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先前与你素未谋面,更别提有什么纠葛,可他从最开始便想要取你的性命,为的什么,我想,我已经猜到了。”
为的什么?还能为了什么!
越国与南国一役,他是知道的。当时为了南方的战事,他父亲的书房总是成宿成宿的亮着灯,后来镇南将军叛国,越国失了大半的领土,是他父亲向皇帝请命,亲自去往前线,欲夺回失地。
可南国杨璋实在是用兵如神,失地久攻不下,一筹莫展之际,是宁遥带着原本早已叛国的镇南军,从杨璋手中将失地夺回。原本非他父亲不可的赫赫战功,被宁瑶所夺。
此番是出使西州,原是他兄长的差事,可兄长遇袭,生死存亡之际,意外为宁遥所救。后来出使之人成了五王爷与宁遥,西北军权和西州相关的一切事宜,归于宁瑶之手。
而这一切若非宁遥插手,横生事端,本该都是张家的。在这些事件里里,唯一重复的便是军权。
军权?是了,军权。从最开始,他的父亲就是为了军权,无论是与南国的战争,还是出使西州,为的都是军权。西南的镇南军,西北边防军,这些才是他父亲最开始的目的。
可是,凭张家如今的权势和地位,还要军权做什么?忽然间,一个大不敬的想法浮现在了张珏脑中。
除非,张家想逼宫!
张珏知道他不该如此想,可此念一出难再消,他越想越觉得害怕,那好不容易才有了几分血色的脸,又白了下去。
若真是如此,若真如他所想,届时他又该如何?
“我与令尊之间必有一役。”宁遥清冷的声音让张珏混乱的思绪瞬间停了下来,他看着宁遥,眼中已没了原先的光亮,呆看着宁遥的红唇一张一合,便又听到了那个清冷的声音。
“我总不能一直与右相府为敌。二公子,待我与令尊之间的恩怨一了,将军府于右相府,日后该来往的,总还是要接着来往的。”
“我与令尊,令兄之间是生死之争,你活着,总不会有什么坏事。令尊已如此待你,你若继续留在这里,届时,你若真出了什么事,只怕令堂承受不住。”
“离开京都,我早有此意。只是父母在不远游,因此,我从未离开过,如今京都已无我容身之处,离开也是顺水推舟。”张珏的脸色好了不少,“只是将军与我舅公见面一事,我不能擅自做主,还得请示他的意思,他若不愿,我也没有办法。”
“这是自然。”
“可我尚有一事不明。以将军的身份,要见我舅公,大可递上一纸拜帖,因何找我搭这个桥?”
“令舅公官拜礼部尚书,严于律己,与朝中官员从不私下见面,我多次向林府递了拜帖,却都尽数被退了回来。”宁遥挑眉道,“有些话,我得听他亲口所述才能相信,我与他修书一封,你亲自交到他手上,来不来见我,还请他见过信后自行决定。”
“恕我唐突,将军与我舅公……”
“我与令舅公从前有过一面之缘,却没什么交集。”说罢,你要起了身,朝着张珏颔首行礼,“如此,也到了我该走的时候了,告辞。”
闻言,张珏并未开口,而是朝着宁遥颔首回礼,看着宁遥在眨眼之间消失在自己屋中。若非他床边多了一纸书信,他甚至会怀疑,刚才同宁遥的谈话,以及他的所思所想,只是一场梦。
若这一切都只是梦,那会不会一觉醒来,他便不会如此失望?可那一纸书信却提醒着他,这一切都不是梦,都是真的。
要杀他的人,是他的父亲。
这似乎注定是一个无眠之夜,张珏彻夜无眠,而宁遥府上也迎来了久违的刺杀。腰带上的芍药绣纹,招招致命,看来来者是老对手了。
从刺杀开始到结束,宁遥除了最开始的时候抬眸确认了一下来者们的身份,之后便一直坐在案前看着手中的书,不过是看完一页书的时间,刺客们变便已尽数被她的暗卫们制服,一共十八人,只余一个活口。
书房中,除了那位受制的刺客在吵闹之外,便再没了其他声音。似是嫌对方吵到了自己,宁遥终于出了手,朝着那人射出了一枚银针,点住了对方的哑穴,让那人再发不出声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蜡烛燃半,明月高悬,宁遥终于将书合上放在了一边,不紧不慢的喝了口茶,才走到那名杀手面前,拔出了那枚银针。
“怎么?毒药还是藏在老地方?”宁遥眉头微蹙,语气里满是疑惑,又忽然后知后觉,“哦,对,我的建议还没传回去过。”
“你是不是很疑惑?为什么你藏在后槽牙中的毒药,还没起作用,是不是?”宁遥顿了顿,“不如,你猜上一猜。”
“熏香……”
“既然你猜对了,允你提一个问题。”宁遥看着她,“你最好想清楚了再问。”
“你……是谁?”
