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江等既然重占梁山泊,再起事端,因东平府尹程万里公田税收为恶最多,弟兄们便舍了郓城县,再向东闹去。弟兄们不扰百姓,专门劫掠官府以扩田名义抢自百姓之财,扫除花石纲事,立旗为号,号曰‘替天行道,除暴安良’,所到之处,田亩清楚,官吏明白,再无污七八糟之事,当地百姓无不拍手称颂,于是人心思反,应者云集。
此时大宋因花石纲、公田税等弄得天怒人怨,天下皆反。朝廷知道宋江复反,而南方的青溪方腊起事正猛,更有淮西反了王庆,河北反了田虎等,一时也顾不得征剿,只下令东平府府尹派人捉拿。那程万里哪里敢征,只是虚张声势。于是宋江众家兄弟再入河北路,纵横河朔,朝廷称其为“河北剧贼”,并下诏招降。然宋江等恼恨官府为政不端,未受招安,再转战京东路,纵横于青、济、郓、濮诸州。复自龟蒙间移军南下,胜沂州知州蒋圆,占其州府。宋江遣副帅卢俊义带领关胜、林冲等共三十二兄弟,将两千人马,悉数向海州进发,只留李逵、燕青两兄弟及小徒范燕堂、张顺侄子张荣、史进侄子史斌等一干小字辈领两千人马在身边,坐镇沂州。
宋江等虽人马不多,但个个精壮,摧城拔寨,天下震动。道君皇帝极为惊怒,不得已重新起用张叔夜赶往海州,既任招讨使,更任海州府尹,即刻上任征讨。那叔夜听宋江等复反,而朝廷调令自己,暗暗叫苦,但皇命在身,只得奉命率领一万禁军出征征讨。
叔夜率军自汴京出发,过南京应天府至毫州,因与知府侯蒙有旧,专程拜会。那侯蒙与叔夜见了,知是征剿宋江,不禁低头暗叹,说道:“当年晁补之为济州知府,曾听其说到宋江,文武全才,结义兄弟甚多,个个武功高强,当非虚言。”
叔夜涩然笑道:“第一次便是由我领军征讨,哪里会不知道宋江文武双全,手下武功精强,实是不可得罪的主家?真要是尽皆剿灭,自是非常之难,他弟兄义薄云天,亦当真不忍。”侯蒙道:“张知府您当先去,我自上书朝廷,设法招安,定多给高官厚禄,着令他兄弟等人随征方腊。”叔夜乍听大喜,转瞬又觉迟疑,觉得宋江实是难以招安。但别无良方,寄托侯蒙免强一试。
二人分别,叔夜赴海州征讨宋江,侯蒙于是上书朝廷,称:“江以三十六人横行齐、魏,官军数万无敢抗者,其才必过人。今青溪盗起,不若赦江,使讨方腊以自赎。”待朝廷批复不提。
叔夜率禁军一万到得海州,既接任知府,又做军备征讨宋江,运筹帷幄,正要决胜千里,待宋江大军到时开兵见仗。
且说宋江坐镇沂州,卢俊义带人南下淮阳军,再向南进入淮南路楚州,攻城掠地势如破竹,往来纵横。自公田法、花石纲以来,百姓恨透官府贪婪暴虐,沿途响者云集。楚州既下,便即占了官府,开了粮仓府库,抢了大户田契,一应分了百姓。处分停当,转而欲北上沭阳,直向海州进发。
那张叔夜本为西北名将,虽欲招安宋江,知其难以轻易可为,仍筹计全力擒拿。知沭阳县尉王师心骁勇,令折可存、韩世忠二将会其共阻之。那折可存、韩世忠俱为大宋军中后起之秀,武艺高强,忠勇多智,朝廷遣叔夜携其二人同来征讨,也足显对其事极为重视之意。
折可存与韩世忠既得张叔夜面授机宜,兵驻沭阳县城,以拒自楚州北返之敌。
卢俊义带领梁山众弟兄,直到攻克楚州,一路高奏凯歌,人人不禁心中豪迈。这日再挥军北返,至沭阳城下,折可存与王师心大开城门迎敌,怎奈关胜、林冲等将十分勇猛,二人与之阵前交锋,难免先后败北,却并不入城,直向西南方败去。
