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温终于恢复了正常,待宁遥再一睁眼,身上的衣服早便干了,精神也好了不少。宁遥出声让高旭停手,扭头看了一眼额间布满薄汗的高旭,随即起身活动了一下手脚,才开口问他要何时回去。
“何必那么快回去?”高旭皱起了眉,“这才过了多久?”
“再不回去,奴只怕要将命折在这儿了。”
“可我不想回去。”高旭看向了宁遥,“不若去你住的地方看一眼?”
“奴住悠然居,内宅外人不得进。”说罢,宁遥起身整理着自己的衣裳,“少将军若不愿回府,可愿到悠然居听琴?”
“悠然居的琴师弹琴虽好听,却不及你。”高旭用内力灭了火堆,“不过,月亮既然能成为悠然居的琴师,靠的不止是弹得一手好琴吧?”
“奴确实不单只会弹琴,在外游历多年,自然也会一些别的本事。”宁遥看着高旭,“奴还下过几日棋,只是下得不好。少将军若是只想寻个打发时间的法子,奴亦可同少将军对弈。”
两人说了许久,最终还是到了悠然居。高旭自然是选了雅间的,又让人焚了一炉香,摆了棋盘。大抵还是觉得单下棋太无趣了些,才下完一局,他便又喊了如影来弹琴。
“这位琴师弹的琴,与别人弹的很是不同。”高旭落下一字,垂直眼眸淡淡开口,“琴本君子之物,载道香德,明志修身。所谓:琴者,禁也,琴邪归正,以和人心。”
高旭垂眸,话音偏转:“而她弹的琴,却有股杀气。”
“是吗?”宁遥没有多言,执子思索了半晌,最终落了子,“奴可听不出来。”
“怕是少将军动了杀心,才听出了杀意。”
宁遥确实不算精通棋术,只是下棋与兵法相通,当初季老先生总喜欢将各兵法阵列摆成棋局叫宁遥破解,久而久之,对于棋术,她也算略知一二。要思索怎样才能输的自然,倒是比破解季先生摆的棋局要难得多。
“那月亮觉得,我对谁动了杀心?”
“这便是少将军的事了,奴又怎会知晓?”
“不若月亮猜猜看?”
“少将军,奴虽没读过多少书,但敏于事而慎于言的道理,奴还是晓得的。”说着,宁遥皱眉盯着棋局,捻起一枚棋子在指间,沉思良久,最终又放下了棋子,微微叹气,“奴输了。”
两人又下了一局棋,下至一半,高旭忽然便伸手在棋局上一挥,错落有序的棋子忽然便乱成一团,宁遥有些疑惑的抬头,高旭却用手撑头看着他,满脸的笑意。
“不下了,再下下去,就成我欺负人了。”
“让王爷见笑了。”宁遥说着,随即收了棋盘上的棋子,唤人将棋盘撤下后,高旭便叫人准备了茶具。看着那套茶具,不知怎的,高旭笑了笑,抬头看着宁遥有些搓愣的脸,“左右时辰还早,不若你替我煮茶?”
宁遥看着那套茶具,不由面露难色:“奴……不会煮茶。”
高旭不会如此轻易便信了她的话,此番定又是一番试探。高旭曾喝过她煮的茶,如今她便只能推脱。
“当真不会?”
“当真不会。”
宁遥答得从容,高旭盯着她瞧了半晌,最后挑眉作罢:“不会便罢了,我煮便是。只是父亲总说我煮的不好,月亮可不要嫌弃。”
说罢,高旭便动手煮起了茶,动作熟练,看上去并不像他所说的那样。只是他究竟煮的如何,还要尝过才知道。如今宁遥扮的是个不懂茶道的人,一会儿的答话,她还得好好想想。
高旭有条不紊的煮着茶动作步骤半点儿也挑不出差错。宁遥静静的看着他,待高旭将煮好的茶出递到了她面前时,她微微愣神随即抬手接过,却在即将要喝的那一刻又放下了茶碗,满脸狐疑的看着他开口打趣。
“少将军这茶,奴可喝得?”