闻言,宁遥眸中闪过一丝凶狠,随即又消散了。她似是笑了,虽只是极浅的笑,却足以令人震惊,她伸手挑起了来人的脸,仔细端详了一番后收了手。
“我若是你,就会换一个别的问题。”说着,宁遥示意全部出了书房,再次拿起了那个人的手,在那人手腕手仔细握了一会儿,眼神微变,后又十分淡定的松了手。
“我不会告诉你我是谁,但是,我会让你活。”
“你会有如此好心?”刺客显然是不信宁遥的话,“你不杀我,定是我对你还有什么好处吧。”
“稚子无辜,你身上维系着另一个生命,所以我不杀你。”
闻言,刺客瞪大了眼睛,眸中满是惊奇和欢喜,将手覆在了自己的腹部,神情渐渐温柔了下来,可随后又满是失落。
“终归是活不长久的,与其让这孩子承受和我一样的命运,还不如不让她来到这世上。”
“你没资格替她做决定,你若要回去,没人会拦你,可你回去了,他们会信你吗?”话至此处,宁遥也不再多言唤来了暗卫,让暗卫将她带了下去,就在刺客要被带出书房时,她又开了口,“我给你一日考虑的时间。”
“仔细看着他,别出差错,再请个嬷嬷贴身照顾起居。”
但人都离开了书房,宁遥才坐回了案前。
身为一个刺客,为了避免麻烦,女子都无法成为一个母亲,而这个女子却有了身孕,想来身份不太一般。
次日,宁遥便已遇袭受了伤,行动不便为由,递了折子请假,没有去上朝,在下朝之后没多久,便有个不速之客找上门。
看着眼前气息虚弱,仿佛随时都有可能殒命的燕池,宁遥不由感到有些头疼。
“你这簪子还真是好用。”燕池摸着头上先前宁遥给他的簪子,说话的语气一点也不像一个久病之人,“原先门口的守卫还不让我进,却没想到我这簪子一亮出来,他们竟真不拦我了。”
“说吧,找我何事?”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听闻你受了伤,我放心不下,所以来看看。”
“看完了,你可以走了。”
说罢,宁遥起身欲走,燕池却不慌不忙的端起了侍女奉上的茶盏,前啜了一口茶道,“我听宫婢们说,昨日东宫里那位半夜里平白无故的发了好大一通火,连父皇御赐的砚台都砸了。”
闻言,宁遥停下了脚步,见状,燕池又继续道:“那位砸了御赐之物,正巧被皇后撞见,皇后大怒,罚了那位在东宫禁足半月。”
太子素来以贤德忠孝立足朝堂,平日里,对待宫里的宫婢,内侍也是不曾有过苛待,昨日却无故发火,一反常态,必定有别的缘由。又细想昨日种种,宁遥能确定,那位身怀有孕的女刺客,与太子必定关系匪浅。
若真是太子,那事情可就有趣多了,一个女人最大的软肋,除了自己的孩子,大概不会再有旁的什么了。
而要动太子,还得从那位女刺客身上下手。
打发走了燕池,宁遥便立刻让暗卫去核实消息,在知道了消息属实后,宁遥便起身去了地牢。
女刺客异常安静的坐着,双眼一瞬不瞬的盯着那狭小窗户外的天空,眸中似有贪婪。察觉到宁遥的到来,她只是轻轻睨了一眼,后又收回了目光。
“今天的天气挺好。”
“太子被皇后禁足,囚在东宫,他不会来了。”
闻言女刺客眸中闪过一丝惊异,随即她又释然的笑了。
“我知道,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了。”她的语气很淡,转头看着宁瑶,目光中是一片宁静,“就算你不杀我,我也是活不久的,就连这个孩子,也活不久。”
宁遥察觉到情况不对,挥手劈开了牢门。那女刺客忽然便瘫倒在了墙边,脸上的血色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了下去,变成一片惨白。宁遥当即点住了她身上的穴位,出手替她把脉。
手刚搭上女刺客的手腕,宁遥便皱起了眉头。她浑身经脉尽毁,竟是自绝了经脉!