卢俊义正在犹豫是否引军追赶,忽然身后斜刺里涌出一哨官军人马,前队均是强弓弩箭如雨点般射将过来。箭头来势劲急,卢俊义等拨打不觉十分吃力,心中大惊:“难得这几天困得真是没了气力,我们何等功力,却竟致如此?”不觉心中惊慌。原来叔夜军中都佩带铁臂弓,乃沈括任知制诰时,将学自西夏军中之技改造而来,远而力劲,威力不知大了几倍。俊义等事出仓促,应接不暇,只得一边费力遮挡,一边往西南败走。可存、世忠等三将引军不即不离,只是用强弓远弩自后驱赶。
前面追赶的折可存兵马转眼也不见了,卢俊义知道不好,但官军兵多势急,只得不住败退。
俊义领军一直向西南败退一二百里,远远看到一个大湖,浩瀚无边,正象八百里梁山水泊。此时天将傍晚,落日正红,水波粼粼,晚霞万道。那湖边停有大船,装扮典雅,却是画舫游船,颇有几十艘,盛下这两千人都要足够了,当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俊义等大喜过望,一挥手,梁山众人一阵欢呼,直奔湖边有船地方赶去。
奔到湖边临近看时,大家不禁都倒吸口凉气。原来此时正值暮春时节,长时间干旱少雨,湖面虽大,却多是水泥相间的沼泽之地,完全不像自远处相看模样。船只虽多,但都搁浅在滩涂之中,半点航行不得。分明不是个好去处,上得此船无疑自投罗网,乃是绝地。
原来此湖古称富陵湖,两汉以后称破釜塘,隋称洪泽浦,唐代始名洪泽湖。现时日由富陵湖、破釜涧、泥墩湖、万家湖等浅水小湖群组而成,洼地广阔,占地颇大,平常湖水却甚浅,内在里不是大湖模样。只有每年夏末秋初才见大水,可供游船行驶,春冬两季均是几见干涸,行不得船的。此湖后来因黄河改道淮河入海,颇增其大,竟成中原华夏有名大湖,却是后话,不提。
俊义领军失陷于此,顿觉无奈,只得吩咐兵丁擎起手中盾牌严加遮挡。折可存、韩世忠、王师心三将赶到湖边,令手下持弓撘箭引而不发,策马往来巡视,不住劝降。
俊义看看陷在湖里,众家弟兄彷徨无计,叫道:“都是当哥哥的无用,致众弟兄陷在这里!”心中痛极悔极,直欲自杀,才悟道当年晁盖哥哥将死时放下张叔夜杀身之仇为兄弟们开脱,当真是己所一死又有何惧,只可惜眼前众多好弟兄。
俊义叫来吴用问道:“这湖可是有名的?”吴用答道:“按照地理图,这附近该有两座大湖,北面的稍小,叫乐马湖,南面的更大,叫洪泽湖。”俊义一脸错愕:“难道是我们犯了这地戒,命当乐马湖里落马?”
吴用略加沉吟道:“我们追沭阳之敌向西南离得远了,按方位应该是洪泽湖。哥哥莫太担心,让小二与戴宗兄弟设法闯回去搬取救兵,待宋江哥哥前来解围。”俊义道:“只好如此。只怕敌人处心积虑,相救不易,那张叔夜向来善于用兵,与我们见仗的三将也难惹得紧。”当下差了阮小二与戴宗两个闯出报信。
阮小二戴宗一个乃陆生蛟龙、水里阎王,一个草上飞仙,正好遣去火速报信。那小二见水无所不能,当下找到船只无妨碍处拆下三两板,拔下几根钉子,三下两下,便做了一艘小舢船,同了戴宗,也不管水面深浅,运起神功,借着竹槁支撑,避着岸上敌军,远远绕路上了岸。
一旦上得岸边,小二戴宗也不忙远走搬兵,先向敌人后军摸去,看能否一击得手。正向敌人后军走得近了,突然听见一通鼓响,敌军队列整齐,一阵强箭急弩顿时射将过来。小二戴宗正遮挡得急促,对面闪过一匹战马,马上之人三十左右年岁,身形威猛,英气勃勃,高声叫着:“对面可是阮小二与戴宗,张府尹料敌如神,算到会是你二人闯出搬兵,已吩咐尽管放行。你们自行去吧,不要在此多费功夫,我千军万马可不是当耍的。”小二戴宗一听暗称不妙,心道:“罢了,事事堕人算中,只怕宋江哥哥来此也是无益。”不禁心生气馁。
小二正欲回身便走,心却又有不甘,向那军官问道:“阁下何人?”那军官笑道:“我乃韩世忠,张叔夜将军手下,专门等待各位好汉归顺朝廷。”小二怒道:“尔等助纣为虐,鱼肉天下百姓,一时便宜,又有什么好得意嚣张!”
