郓王文才既高,又多经大事,满腹文韬武略,胸中丘壑万千,开口便是一吐为快,渐渐提高了声音:“原来我大宋不自知、不知敌,多有盲目之举,以致于丢失大好河山犹如水泼了一般。而最近朝廷又中金国反间计,被其借助秦桧自断臂膀,自去岳飞元帅等主战派能将大臣,又是内在里捅了自己一刀。可恨奸贼秦桧安排自己养子秦熺知枢密院事,把控枢密院,得宇文虚中与高士谈反虏之秘,向金国泄露,不但致使二人事败身死,还赚取了虚中全家老幼百口,同日于金国上京受火刑,烟雾遮天蔽日,白日漆黑如夜,更可惜了我们的宇文丞相一家满门忠烈死于非命。”
说到这里,不禁啜泣出声。宇文虚中在宋曾任资政殿大学士、中书舍人等,其职差丞相甚远,但其时大宋丞相变换频繁,平庸者比比皆是,在郓王心目中宇文虚中地位早已超越了某些丞相。
宇文虚中为宋臣曾屡次冒死使金,建炎元年出使云中府被扣,其后出仕金国。宰相张浚经略抗金大势草蛇灰线,伏笔千里,而其妻为虚中的弟弟时中之女,早已将虚中勾画于抗金人物版图之中,顺势而使之为大宋卧底。中间经赵鼎为相,后来秦桧叠使奸谋,最终成为丞相,又用其养子秦熺把控枢密院,宇文虚中将卧底的蜡丸秘信送到了枢密院时,终于被秦桧得到向金国泄密,且勾结金国自中原赚了虚中全家一百多人,送到金国一并杀害。
众人想宇文虚中身功之高,全家死状之惨,既悲痛宇文虚中一家之难,又愤恨秦桧奸恶、金人歹毒。
郓王止了悲戚,继续道:“建炎元年十月欲迎二帝回朝,宇文应诏任祈请使,出使云中府,不幸被扣,滞留金国。自那时忍辱负重,苦心经营,暗中为宋做了许多大事。
“宇文开始时每遇金人欲南侵,一则以江南荒僻、不值得为此费财劳人之由,极力劝阻;一则遣密使为宋传递金人军情。虚中知在北之士都愤恨国土沦丧、身陷异国,于是暗中以信义结盟,联合抗金。
“宇文依仗其仪表堂堂、文采卓然,金人爱其才艺,不断加之以官爵,累官翰林学士、知制诰,兼太常卿,封河南郡国公。又因为金书写《太祖睿德神功碑》,进阶为金紫光大夫。金朝的官制、禄格、封荫、谥讳等均是宇文虚中依照唐宋之制而定,金人因而称之为‘国师’。”
郓王说到这里,转身向郦琼走了过去,双手抱拢了郦琼的两个臂膀,高声褒奖:“宇文丞相与我们这位郦将军,名义上都是大宋叛臣,暗地里却是忠贞国士,当真大是不易。不只声名蒙垢,更需要出生入死,直如在刀尖上行走,宇文更是全家罹难。你二人功勋卓著,天日可表。”
郓王再走向范燕堂,殷殷嘱托道:“燕堂,我将诸位最近所为俱讲于你听,以便于你详尽知晓所参与之事,一是艰辛异常,二是责任重大,也好以后慎重行事。当年郦琼将军与董先将军不得已伪降刘豫——”
“郓王不必为郦琼擦胭脂抹粉,没来由为我添这些好话。当年杀死监军官吕祉等人,领宋军四万并百姓十余万降伪齐刘豫,后再随之降金,郦琼做下糊涂事,终身之污,追悔莫及,但自当认账”。几句话说得极其响亮,当真郑重其事,掷地有声。众人听郓王正说着,郦琼突然插话,都是一愣。
绍兴七年,刘光世被朝廷去了军权,所部群龙无首而由部将王德为主将,郦琼为副手。二人不和,朝廷再派兵部尚书吕祉为监军,而吕祉心向王德,搜罗郦琼及亲近一干将军罪责,秘密上报朝廷解除郦琼军权,却被小官吏朱昭报告了郦琼。郦琼截下了密报质问吕祉,心下气愤,却又接到朝廷诏令其去临安。郦琼看看事情不好,鼓动淮西军四万人并十万百姓投了伪齐刘豫,后再随刘豫降金。
淮西兵变对大宋抗金打击颇大,世人皆知此事原为张浚纵控不当所致,其因此而去丞相职,但首恶无疑便是眼前这位郦将军。
刚才燕堂进门时,韩元帅介绍说郦琼淮西兵变乃不得已为之,日前正好在金营卧底,死心塌地为大宋出力,实有后图。众人心中皆不以为然,什么样的作为值得率四万人投降?郦琼更是长久以来对此事耿耿于怀,悔之莫及,心道如果让别人当我面把这件事洗白说好了,哪里还有脸在?
