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言神色瞧着有些疲倦,他随手便将那张画像打开了。
当他的目光触到蓝鲫夫人那张甜笑的脸,我见到他的身体微微一顿,冷沉如冰的眸色罕见地染上了几分温度,甚至还伸出冷白的指尖,小心翼翼地碰了碰画中人的酒窝。
他看了许久,在我以为他就要这样看一晚的时候,却冷不丁听到一句,“出来。”
原来谢言早就知道了我的存在,我只能讪讪地站出来,手指不自觉地纠在一起,解释道,“我,我不是故意弄断那根花枝的。若我知道那棵桃花树是你娘种的,我是万万不会爬上去的,我真的很抱歉。”
“对不起。”
谢言并没有接我这个话茬,视线没有从画像上挪开,我只能没话找话,“这画像是我找到了当年的宫廷画师要来的,送,送给你。虽然那个桃花枝没法接上去了,但是这画我希望你能喜欢。”
谢言这下才抬起头来,他那双冷淡又沉静的灰瞳第一次有了不一样的神采,我不知如何形容那种感觉。
就像是,以往他望向我时都带着俯瞰蝼蚁的傲慢,但这次他澄澈的眼眸却真实地倒映着踌蹴的我,不再是高高在上的俯视,还带着几分隐隐的动容,就如同神祗终于被卑微信徒的虔诚感动,淌下热泪。
他沉默地望着我,我也不知说些什么,慌乱地绞紧衣角,一室安静得连呼吸都能听见。
许久过后,他终于将视线放回画像上,我也松了一口气,我虽喜欢他,但他那般专注而深刻的凝视还是给了我不少的压力,我的心跳得很快,甚至都要从胸膛破膛而出。
“去倒杯茶来。”谢言说道。
我得了命令,出门的时候偷看了谢言一眼,这才发现他的眼眶有些红。
我曾以为谢言就如九天上的神祗,无欲无求,不悲不喜,却没想到不过是亲娘的画像,便足以让他驻足不前,流连不去。
这次谢言没有同上次那般刁难我,面色如常地接过我的茶水,我抬头看见那画像已经被挂到了书房最显眼的位置,看来我这次是做对了,我良心稍安。
也许是那个画像起了作用,我后来的侍读生涯过得自在了许多,谢言没再像之前那般刁难我,只要我不出大的过错,他都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将我放过。
我为了尽快将侍读的工作做好,几乎是日夜兼修,白天战战兢兢地研墨倒茶,晚上回去还找了师父教我茶艺,这样一来二去,我这侍读的工作也是越做越顺手,谢言对我也日渐宽厚起来。
我俩甚至还形成了某种隐秘的默契,他只要轻咳一声,我便能立刻知道他是需要茶水还是需要添墨。
我平常很喜欢看谢言写字,他的字迹锋利苍劲,透着杀伐果断的狠绝,颇有大将之风。同时他的手又修长劲瘦,持着笔端的手指骨节分明,冷白如清凌凌的瓦上雪,十分赏心悦目。
谢言似乎注意到我痴迷的眼神,朝我看来,薄唇轻启,淡道,“看够了没?”
如何能看够?一辈子都看不够!
但我不敢这般说,只能逼自己将视线移开,装作无事发生,但脸颊却隐隐发烫。
“做你自己的事去。”谢言赶我真是毫不留情。
我根本不舍得走,于是便拿了纸和笔墨在茶几上装模作样地开始写字,见识了谢言的字后,我决心要努力将字练好,这样以后和谢言成亲了,我也不至于太拖他的后腿。
我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来来回回将谢言两个字写了许多次,已经到了入定的状态。
忽而眼前出现了一只冷白的手,曲起了两根手指在茶几上扣了两声,我这才如梦初醒地对上谢言的脸。
他垂着眸,睫毛长而密,如同两把扇子,目光都落在我的字上,剑眉紧锁,似乎是不忍心自己的名字被我这般糟蹋,随手将一本字帖递给了我。
我将那本字帖打开,才发现它已经被使用过一半,好奇道,“这之前临摹的人字也很好看,很端方雅正,是谁写的呀?”
“我五岁时候写的。”
谢言凉凉落下这句话便回了案前,他虽神色自若,但我知道他就是在嘲笑我!笑我写的字还不如他五岁时候写得好!真是奇耻大辱!
我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将字练好,以后我也要出字帖,就叫做九月字帖,让谢言之流对我刮目相看!
