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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我好痛啊”

    钟钦没想到我会这样毫不犹豫地拒绝他,连搪塞他的蹩脚理由都懒得去找,脸色立马晴转多云,语气阴沉地说。

    “封九月,你今日敢三番两次地拒绝我,不就是觉得我的医术也没那么特别吗?我话就撂在这里了,普天之下,若有第二人能治好太子殿下的腿,我的头能割下来给你当板凳踢。”

    他这话说得格外严重,半分余地都不留给我,我慌得手心都出了汗,只能抬起头,认真地与他对视,连忙解释道。

    “我对你的医术没有半分怀疑,只是这感情之事,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得清的,我的确不愿意,这是真心话,并不是因为你不够好,这种事情根本没有任何缘由,可我就是没法接受。”

    “对不住。”

    “钟钦,虽然我与你认识不过一日,但我心里对你是敬佩的,你对自己的医术很有信心,这天下没人能比你的医术更精湛,你特立独行,一个人住在深山野林里,也不怕别人觉得你是个异类。”

    “像我的话,就完全做不到,我就是个很胆小的人,是因为遇见了我相公,才比较能接受自己是个怪物的事实。从前很多人欺负我,骂我是个怪物,我就做不到像你这样的洒脱自在。”

    “我心里对你是敬佩又欣赏的,但唯独没有喜欢,真的很抱歉。”

    我这般说完,又抬眼看看昏暗的夜空,我出来已经很久了,也不知道谢言有没有好好吃饭。

    他的胃不好,太晚吃饭可就要犯胃病了,想到这里,我心里就更慌了,谢言比我聪明,也能拿主意,让他来处理钟钦这件事会更加合适。

    “钟钦,我出来挺久了,我要回去了,以后有缘再见吧。”我这样说着抬脚就要走,此时钟钦还怔楞在原地,我方才说完那些话,他就一直是那副呆滞的状态。

    “慢着!”他终于回过神抓住了我的手,眼睛亮晶晶地问我,“你是真的觉得我很好吗?”

    “是的,”我点点头,“都是实话。”

    “那好吧!”钟钦像是大发慈悲一般地发话,我不太明白,只歪着头问,“好什么?”

    “唉,你这榆木脑袋,”钟钦恨铁不成钢地想要敲我的脑袋,见我拿手去挡,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只闷闷地说,“我明天会去太子府的,至于其他的,等以后再说吧。”

    “好,真的很谢谢你。”我冲他笑了笑。

    而钟钦只是无奈地深深看了我一眼,便转身走入了夜风中。他宽大的袖摆灌满了风,显得身姿单薄又孤寂,我在原地望了一会儿,只看到他消失在夜幕中,才撇撇嘴往回走了。

    钟钦果然说到做到,第二天我和谢言正在用膳,他就兴冲冲地来了,我招呼他一同吃了顿早膳,用膳的时候他一一将治疗的经过说了。

    就是七天一个疗程,每天抽出一个时辰的时间进行药浴治疗,治疗强度从浅到深,一开始只是微微的刺痛,到最后便是敲碎骨头的痛楚,熬过第七天才能进入接下来的疗程。

    “治疗的时候最好是有人在一旁看着。”

    钟钦很郑重地吩咐我,我拧着眉,急急地问道,“我会一直看着的,可是会出现什么危险的情况?”

    “若是这样的话,能不能麻烦神医你也在这边看护呢?我担心到时如果出了什么意外的状况,我什么都不懂,处理得不好,会耽误了殿下的康复。”

    相比我的万分紧张,钟钦和谢言却表现得老神在在,钟钦轻笑一声,才细细地与我解释。

    “这要陪同主要是治疗过程太过于痛苦,我担心病人会不自觉地咬了舌头,到时候腿没好,不要把命给搭进去了,所以一定要有人从旁看着,最好能准备几条帕子。”

    他沉吟了一番,又说,“除了这个,其他危险倒是没有了。”

    我心里的大石头终于放了下来。

    前七日的治疗都比较顺利,因为谢言不是一般的能忍,能看见他浸透在浴桶中额头上冒出来的冷汗,明明是闷热的夏季,浴桶里热气蒸腾,但他的汗却是冷的,一声不吭地咬着牙,只有在极痛的时候,才会沉沉地发出一声低吼。

    我担心他出冷汗会有什么问题,便跑去问了钟钦,可钟钦听了却只笑笑,手边调配药物的动作都没停下,语气淡淡地说道,“这很正常,疼痛超过了病人的负荷就会变作生理性的反应,冒冷汗也属于其中的反应之一。”