郦琼站起身来,双目盈盈含泪,高声道:
“豪气冲斗胆气强,曾经大宋好儿郎。
慷慨赴死何所顾,熠熠汗青透底香。
不幸英雄寸气在,唏嘘菜市不早亡。
守节度势丈夫事,何论成败命不良。”
是说自己也曾壮怀雄心,一心抗金,想要流芳千古。不料世事诡谲,中途却做了反叛汉奸,还不如当时早就死了。大丈夫自当明辨大势,保守节操,不该一有风吹草动就改了处世之道,更不关事情成败。也是敢作敢当,不怨天尤人之意。
郦琼朝众人拱拱手,正色说到:“当年郦琼杀死监军官吕祉等人,带领全军四万余人,并裹胁百姓十余万投降伪齐刘豫,再随之降金。虽是当时走投无路,非我本意,也想做的象董先兄弟一样,来个伪降。谁知以后处处堕人家算计之中。投齐之后,那完颜宗翰立时便解散了大军,再也聚拢不起来,只好好乖乖就命。虽然竭力谋图作为内应为宋出力,但些许功劳哪里抵得上罪责万一?只是可惜了我前半世的作为。”
说话间,再转向郓王:“王爷,郦琼迷茫时不谨慎,明朗时不觉悟,觉悟时不回头,因和王德争斗,意气用事,终致于弃抗金大势于不顾,为脱自己一时之困,分裂折挠抗金力量,罪孽深重。我顶着汉奸反叛名称适得其所,万劫不复,难以翻身,名声已是不足以惜。”
郦琼早年于河北为盗,金侵宋时为刘光世所收编,勇猛果敢,实是一员不可多得的大将。只是在张浚整顿刘光世淮西之军,受多方挤兑,阴差阳错,成了反叛。世人均知其事非出其本意,以后在金关键时接连维护大宋百姓,为官清正廉洁,民声甚好,素来不被宋人视做大奸大恶。
郓王见郦琼出口反驳,略显尴尬,顿了一顿,继续道:“这件事由秦桧那奸贼作为北国间谍卧底一手策划,截止目前为止,也是他最为成功的一次。大宋朝廷、张浚丞相欲要整顿刘光世淮西之军,正好被他利用。郦将军首当其冲,做了棋子。”
郦琼却道:“我当年自己糊涂,犯下极大罪过,应该敢作敢当。我从前错了便是错了,如果以今天所为,再为那事辩白,或因燕堂入伙而多加粉饰,无论如何都是苍白无力,也辱没我们今天英雄行径,更让燕堂将我们在座之人看得轻了。”
郓王轻轻摇头,再道:“当年淮西兵变事出突然,也非郦将军本意,我与人不止一次私下探究,今日之言也非只为郦将军开脱,全无来由。你虽然当年身当其冲,内在情形或许没有我所知更多,今日索性就在这里说开了去。”
“绍兴七年,我大宋根基渐稳,国力日盛,朝廷眼看复土有望,一时间军威大振,颇有中兴景象。当时张浚既为右相又为都督,命韩元帅据承、楚以图淮阳;刘光世屯合肥以招北军;张俊练兵建康,进屯盱眙;杨沂中领精兵为后翼以佐俊;岳飞进屯襄阳以窥中原。欲起五路大军,讨伐金人与伪齐。张浚丞相渡江入淮坐镇调度。在座诸位或身涉其中,或干系重大,所知必定不少。”
在座韩世忠为五将之一,郦琼正于此时发动淮西兵变,董先、李宝随岳飞为将,都是亲历。倒是郓王当时随徽宗北国受困,众人一方面钦佩郓王知之甚详,一方面疑惑他何以反客为主,反来为大家述说。
郓王也不管众人疑惑,继续道:“但其时刘光世骄惰不能战,拥兵不前,张丞相奏朝廷罢刘光世统兵职务。而左相赵鼎则以刘光世为世家子,将官士卒多出其门下,若无故罢之,恐人心不可。张浚意在使朝廷便于控制刘光世的行营左护军,最终罢免了他。所以此事开始便是行险,以致其后变故频出。
“我大宋朝廷自太祖‘杯酒释兵权’以来,重文抑武,每当收缴兵权时都是唯恐不及,毫不犹豫。此事正是如法炮制,立时便收缴了刘光世兵权,诏令将其所部划归岳飞岳师兄统辖。”岳飞为周侗徒弟,郓王早年亦师从周侗,虽不曾正式拜师,但向来视岳飞为师兄。
赵匡胤于柴荣死后发动陈桥兵变,得以黄袍加身,夺了后周江山,他深知藩镇割据、武将拥兵自重对朝廷的威胁,于是杯酒释兵权。此话向来为宋朝皇室所忌,今日在坐之人都曾是军中大将,但郓王性情直率,心中光风霁月,冲口便说了出来。众人自然听得明白,却不便插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