还有谁会愿意娶一个这样的老姑娘?
如此看来,他的胜面还是很大的。
果然,再一次端上了一碗高汤以后,林照樱像是被张翰文打动了,她眉眼柔和了些许,“难得表哥如此用心,过几日得闲,我请表哥去藏馐楼一聚。”
一时间,张翰文觉得烫出泡的手背、烧着的头发和这一整天的辛苦都不算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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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之冉自从病好以后,便痴迷于看书。
她以前总是表现的沉稳可靠,想在父亲与长姐不在的时候,作为将军府的依靠,逼着自己早熟,每日帮母亲操持着将军府一干事宜。
如今长姐回来,难得耍些小孩子的脾气,做些自己喜欢的事情。
偶尔兴致来了也会做几首小诗。
林之冉性格内敛,只留着自己欣赏或者偶尔跟小姐妹们念叨两句,后来林照樱无意中看见询问过几句,她才很不好意思地给林照樱看了看。
结果被林照樱又夸又叹,夸得林之冉脸红心跳的。
但自己喜欢的事被人夸,尤其是被阿姐夸,其实是很开心的,林之冉虽然每次都被阿姐夸的招架不住,但下一次作诗,身体还是很诚实地拿起给林照樱看。
林照樱时不时也会带她去书铺买书,买不到的就托友人帮她从别的地方带回来。
阿姐买书从来都是让她随便挑,喜欢哪本根本不用纠结,直接买下来,就算是贵重的孤本,也花钱毫不眨眼。
偶尔她去不了外面,林照樱也会豪爽的直接送一箱子,林之冉每次都会被自家姐姐的财大气粗震撼到。
甚至偶尔想到张翰文,林之冉也忍不住发生感慨,若是姐姐是哪家的儿郎,她之前又怎么会被张表哥迷了眼,早就拦在阿姐早朝的路上自荐枕席了
藏书太多,林之冉的房中都已经装不下了。
因此寻了个日子,她便找母亲要了一个单独的库房,打算把书分出类别单独放进去。
将军夫人早就知道林照樱给林之冉买书的事。在她看来,买这么多书没有什么用处又浪费钱,但她管不了林照樱,只能在林之冉过来的时候,念叨她两句。
“这么多书怎么也该够你看了,下次莫要缠着你长姐买书了”
林照樱每次给林之冉买书,都走的是自己的私库,将军夫人虽不知她的底有多少,但看着要一个库房才能撑下的书,也知道得耗费千金。
她倒不是闲得连女儿的钱都要管着,只是感觉樱儿为了将军府,耽误了这么多年岁,私库里的钱估计还掏了大半去给阿冉买些杂七杂八的书。
将军夫人还想让她自己留着些。
林之冉懂母亲的意思,她其实也没想买这么多。每每只打算挑上一两本,可阿姐像是早早看出了她的喜好,但凡她多看过一眼的书都直接买下来。
真是甜蜜的烦恼。
她暗自打定主意,下次一定要管住自己的眼睛。
将军夫人挑了一件空着的库房给她,林之冉得了钥匙回了自己的院子。
书籍很多,林之冉每一本都保管的精心又细致,这些书需要她整理很久,但林之冉没有叫人的打算,每一本书都是她的珍宝,林之冉整理着丝毫不嫌累,反而心满意足。
书堆在房间的各个地方,林之冉正整理着,忽然注意到角落快要落灰的小匣子。
她找了很久的钥匙才将它打开,里面是她之前写的一些诗。
林之冉抚摸上面青涩的字迹,这些都是她之前的心血,从她尝试着作诗开始,林之冉便将最心仪的几首放到匣子里,一直到如今,里面已经攒了许多首。
可她已经很久未曾打开看过了,自从上次这些诗被表哥不小心看到,被批个一塌糊涂,觉得丢脸羞愧的林之冉就将它们锁在匣子里再没有打开过。
再次见到这些诗,对张翰文的爱慕已经消失,但写这些诗时的心境却不期然涌上心头,或欢欣,或寂寥。
林之冉立马就想到让阿姐看看。
她想给阿姐讲在她不在京城的日子里,她都发生了什么趣事,有怎样的感触。
林之冉拾起小匣子,抬脚就往姐姐的房里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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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照樱正在前厅迎客,不是别人,是谢景辞。
谢景辞常来找林照樱喝酒,每每兴致勃勃而来,面红耳赤而去,乐此不疲。
林照樱也觉得每次都让谢景辞各种助兴不太好,偏偏他带的酒都醉人的很,她一醉就控制不了自己。
好在谢景辞应该也喝醉了,对于每次林照樱的要求都毫不介意。
不愧是个妙人。
林之冉在阿姐院子里没有找到,转到前厅的时候,林照樱和谢景辞难得没有饮酒,而是正品茶。
要不然她可能会看到谢郎君在旁边舞剑、吟诗、唱曲等各种招展,而她温柔而稳重的阿姐则如风月楼里的老爷们一样凭栏欣赏,时不时说几句赞美之言,就差将赏钱掷到台上的奇观。
林之冉是来找阿姐的,没想到还有外人在,赶紧行礼。
一个月多前,谢景辞高中状元,骑马游街的时候,林之冉刚好与姐妹们在楼上看见过,当时印象还算深刻,现在也能认出来。
林照樱见是阿冉,招她来到身旁,一边给谢景辞介绍,一边询问她的来意。
林之冉捧着匣子,此时却有些不好开口了。
这里的诗之前被张翰文批过,她只想与阿姐分享当时的心境,可如今在当朝状元面前,怕会给长姐丢脸,就不好意思拿出来了。
林照樱注意到了她手里的匣子,接过来发现里面是一些诗词,“这是阿冉写的诗?”
“都是之前写的,想拿来与阿姐看看。”林之冉小声道。
林照樱丝毫不觉得阿冉不行,“谢翰林也在,不若与我一同欣赏舍妹的诗?”
她目光坦然,嘴角带着笑意,为自家妹妹而自豪。
林之冉也想听听别人的意见,但被张翰文打击过,又怕给阿姐丢脸,此时见阿姐与有荣焉的样子,忍不住有些脸红。
谢景辞欣然应许,他接过一张诗,认真看了一遍,不禁赞道:“好诗,有沈莲庭之风韵。”
沈莲庭乃前朝诗人,做过九品文林郎,后辞官归乡,作诗有童趣,活泼烂漫,读来令人莞尔。
京城才子之间常称张翰文有沈莲庭之风,但谢景辞如今看来,却觉林之冉更胜一筹。
他又看了几张,在看到其中一首的时候,却顿住了,谢景辞慎重地将那首绝句看了又看,抬起头来拿出那张纸,“这首诗是何时所做?”
没有给阿姐丢脸,林之冉送了一口气,听到谢状元这么说,有些不明所以,看了眼才道:“前年与母亲初往惠因寺所做。”
谢景辞点点头,脸上表情放松了一些,他转头与林照樱直言道:“此绝句与张举人的一首诗相似,全篇仅相差四个字,不过他是今年年初所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