高旭先是哟冷饮,一时间竟没听明白宁遥为何这样问,待他反映过来才笑道:“好你个月亮这还没喝呢便揶揄起我来了。”
“你且放心大胆的喝,死不了人。”
闻言,宁遥才笑着饮了一口茶。这茶煮的也算齿颊留香,只是回味不足,若非精通茶道之人,段品不出其中不足。从高旭说的话来推断,高昌也是精通此道之人。只可惜,宁遥大抵是没有机会尝一尝高昌煮的茶了。
只是,据众人所说,高昌当年只是一位无名之辈,因居庸关一役才名声大噪,可就她今日所见,高昌的言行举止绝不像一个从无名之辈一跃成为权倾朝野之人。如此,那些说他嗜杀成性的传言,更是不可信了。
但,既有传言,便并非是空穴来风。想来高昌为了让流言更加有可信度,定也做了不少事,也让宁遥更加确定了,当初他夜闯皇城定有隐情。如今看来,只怕并非她当初想的那般简单。
高昌夜闯皇城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宁遥还不知晓,而高旭当时被关在天牢,想必也不知原由。再者,她也不可能直接去问,而她唯一能做的,只有自己去查。
眼下她要做的,便是打消高旭的疑虑,唯有如此,她才能放手去做她想做的事。
放下了手中的茶碗,宁遥看着高旭略显期待的眼睛,声音平淡:“奴虽不懂茶道,但奴也喝过不少茶。少将军煮的茶显然是好的。”
“你当真不懂?”
“骗你作甚?”
宁遥坦然道,语气动作极为自然,高旭瞧在眼里,心下不由少了几分怀疑。
他确实是怀疑宁遥的。
这个女子实在可疑,即便她会弹楼兰的曲子,即便她不通水性不懂茶道,可高旭总觉着,她的身形体态,着实与宁遥太像了。他在心中描摹过无数次宁遥的模样,若非她们容貌完全不同,否则单看身影,他早就将眼前的人认成宁遥了。
其实高旭并未认错人,他眼前的人确确实实就是宁遥本人。只是让她暗访齐国是皇帝的意思,皇帝自然替她做足了掩护骗过众人的眼线。如今在外人眼中她从未出过京都,又怎会出现在齐国呢?
但高旭毕竟是谨慎惯了的,要想彻底骗过他,还要再下番功夫才是。
“月亮,我日后,还能与你这般一起品茶对弈吗?”
“少将军何故这样问?”宁遥皱眉道,“只要少将军一句话,奴又安能不从?”
“不,我的意思是……罢了,我该回去了。”高旭瞧着天色渐晚,当即起了身,骑马从侧门处走了。
高旭走后,宁遥顿时便松了一口气。她先前从未想过,陪人下棋品茗,吟诗作对竟也如此累人。她想着高旭方才未问出口的话,总觉得他想说的,是旁的事,绝非表面那般简单。
他特意待到这个时候才走,又总说他不愿意那般简单。
毕竟,就目前她所掌握的消息来看,高旭对皇帝态度的改变,因该就源与此。
这件事当初是由线人传回来的,同梦幽阁所掌握的消息是一样的。据风白所言,若是消息没有错,那便是此事另有隐情。
明面上看,是皇帝命高旭与高丽公主成婚高旭抗旨不尊从而被皇帝下了狱,高昌为救子夜闯皇城。而这件事的背后,是宁遥将要去探查的。
满怀心事睡去,次日,宁遥是被一阵嘈杂声吵醒的。此番齐国之行,她封了穴道掩了一身武功,扮做体弱的琴师,可也只是假扮而已。她虽用不了武功,可那些武功却还是在的,加之长年行军打仗导致她警惕性极高,如今被杂音吵醒,睡意全无。
几乎是听到杂音的那一刻,宁遥便听清了外面的动静。有人派了重兵将悠然居团团围住,随即仕女们鱼贯而入一直排到了宁遥屋外,一个脚步略显沉重的人疾步走到宁遥屋外,出声向屋内说话的同事默默听着屋内的动静。
宁遥睨了一眼声音传来的方向,不曾动作,遂又阖眼,没有理会。
屋外的女子又规矩的问了一句,见宁遥依然不出声,直接便示意身旁的仕女,直接推开了屋门。又是一群人涌入后规矩的站着,没有多余的动作。
在她们推门而入的那一刻,宁遥瞬间便睁开了眼睛,侧过头看了她们一眼,半支起身子,用手捂心口,柳眉微皱,声音透着虚弱:“你们是什么人?”