于是我和谢言竟相安无事地和平相处了许久,从温暖的春日走到了炎炎的夏日。
我才发现他与我想象中的样子大有不同,我曾以为他十分不近人情,但其实不是。
府内的侍从若是犯错,比如打碎珍贵花瓶什么的,谢言都会轻易将他们放过,也极少发脾气。
出了字帖这档子事,我又发现了谢言冷酷寡言下的另一面,他喜欢淡然地面无表情地使坏嘲笑别人,真是十分了不得。
这样的谢言更让我喜欢得紧。
于是在侍候谢言方面我便更加上心,甚至还专门对他的喜好做了记录。我发现谢言很喜欢番邦的东西,可能是因为有蓝鲫夫人一半的血统在。
他早膳都要喝那种咸奶茶,若是哪一日缺了便没什么胃口。春日过了之后,夏日才刚开始,谢言的餐桌上便少了奶茶的存在。
我偷偷问过厨房,原是因为夏天来了,宫里送来的牛奶容易变质,他们担心牛奶变质了做成奶茶味道也会大打折扣,于是便跟谢言禀明了,谢言也没说什么,只是吃得比往日少了一些。
这可要将我急坏了。
我只能跟谢言告个假,准备去想想办法。谁知谢言听我说要告假几日,竟难得抬眸来看我,还多问了句,“有何事?”
事情还没做成,我不想说出来,如果我没找到解决方法,后边岂不是让谢言白白失望,我便随口扯了个谎,“这天气太热,我怕是有些中暑,所以想回家休养几日。”
我以为谢言知道了我要告假会喜不自胜,立刻放我休息到天荒地老,让我以后不必来了,谁知他竟还追问我要休养几日,像极了热爱剥削劳苦人民的土贵族。
“三日。”
这休养的时长应该尚在谢言的接受范围之内,他便“嗯”了一声,挥手让我出去。
我也不想离开谢言太久,一到家就马不停蹄地联系各个农场的负责人,一天时间就跑遍了京城里的所有农场去挑选奶源。
谢言之前喝的都是牛奶,我却听闻番邦那边的奶茶更多是用羊奶所做,味道会更加地道,我便买了好几头可以产奶的母羊和母牛回家。
我爹见我整日都在给这些畜生按|摩冲澡,长叹口气,有种懒得理我的意思,只有我家小白见我这几日都在家便跟着我忙上忙下,兴奋地摇尾巴。
到了第三日傍晚,我终于将咸奶茶做了出来,正在我家后院悠闲地伺候那几头母牛母羊,太子府的管家却来了。
他见我神采奕奕地在给奶牛擦背,不禁有些发懵,毕竟我告的是病假,此时的我应该是虚弱地躺在床上才对。
我也有些尴尬,轻咳了两声,问道,“管家,来找我有什么事呀?”
“哦,老奴就是来提醒一下封公子,三日之期已到,明日记得上太子府当差。”
原来是来催我明日去上班的,就是不知是谢言让他来的,还是他自己要来的。
我只能连声说好,还让他回去不要揭我的底,我想给谢言一个惊喜,不想让他立刻知道我在做什么。
可是管家从来都是听命于谢言,转眼便将我给出卖了。
第二日谢言见到我时,脸色不是很好,唇角抿得平直,凉声道,“那些畜生就那么好玩?”
我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反驳,估计谢言认为我这三日告假就是玩心又起,想偷懒玩一下奶牛什么的,我有些委屈,却扁扁嘴不说话。
到了用早膳的时候,谢言还是黑着一张脸,似乎还在介意我撒谎告假之事,直到我将两碗奶茶端上来,他才面色稍霁。
“这是用牛奶做的,这个是用羊奶做的,你都尝尝看,我家里现在养了好几头母牛和母羊,日后每天都会有奶茶。”我这人对喜欢的人都不怎么记仇,此刻已经忘却了刚刚的不高兴,有些兴奋地说。
“所以这三日就是在忙活这些?”谢言唇角微挑,慢条斯理地各尝了一口,说道,“尚可。”
跟谢言相处这么多日,我自然知道他的“尚可”便是寻常人口中的很喜欢,不由得高兴起来,“你喜欢就好,不辜负我这三天跑上跑下,忙里忙外地伺候那些所谓的-畜生。”
我这明显话里有话,谢言听了立刻撇过脸去,故意不看我,有些小孩子闹脾气的意思,还故意不碰那两杯奶茶,我知道他这是拧不下面子,便给他留了空间,出门去了。
等我回去收拾早膳的时候,发现那两个奶茶的杯子已经空空如也,谢言还在案前写作,似乎察觉到我探寻的眼神,他微微侧身,留给我一个别扭高冷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