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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小秋,别管我了。”

    那救了我的刀疤脸将军来到马车上时,正好瞧见我死死地抱住了谢言的腰,像只受惊的猫儿一般浑身都在发着抖,他粗犷黝黑的脸上立时露出几分尴尬与怜惜,摸了摸鼻子,才沉着声开始跟谢言汇报军情。

    “太子殿下,今日之事都已查明,纵火屠戮的元凶正如我们猜想的那般,确是雷老虎残留的旧部,他们为报仇而来,藏匿在军中伺机而动,竟足足有上千人。”

    “此事来得突然,谁也没有料到。”

    “不过的确是属下没做好城内的布防,才会让这些叛党有了可趁之机,此番惊到了您的小公子,末将百死不足以谢罪,只盼此次能将功补过,将局势稳住,等叛党尽数被剿灭,属下定会向太子殿下和小公子负荆请罪。”

    “而如今我们的兵马大多都派去攻打周边的城池,根本挪不出多余的武力来镇压这些叛党,就算飞书过去,等援兵赶到也得耗上一整日的路程。”

    “太子殿下,这远水救不了近火,这可如何是好?”

    刀疤脸说着说着就眉头紧锁,自顾自地发起愁来,他只是一介莽夫,行军打战的时候冲锋杀敌不是问题,但若是要他筹谋布防,那便是对他天大的为难了。

    谢言的手掌并未从我的脊背上离开,而是带着安抚意味不断地轻拍着我,他的声音冷静从容,却蕴含着不容置喙的威慑力。

    “如今之计,唯有保存实力,兵分多路。”

    “他们人多势众,又是有备而来,我们只能将他们的兵力冲散,才能挨到援兵支援。若此时将所有的兵力都聚合在一处,则无异于以卵击石。”

    “你传令下去,所有士兵分成十个分支,往各个方向奔走,以分散叛党的兵力,若在追逃途中有反击的胜算,便将这些叛党就地诛杀。”

    “是。”

    刀疤脸见谢言这般沉着,也淡定了许多,与谢言三言两语又制定了作战的计划,才匆匆地下去。

    刀疤脸走了之后,马车开始跑得飞快。

    狂风席卷着车内的珠帘,猎猎的风声刮到了我耳边,我浑身冷得牙关都在打颤,就连谢言的披风裹着我,也无济于事。

    奔走了一夜,天光逐渐大亮,但身后追踪的马蹄声却穷追不舍,灿烂夺目的阳光在我眼中不意味着希望,更像是夺命的标识。

    天亮了,没有漆黑的夜幕作为掩盖,叛党只会将我们所有的行踪都瞧得一清二楚。

    “太子殿下,叛党追上来了!”马车外的将领一声惊呼,便有无数的马蹄声骤然而至。

    凌乱的马蹄溅起漫天的黄沙,引得我一声声呛咳,而原本围绕在马车周围的将领们拔出身后的大砍刀叫嚣着往后边冲,势要与叛党拼个你死我活。

    不仅有不断逼近的马蹄声,还有破空的箭矢不断射入马车之中,谢言将我死死地护在怀里,抽出佩剑将它们全部斩断。

    震耳欲聋的厮杀声,几乎要踏破土地的铁蹄,还有将士牺牲时发出的呻|吟,低空盘旋的秃鹰长鸣,铺天盖地的血腥味将我紧紧包裹,这是一场无边无际的噩梦,也是一场没有任何胜算的大逃杀。

    无数的将领在我们身旁倒下,可马车从未停下,因为一旦停下,便是凶残的报复与血腥的践踏。训练有素的马匹一路踏着风沙与血腥不断地往前,直到马夫被射杀于当场,一切开始失去控制,被利箭刺入皮肉的马匹发出尖锐惨烈的嘶鸣,那一瞬间,狂奔的马车才在剧烈的颠婆中彻底倾翻。

    而守卫马车的最后一批士兵都已经死绝,谢言在马车翻倒的最后一刻用身体紧紧地护住了我,他的头在倾轧之中磕到了马车的边角,鲜红的血液立刻涌了出来。

    “谢言,谢言,谢言你醒醒。”