小二戴宗急急回了沂州见了宋江,将那楚州沭阳海州等地战事说了。宋江心下大惊,那张叔夜能征惯战,折可存、韩世忠、王师心也均是狠人,卢俊义等被官军用强弓硬弩逼进湖里,寡不敌众,会不凶多吉少?官军人数上万,己方军中精兵强将已被悉数带走,余下还颇有不如,救援不及,反而害卢俊义等被逼更紧。
正彷徨无计间,忽有门军来报:“海州知府张叔夜派人来见。”宋江急命来人相见。
来人却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军官,正如自己小徒范燕堂一般年纪,脚步轻快,面带微笑,进门便朝宋江躬身一礼:“宋师兄好,张府尹有请宋寨主要事相商。”
宋江看来人面目生疏,心中疑惑:“请问阁下是?”
那来人笑笑答道:“在下泰安军录事参军党纯睦,暂借在张府尹手下做事,张府尹正是在下家师。”
宋江黝黑脸色一红,说到师承门派,定是指张叔夜曾受师姑祖指点一事,这事不解其详,也不便计较,更不好提起,心想这紧要关头,不知是张叔夜还是这少年有心开此玩笑。两军对垒,自己大部人马受制于人,看这少年笑语吟吟,满脸和善之气,原也想眼前事有所回还,心下稍感安慰。
宋江道:“好,好,那我们即刻奔赴海州。”党纯睦道:“不,我们奔亳州,张府尹爱惜众好汉才能,已托侯蒙侯知府上书朝廷招安,并请之为说客,特在那里设会。”宋江一笑,道:“那我就去亳州赴鸿门宴。”党纯睦回道:“多谢宋寨主赏光则个,我也好回去复命。”
宋江带同李逵、戴宗、范燕堂快马加鞭直赴亳州,只留阮小二、燕青带领一干众小辈看护沂州大营。
一行人心系卢俊义等大军被围,备了好马,路上丝毫不敢耽搁,脚程很快,一早出来,七八百里的路程,夜里便赶到了,当真日行千里。到得亳州城,也不待宋江说话,党纯睦道:“张大人已嘱咐下来,宋寨主来到时无论早晚,都可立时见面。”
宋江心急如焚,更不能迟延,便由党纯睦前面带路,竟是直入亳州府大堂。堂上灯火通明,照着一左一右两位老者,坐在左边一人白发白须,脸盘奇大,鼻孔朝天,丑陋之极,看似极老,却不好估有多大年纪,宋江猜这老者该是侯蒙。右边乃是张叔夜,正是老相识。再没有其他州府官员,只在厅堂两侧站满了护卫。此时已至深夜三更,张叔夜与侯蒙两位知府大人正襟危坐以待,宋江颇为感激。
侯蒙看宋江头不轻抬,目不斜视,四平八稳走到堂前,动则只见衣角轻摆,犹如山岚捋柳、大海扬波,站立如渊停岳峙,大堂上刀枪林立,强敌环伺,不见一丝惊慌。心道宋江名下不虚,既见沉静,更见力量,如此人物最是风景:自其身上既可见那广袤无垠宇空中最远深邃,又得见高耸顶峰上最坚定挺立,以及汹涌浪涛里最跌宕深浮,满脸洋溢着明媚日光,目光所及,似和煦春风拂过在场人人心头。侯蒙观宋江尽显庄重气象,敬畏神态,如“出门见大宾”,心下佩服。如此最见一人点滴而成的修为,胸腹中丘壑万千。
宋江立在堂前,正待搭话,忽听耳边瓮声瓮气,声音极粗:“宋江贤侄向来可好?”这句话该是侯蒙所问,只是不知道这称呼是怎么来的,宋江神情错愕,直向侯蒙望去,拱手说道:“您老该是侯大人了,在下宋江,见过两位大人。宋江不识侯大人尊面,罪过非小。”
侯蒙笑笑道:“侯蒙一张丑脸,不认识哪里有什么罪过了。我在京时与尊师阮飞相熟,极要好的,一声贤侄我老朽勉强还可叫得。”
宋江赶紧抱拳:“侯大人原来与家师相熟,失敬了”,侯蒙也不客气,道:“好说,好说,老朽还与晁补之相熟,他为济州知府时说起你英雄了得,好生推重。没想你这次起事动静这么大,闹好了说不定将来成为天下之主。”这句话一旦出口,大堂之上人人震动。宋江等人虽然起事时间非短,但一直只反官府公田税、花石纲等恶政,还从无夺取江山为天下之主之意。即便宋江有意夺取江山,但侯蒙也不宜说他轻易就能成功。
宋江自能听出他出言相讥,欲待解释,但卢俊义一干兄弟被对方所围,眼前受制于人,却不可说得太软弱,否则无疑被他看待不起,当即亢声说道:“当今朝廷内奸臣挡道,民不聊生,师父教授我们兄弟武艺,正要扫除天下不平,也是为国出力了。郓城百姓原来田亩被淹,这些年不得已都是从湖里淘些生计,而公田法下来,水泊却被充了公田,绝了生路,官府逼民,不得不反,我们第一次起事,就是为了反对公田不公。第二次起事,却是官府运送劳什子花石纲,拆桥扒屋,将偌大年纪老人活活砸死在屋里。两位大人明察秋毫,我才敢在这里说上一二。”
张叔夜、侯蒙脸色尴尬,这原是朝廷大大不是,二人却不好公然指摘。侯蒙清下嗓子,继续道:“如果没有了公田税与花石纲此等样事,宋寨主可能放下逐鹿中原、问鼎天下的雄心?”