    “不过,太子殿下算是我比较钦佩的人了。”他悠闲地调配着药性,顿了顿,又开口道,“我治疗过的病人没有一个是跟他这么能扛的,竟然能在这般极端的疼痛下保持冷静,一声都不吭。”

    “我的病人都是从第一天嚎叫到第七天,你可能没体验过,不知道这种痛苦是如何。我与你说,那就是硬生生地将血肉里的经脉不断地撕裂又缝上,这种疼痛都能忍,果然这太子殿下不是一般人能当的。”

    我一直都知道谢言很痛,这几天眼睛都酸胀得要命,比起看着他这样强撑着,我宁愿他能吼出来发泄出来,这样反倒能转移注意力,这样闷不吭声地硬忍,撕碎的不仅仅是他的双腿,还有我这颗血淋淋的真心。

    今天就是第七天了。

    夏天的夜晚总是格外清凉,窗外的树上唱着聒噪的蝉鸣,凉风习习地吹入室内,吹散了蒸腾的热气,室内中间放了个很大的浴桶,桶内的水颜色发黑,味道浓烈发苦,像是泡着满满一桶的中药,我凑近闻了闻,发现其中的味道比前几日的要浓烈许多,不是浓烈一些,而是成倍增加的药效,也意味着成倍增加的痛楚。

    谢言身上只穿着单薄的白色里衣,从刚坐下去,他的脸色就一直不太好,过分苍白了,像枯槁的没有血色的宣纸,嘴唇抿得很平,太阳穴不断地跳动,修长的脖颈处盘虬交错的青筋都暴露了出来,像是被无情镇压的凶兽。

    我将温热的帕子拧干,试着像之前那样轻轻地帮谢言擦拭他额上的冷汗,但太多了,我刚擦完一遍,就看见谢言的头发都被汗湿了,不断冒出来的汗珠像一颗颗灵活的小虫子,他的嘴唇一片死白,竟然开始哆嗦了起来。

    这是我从未遇过的情况。

    前几日的谢言都十分淡定,汗水也没跟今天的这么多,他的腰背总是坐得笔直,坚强地隐忍着一声都不吭,但今天太反常了,他整个身体都无助地歪倒到了浴桶上,嘴唇的颤抖并非他本愿,而是一种生理性的反应。

    他的眼睫扇动了两下,便有源源不断的眼泪掉落到了水里,可他的脸上却没有半分悲伤,只是开始狠狠地咬着牙根,侧脸用力到微微鼓起。

    谢言从来都不用帕子,我劝不动也随他去了,可到了今日,他藏于水下的身体竟然开始剧烈地颤动,肩膀不受控制地摆动。

    我知道那是人类趋利避害的本能反应,因为太痛了,身体先于头脑之前反应,驱使着要让人逃离这个疼痛的浴桶。

    “啊!”一声痛苦的嘶吼从谢言口中倾泻而出,他双眼疼得赤红,缠满了猩红的血丝,劲瘦的手臂摆动间激起桶里的药水,溅了满地,此时的谢言就像一头失去了理性的猛兽,却依旧比寻常人要克制得多,没有叫嚣着要从浴桶里出来。

    “封,九,月。”

    他嘶哑又痛苦地叫着我的名字,灰色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像悲伤又清澈的冷泉,他神智迷糊地扑腾着湿润的双手,似是想要抓住一只要飞走的蝴蝶。

    “谢言,谢言,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我从身后抱住了他的脖颈,又握住他乱动乱打的双手,刻意压低了声量在他耳边说。

    “我在这里陪着你,我不会离开的,阿言是不是很疼,你疼的话,就咬我的手。”

    “封九月,封九月,封九月,”谢言不停地喊着我的名字,似是疼得厉害,连素来淡漠的声线都变得沙哑低迷,我的手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脖子,他的双手死死地禁锢住我,在愈发沉重疼痛的呼吸声中,忽然嘶吼一声,如穷途末路的苍鹰的最后一声悲鸣,“我好痛啊。”

    原来他一直都很痛。

    我心疼到无法呼吸,心脏像被无数双手揪住,高高地悬挂了起来。

    有晶莹的水珠顺着谢言的脸颊啪嗒啪嗒地落在我们交握的手上,我听见他疼得重重地抽气,尖锐的牙齿相互摩擦,发出嘎达嘎达的响,“谢言,你不能咬。”

    说时迟,那时快,谢言他张开了牙齿,狠狠地就要咬住藏在口腔里的舌头,我慌乱地将手指头探了进去,阻止了他这近乎自虐的举动,可他咬得太用力,我的手指如被锋利的犬齿刺破,腥甜的血腥味在我们之间散开,一滴又一滴的血沫落到了水桶里,在浓黑污浊的药液中消失不见。