    “谢言你不要吓我。”我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满脸都是尘土,却什么都顾不上,只慌乱地将谢言抱在怀里,脏污的手急忙拍着他的脸,眼睛蓄满了泪水。

    我身旁有好多将领的尸体,他们都是为保护我们而死,马夫死了,马也死了,整个世界陷入了诡异的沉寂,浓烈的血腥气让我几欲作呕,冰冷,窒息,绝望成了天地间的最后一抹灰色。

    在这样的静谧与灰败之中,没有一个人能听见我微弱的呼救,我用尽了吃奶的力气才将谢言的下半身从马车里挖了出来。

    可是他紧闭着双眼,像是昏死了过去,纵我怎么拍他怎么叫他都没有睁开眼睛,一种可怕的认知突然袭击了我,我的一颗心突然被吊到了嗓子眼。

    谢言该不会死了吧。

    光是这个残忍的念头就足以将我杀死。

    我颤抖的手指终于探到他微弱的鼻息,这才堪堪松了一口气,我跪到了地上,将谢言的双臂都缠到了我的脖子,拼尽全力想将他背起来。

    可是我做不到。

    我堪堪支撑着他站起来,就一头栽到了泥地里,吃了满嘴的黄沙,绝望与无力像一双无形的手擒住了我的脖子,将我高高地吊起。

    怎么办,谢言,怎么办啊,我背不动你,我要如何才能把你带走,谢言,我要怎么办啊。

    我看着满地的黄沙,哭得满身狼狈。

    可我眼角的余光一触及谢言苍白的嘴唇和紧闭的双眸,又忽然生起了不绝的勇气。

    封九月,你不能放弃。

    你若是放弃了,谁来照顾谢言呢。

    我重新蹲下,又将谢言的两条胳膊都抓住,才咬着牙站起,可谢言他比我高大太多,我的脚刚踏出两步就颤个不停,扑通一声,我又磕到了地上。

    这次是尖锐的石子和沙砾扎到了我的脸肉和手掌上,我的下巴也磕到了地上尖锐的石块上,汩汩地冒着鲜血。

    不过幸好我护得及时,谢言并没有受伤。

    封九月,不要放弃,我这样在心底告诉自己。

    我开始一次次地尝试,一次次摔得头破血流,鲜红的色彩与狂乱的心跳伴着嗡嗡的耳鸣,我到了此时此刻,低头看着手掌上遍布的血腥混着粗糙的沙砾,才忽然承认了自己是个废物。

    我什么都做不好,脑子很笨,脾气坏,到了这性命攸关的时候,连把谢言背起来都做不到。

    谁能来救救谢言呢?

    我可以死,但是谢言他是无辜的啊。

    做错事的人是我,是我害了他的腿,铸就了他今天所有的苦难,如果可以的话,请拿走我的命,不要拿走谢言的命。

    我愿意用我的命换谢言的命。

    可是没有人听见我的祈求,劲风席卷着黄沙发出凄厉的呜呜声,头顶有无数秃鹰飞得很低,甚至还有张狂的直接落到了战马上,去啃食那些尸体。

    “哒哒哒哒哒哒。”我又一次摔倒在地,耳朵却忽然听见了远处传来的令人心惊的马蹄声。

    刀疤脸将军说援兵至少要一天才能到,而其他的都兵分多路了,这不可能是援兵,只能是追兵。

    深重的绝望令我的瞳仁骤缩,心脏差些停摆,可我不能害怕,不能认输,我要保护谢言,我不能放弃。

    我重新将谢言安置在背上,继续无望地尝试。

    我手上脸上布满了血淋淋的伤口,可是谢言却在颠簸中突然醒来了,他呛咳了一声,才发出淡淡的一句,“封九月。”

    “我在,我在的。”

    我急忙将他搂到了怀里,像是他千百次的保护我那般,轻声地安抚他,“谢言你不要害怕,我背你,我会保护你,你不要害怕。”