宋江正色说道:“宋江从无逐鹿中原、问鼎天下的野心,非惟今天而已。大宋开国自太祖以来,历代不乏明君,朝堂上贤相良臣辈出,天下百姓从来称颂有加。只不过到了近年,朝廷上下大兴公田法、花石纲,各地官府借机中饱私囊,胡作非为。百姓民不聊生,不得不反,宋江适值其中,也是要为天下百姓求个公字,说个理字。至于富贵显达、财产权势,在下不才,眼里却是直如浮云。”
侯蒙听到宋江说到富贵显达、财产权势,心中一动,记起当年与晁补之谈论情景,冲口念道:
“千里鸣啾相知音,朋友兄弟共抚琴。
谋略机智财与权,朗星明月照我心。”
却是宋江与晁补之谈论志向时所作,不想被晁补之记下又说与侯蒙,这两人均是当世大儒,才学既高,又是过目成颂,竟都入了心。宋江自知诗才不高,一首平常小诗猛然被侯蒙说起,顿觉受宠若惊。心道侯知府对我用心体贴,竟有来历,心存感激,高声唱道:
“未遇行藏谁肯信?如今方表名踪。无端良匠画形容。当风轻借力,一举入高空。才得吹嘘身渐稳,只疑远赴蟾宫。雨馀时候夕阳红。几人平地上,看我碧霄中!”
这首《临江仙》词,却是侯蒙得意之作。当年侯蒙曾屡试不中,一年正值春天,这日江风骀荡,垂柳轻拂,书读得倦怠了的侯蒙便与众人一起放风筝。一些无聊浅薄之人竟围住侯蒙,打趣他何时考取进士,更有人将侯蒙丑脸画于风筝上放入空中。而侯蒙并不在乎,向人要了纸与笔,当场填写了此首《临江仙》赠予在场之人,让其同时放飞。众人仔细看时都惊得呆了。最后一句“几人平地上,看我碧霄中”更是名句,还被后人翻做“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侯蒙与宋江不同,其文彩天下知名,这首词人人传颂,宋江于此大声唱出,更是有投桃报李之意。
宋江吟罢,向侯蒙歉然道:“我文才有限,比不得侯大人。想不到我当年与晁大人平常一首小诗,蒙侯大人记挂。”
侯蒙道:“诗以言志,首先是写给自己的。事理清楚、格调雅致,能带人片刻进入物我境界的便是好诗。当年我与晁补之于济州一会,晁公对你甚为推重,引为知已,并将这首诗念与我听,幸尔今天还能记起。”
侯蒙既知宋江之志,不由心中稍安,道:“你等反抗官府,朝廷震怒,诏令张府尹征讨,目前卢俊义寨主被困,双方胜负似乎已见分晓。我亦上书朝廷,欲行招安,并随征方腊。虽一时不准,也是因招安还悬而未决,设若招安不成,那方腊还能不征讨了,如此朝廷脸面何在?我与张府尹商议,定要你等招安,且随征方腊。”
宋江心中一沉,果然没有好招安。想那方腊与自己兄弟同是因公田法、花石纲事由,一时义愤反抗朝廷。自己一旦不敌官兵,立时倒戈相向,兄弟们又有几人能做得来?