“姑娘,我等乃仁敬公主之奴,奉公主之命,服侍姑娘起床更衣,引姑娘与公主相见。”
“仁敬公主玉叶金柯,奴不过一个琴师,岂敢污了公主的眼?”
“请姑娘洗漱更衣。”那女官不曾接话,只规规矩矩的又重复了一遍,随即,她身后的侍女又朝宁遥逼近了一分。
看她那架势,若是宁遥再不配合,只怕是要直接强迫了。看着架势,宁遥不由感慨,不愧是高丽人,明面上装得规矩客套,实则仍是不通礼教的蛮人。
指望高丽人真正懂礼无疑是天方夜谭,宁遥也懒得与其多做纠缠,便起了身任由她们摆弄自己,最后跟着她们到了悠然居的大堂。
整个悠然居此刻满是侍卫侍女,悠然居原本的人都聚集在了庭院。宁遥越过众人,看了一眼绿君,最后立在门口,直到那位端坐在高位上的华衣女子微微侧首同身边的侍女说了句话,那侍女才低头走了出来,带着宁遥走了进去。
“奴拜见公主。”
宁遥伏在地上,半点多余的动作也没有,不过片刻,她的头顶便传来了一声颇有些冷淡的声音。那声音听着虽宛转悠扬却因着声音的主人有意为难,叫人很不舒服。
“你便是那位传言中的琴师?抬起头来。”宁遥依言抬头,却依旧垂着眸不曾去看仁敬公主的脸,仁敬公主似是看了她许久,半晌,那个令人十分不舒服的声音便再次响了起来,“昨日,高旭带你出了城,两个时辰后方归,你们去了哪儿,做了什么?”
“回公主的话,少将军与奴什么都没做。”
“哦?”多大都对带点多大刀爹单带都单带都得单独打
仁敬公主显然不信,正欲再开口,宁遥便听到身后一阵微微嘈杂,高旭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公主若想知道我的事,直接来问我便是,何必在这耽误人家做生意?”高旭走到宁遥身边,抓着她的胳膊将人扶了起来,又侧头看向了仁敬公主,“再者,我重金请艾依姑娘过府弹琴,又关公主什么事?”
“你!”仁敬公主顿时面色难看,“高旭,你非要如此待我吗?”
“公主,幼时种种不过孩提间的玩笑话罢了,你又何必当真?我当日便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若要娶妻,只会娶我心仪之人,而你不是。”高旭对着仁敬公主的眼睛,“从前不是,如今不是,将来便更不会是了。”
“公主,此番,你越界了。”
“高旭!”仁敬公主柳眉倒竖,显然是气急了,“你便偏要如此折辱我吗?宁可选一个贱籍的琴师也不愿娶我,我究竟那里比不上她们?”
“不,你很好,只是你再好,也不是我喜欢的。”高旭难得的语气温柔,“明贤,你另择良人吧。”
说罢,高旭便拉着宁遥出了悠然居。因着时辰还早,高旭直接拉着她去了一家酒楼,点了几道精致的小菜。小厮出了雅间,高旭看着静坐在一旁瞧着窗外街景的宁遥,一时语塞。
瞧着宁遥时不时揉着手腕,到嘴边的话又被他咽了下去,取出随身携带着的药油,认命般的叹了口气,便拉过宁遥的手,到了药油替她揉着。
他还没忘了宁遥的手是如何受的伤。
“方才的事,是我的错。”宁遥闭目享受着高旭的服务,他忽然说这话,叫宁遥有些困惑,不解的看着他,又听得高旭道,“明贤她,原不是这样的人,她会这么做,都是为了我。你别怪她。”
“少将军这话,真是折煞奴了。”宁遥笑道,“仁敬公主贤身贵体,如她所说,奴不过贱籍琴师,怎敢怪她?”
“我知道,她的话叫你难过了。”药油揉得差不多,高旭便收了手,“月亮,若你愿意,我可让你脱了贱籍,入良籍做个寻常百姓,不必再颠簸飘零。”
“少将军,你今日能帮奴,莫非明日,还能帮奴不成?能助奴,难道还能助这天下的贱籍者吗?”宁遥轻笑道,“奴与少将军也不过几面之缘,少将军也不必对奴如此。”
注:
“琴者,禁也,禁邪归正,以和人心。”出自《太音大全集》。
“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出自《论语·学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