“我说过会让你活,你又何必走这条路?”
女刺客拉住了宁遥的手,不顾腹部的刺痛和口中不止的鲜血,将一枚铜牌交到了宁遥手上。
“我这一生,从来都身不由己,就连死亡,也由他人掌握,可我偏偏贪恋自由。”她自嘲的笑了,“这块令牌是太子殿下给的,他许我自由,却又设计让我有孕,想将我永远困在他身边,你拿着这令牌,可自由出入他的寝宫。”
“你为何要给我这个?”
“我尚有一胞妹,她是我唯一割舍不下的牵挂。你拿着这个去找她,她看了以后便能明白了,我希望你能助她脱离这牢笼,尽情去做做她想做的事。”
“我这一生,连生死都做不得主。殷勤谢红叶,好到人间去。至少我那胞妹,要得到自由。”
说完,她便在宁遥怀中断了气,恍惚间她似乎又看见了那个自己已经幻想过很多次的场景。她一直都想寻个依山伴水的地方,在家门口种上几棵桑树,园中一定要载一颗红叶,再种上一架葡萄,闲来无事时在葡萄架下乘凉。
闲云野鹤,采菊东篱,养蚕缫丝,织布锄田……在这个她幻想过无数次的场景中,却有一个人的身影越来越清晰可见,她甚至还听到了几声银铃般的孩啼。于是,一个同女童逗趣的男子便出现在了她眼前,待那男子回头,却是太子的脸!
他将女童抱了起来,转过头看见了她,于是笑着对她伸出了手:“红叶,快来。”
那女童见了她,同样是喜笑颜开,满是欢喜的喊她——娘亲。
就在她朝着那男子伸出了手,他们却又在一片雪白之中,越来越远,而她,则想也没想到就追了上去。原以为追不上了,可最后,却还是被她追上了。一把抱过男子手中的女童,与女童互相嬉闹着,与他们一起,虽不知要走到哪里去,可心里,却是无比的安心。
宁遥拥着她渐渐冷却的身体,看着那块铜牌,念出了刻在上面的,她的名字。
“谢红叶……流水何太急,深宫尽日闲。殷勤谢红叶,好到人间去。”宁遥念着这首诗,颇有些感慨和无奈,“来生,愿你如此愿。”
说罢,宁遥将她轻轻放好,朝外走去,又在牢门处停了下来,冷声道:“来人,把她火化了吧。”
“是。”
暗卫有些疑惑,却还是应下了。身为暗卫,只需执行任务,不必过问缘由。可他还有有些困惑。以往那些人,哪怕是惹恼了宁遥,也都还算……留有全尸,如今却不知缘由便要焚尸,实在是令人困惑。
“火化之后,将骨灰放在一个白净的瓷瓶中带来给我,你去吧。”
吩咐完,宁遥便又回了书房。她呆坐了一会儿,随即从暗阁中抽出了一只木匣。紧了紧自己有些微颤的手,宁遥深吸了一口气,最后还是打开了那只木匣。
里面静躺着一支玉簪,那只玉簪通体满布裂痕,裂痕中浸满了血色。原本,这该是一只通体白亮剔透的簪子,却毁在她父亲身死的那一天。
那一日,她亲眼看着自己的父亲被人砍下头颅,鲜血流到她身边,浸透了她的衣裙。也就是那一日,她头上的玉簪滑落在地,顿时满布裂痕,浸没在那片温血之中。
看着眼前染血的玉簪,宁遥一时恍惚,不知今夕何夕。
恨吗?自然是恨的,杀父之仇,如何不恨?平白蒙冤,如何不恨?镇南镇北两军,数十万英魂含冤而亡,如何不恨?
过往种种一幕幕浮现在宁遥眼前,案上宣纸无风而动,宁遥眸中寒意一闪,随即出手合上了木匣,垂眸敛了眼中情绪。再此抬眸,宁遥眼中已是一片平静。
“呵,真是难得见你如此失神,看什么呢?”
风白自顾倒了茶水端杯坐下,摇扇喝茶,语气听着十分的关切,却是一脸看戏的表情。
“好端端的正门不走,怎地又要翻窗?”
“我这不是习惯了,一时间难以改正嘛。”风白笑道,喝完了手中的茶后又立刻倒一杯,一饮而尽,“嗯,这茶不错。”
“若是喜欢,一会儿蝶香来了,喊她替你备上一份。”
“你那丫头横竖都看我都不顺眼,还是罢了吧。”
“哈,客套话也说完了,说正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