    太好了,幸好我反应及时,不然这一口就要咬到了谢言的舌头上,我晕晕乎乎地想着,失血过度,眼睛里出现了很多虚无璀璨的光斑。

    我真的很怕疼,平常若是被磕碰到了一点,就要惶惶地落下泪来,可是这次我却没有哭,这些苦楚若是我能替谢言受着,我是一万个乐意,可是我不能代替他受苦,却能陪着他一起痛一起哭,如同一对密不可分的连体婴。

    这些疼痛的印记于我而言,更像是成长的勋章。

    谢言他勇敢坚强果决,我追逐着他的光芒,逐渐也要朝着他不断地靠拢。就算谢言今日将我的手指头咬了下来,那也是我赎罪的印记,证明我曾给谢言带来无妄的苦楚,又曾与他并肩一同在艰难险峻的路上走着。

    可这份疼痛没有持续多久,就被谢言打断打断了,他强撑起精神,极度不赞同地看我一眼,颤着手将我的手指从血腥的口腔里挖了出来,在意识昏沉的此刻,却依旧耐着性子,将我手指上的伤口轻轻舔舐了一遍,像在病中却依旧优先心疼主人的可怜小狗。

    从我的角度能看到他疼到颤抖的眼睫,和高挺的鼻梁,还有一节温柔的舌尖,为什么他总是可以对我这般温柔,在我做了这么多错事之后。

    “别犯傻,乖乖地陪在我身边。”

    “小秋。”

    谢言说完这两句话,就用帕子塞满了嘴巴,他的手指紧紧地抓在浴桶上,厚重的松木持续地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动,他似乎只剩下了呼吸的力气,眼睛轻轻地阖上了,浓密的眼睫盖着下眼睑,不自觉地将头一偏,就歪倒在我肩膀上,是个极其依恋缱绻的姿态。

    我看着他憔悴的脸色,眼下浓重的青黑,和淡色的嘴唇,又忍不住想哭,可是谢言他都没哭,他只是疼到控制不住才渗出了眼泪,我不能这么没用,我要比他更镇定,这样才能成为他的依靠,若我这个没事人哭得比他还要苦楚,岂不是还要他来照顾我。

    我这般想着,又眨了眨眼,尽力地忽略眼眶中的泪水,将所有的注意力都转到桌上计时的香烟上,只要这柱香燃烧完毕,谢言就能出来了。

    夜风像调皮的双手拨弄着桌上的烛火,我的眼睛瞪得酸涩,堪堪就要落下泪来,便见最后一缕青烟冉冉升起,烧断了最后一根香,我欣喜若地抱住谢言的胳膊,将他的身体拖离了水面。

    侍从早就在外边等候多时,他一听见动静,就急急地进来帮我扶着谢言。

    我给谢言擦拭完身体,换上了干净的衣物,才急匆匆地去找前院找钟钦。

    “嗯,这骨头长得很结实,恢复得挺不错。”钟钦将谢言的裤脚放下,脸上的笑容灿烂,显然是对小腿恢复的状况感到满意。

    到了此时我悬着的一颗心才放了下来。

    钟钦抿了一口茶,才接着与我们分析接下来的疗程,他指着旁边的木具,那是个辅助行走的木撑,有点类似于帮助孩童学步的工具。

    “接下来,太子殿下就要学着自己站起来,每日一个时辰的锻炼时间,不能超过,超过了你的小腿负荷不住。”

    “不过有一点我必须要说,那就是,只有一个月的机会,这小腿长好了,你只有一个月的时间去学习站立。”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眼神锋利地扫过我们二人,严肃地说道,“若这一个月的时间,你的小腿都无法支撑你站起来,那我只能说抱歉,你就是那可怜的二成人。”

    谢言他真的很努力,我没见过一个人比他更努力,他从未歇过,膝盖摔到血流如柱,却依旧坚持,他的小腿和膝盖布满了密密麻麻的伤口。

    我有时候看不过去,想劝他休息一会儿,可是我一看见他日渐黯淡的眼睛,又将那些关切的话语都塞了回去。

    我隐隐感觉这将是谢言的最后一次机会,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那种巨大的恐惧将我死死地遏住,今天是这个月的最后一天,而谢言他,到今天为止,一次都没有站起来过。

    这个认知,让我感到深入骨髓的绝望。

    作者有话要说:

    在这里说一下为什么谢言流泪了却不是在哭,因为人在极端痛苦的情况下会不可控地流出生理性的泪水,这不算在哭,只是你的身体无法排遣那种剧烈的疼痛,而做出的应激反应,一把子心疼下可怜的修勾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