    我甚至都不等谢言回答,就想强硬地将他扛起来。

    可是谢言他的小腿无法动弹,蔫蔫地耷拉在地上,不过是可怜巴巴地被我拖行了两步,我便感觉浑身的气力都被抽空了,失手又栽倒了地上。

    那些急促的马蹄声越来越大,像是轰鸣的擂鼓在我耳边炸开,将我的心脏炸得千疮百孔,变成了一个破漏的窗户,有呼呼的寒风与席卷的沙砾不断地倒灌进来,形成浓重的淤堵令我怎么也喘过气来,我的眼泪怎么都止不住,对死亡的恐惧将我彻底包裹。

    我从未经历过战争,可我在这一日却见到太多人在我面前死去了,他们都曾经是活生生的生命,会对我浅浅地微笑,会为了心中的信仰去坚持战斗,但不过一夜之间,所有的一切都像是被碾碎的飞灰,我永远忘不掉那些无法瞑目的双眼和惨烈的死状,他们也曾是某些人的心头之爱,但都没了,我恍惚听见了嗷嗷的哭声,长歌当哭,何其悲壮。

    我的侍从他前一秒还在与我好好说话,下一秒他就尖刀刺破了心脏,他的血是温热的,全部都喷涌到了我脸上,那一刻我才知道死亡和战争是这么残忍。

    可我并不怕死,我只怕谢言死。

    我不能接受谢言死在我眼前,更不能接受他受到一点点委屈,雷老虎之辈若是捉到我们,定不会给人一个痛快,他们享受的是罪恶的屠戮与野蛮的厮杀。

    谢言有可能会死去的这种恐惧将我彻底击溃。

    我努力了好多次,可是我就是背不起来,为什么我这么弱,如果我更强壮一些就能保护谢言了,我真的好弱啊,这个认知几乎要将我建设起来的信念打个粉碎。

    我死死地拽住谢言的衣襟,开始痛苦而无声地哭,“谢言,我背不动你,我背不动你,我试了好多次,我摔倒了好多次,可是我依旧做不到。”

    “我真的好弱啊。”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啊!”

    “为什么每次都是你保护我,而我却什么都做不好呢?”

    “我真的好没用,是个可恶又可恨的废物!”

    可谢言并未怪我,他眼圈通红,不断地亲吻我的发顶,长臂紧紧地箍住我,用力到像是要将我揉进他的骨血里,“封九月,你冷静一点。”

    我胡乱地挣扎起来,无能的绝望与失去的忧伤令我丧失了理智,不断地重复着。

    “谢言,我背不动你,我害了你,我一直都是个害人精,是个克死人的怪物,只要是接近我的人,都会遭遇不幸,都怪我,就是我害了你。”

    我这般说着几乎陷入了癫狂,又挣扎着想要去背谢言,没错,只要我继续努力,一定能带谢言脱险的。

    我眼睛瞪得很大,像诡异离奇的木偶,只重复地抓着谢言的手臂,嘴里念叨着,“我一定要保护你,带你走,你别怕,以后换我保护你。”

    “封九月!”

    “封九月!”

    “封九月!”

    我什么都听不进去,脑子里嗡嗡作响。

    谢言的神色焦灼担忧,他的衣袍都被地上的污泥弄脏了,额头上的伤口还在汩汩地冒着鲜血,整个人像个精美而破碎的玉雕,他本应该是玉白无瑕的,却因为我断了腿,又伤了脸,如今又落到了这般田地。但他并没有管自己周身的狼狈,而是用力地摇晃着我的肩膀。

    如果可以,我真希望这一切的残酷都是一场噩梦,若是这个世上没有我就好了,这样谁都不会受到伤害。

    “小秋!我是谢言!”

    我怔怔地回过头,模糊的视线中终于倒映出谢言虚弱而苍白的脸,谢言他已经好久没亲昵地叫我小秋了,他都是连名带姓地叫我,只为了刻意与我拉开距离。

    “小秋,你别怕,你先听我说。”

    谢言轻轻地抚着我的脸,动作很轻,完全避开了我脸上狼狈的伤口,他双手捧着我的脸,珍重又温柔地对我说,“小秋,别管我了,你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