那张叔夜自宋江进得大堂一直没有说话,这时见其犹豫,缓缓道:“上次起事动静小,更因晁寨主亡去之故,再以余人招安复命,免强搪塞过去,朝廷未及深究,沒想到此事会旧事重提。如今宋寨主大军摧城拔寨,纵横齐魏,天下震动,朝廷这次怕是难以善罢甘休。日前平定方腊战事吃紧,我欲请宋寨主彻底招安,随征方腊,将功赎罪,若皇上应准,还可为万全之策。我与侯知府亦感宋寨主随征方腊颇有为难。但一旦事后朝廷要征,我们两人却是做不得主,你等却也不能再反复,况此事已有先例,敷衍不得。大丈夫择机而断,干万果决行事,不遗终生之憾。此事宜早不宜晚,拖下去只会越来越棘手,如何应对,还请宋寨主示下。”
宋江听张叔夜说得仁至义尽,颇有情理,自己实是无话可说。但如若答应,众家弟兄本来与方腊一样反贪官除污吏,一旦势衰,随即调头相向,哪里还有是非、属英雄所为?只怕难以服众。有道是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转身倒戈相向,不知有多少兄弟誓死不从。皇帝是否允准还在未决,若再不允准,那才是白费心机,徒增笑料,哪里还能再反复?
若不答应,卢俊义等三十多兄弟、两千人马被围旱船之上,粮草将尽,救兵却无,命悬一线。余下两千人马杯水车薪,更不足以对抗上万精壮禁军。眼下官军围而不攻,已是给了时机,旨在迫降。想到有兄弟可能誓死不从,宋江哪里敢迟疑?心下一横:“也只有如此这般。”
宋江抬脸向二位知府道:“大人请放心,招安事皆成!余事如何办理,再请示下!”
侯蒙道:“我已上奏当今道君皇帝,当先招安,随征方腊。虽一时不允,也是事关朝廷颜面,阁下若愿招安,我与张大人誓将拼死以保,诚不相欺。”
叔夜道:“招降书需宋寨主具结上复朝庭,所有人等均要编入官兵队列,唯朝庭差遣是用。若朝庭仍有所不准,恐劳烦宋寨主东京面见朝庭。”
宋江笑道:“宋江既已决心招安,自是甘心就范,凛遵号令,我自具结降书,进京面见皇帝。不要说见一个皇帝,见十个皇帝我也应下了,怕是那皇帝千金之体不愿见我。此事千真万确,没有丝毫含糊。只是所有人等,愿者编入官兵营中,有的弟兄或有不愿,还请张大人允准可遣散归田,决不反复。”
张叔夜见宋江说得果决,心生感动:“宋江反叛头目,甘于束手就擒,面见朝庭,自然是为其众家兄弟。”当即答道:“既如此,梁山众英雄归顺朝庭,随征方腊,或有不愿,尽可遣散回家,但不可再有反复反抗官府。张叔夜与侯大人上报朝廷,定当维护诸位周全。”
宋江见张侯两个知府明白应承,当即说道:“既如此,眼下我驿馆一往,修书安排卢俊义等招安,明天一早便让戴宗兄弟送了去。”
然后向侯蒙一笑:“我一天跑得饥了,您家贤侄却要向您老人家讨顿酒饭来吃。”侯蒙大笑:“如此则两个老朽陪你一醉方休。”
侯蒙令人带了宋江等人进了驿馆,宋江私下写了书信严实封好交于戴宗,然后再回大堂吃酒。
宋江等见侯蒙深更半夜果然备了好酒饭,大是感动。
一坛古井贡老酒既上,宋江起身端起第一杯酒,道:“我在这里代众兄弟们谢谢侯大人、张大人。两位大人既念我师门情谊,又念与晁知府旧交,爱惜宋江弟兄,两次相助,百般回护,宋江感激不尽,自己立时便降,答应随征方腊。众兄弟或要编入官军队列,或散去归田,再不起事。其他弟兄随征方腊之事,我却不能打包票,有的兄弟怕不愿意,幸好刚才两位大人已答应的,各人自便,不能强迫。我兄弟们都是乡野封夫,多不愿做官,其随征方腊之事,本来长者明示,不该不听,但方腊起事有因,朝廷不喜,我们与之却惺惺相惜。话复前言,我第一杯酒先行谢了。”
侯蒙张叔夜同道:“但凡能化干戈为玉帛,多大事体都着两个老朽去做。”以后两人果然竭力保全宋江兄弟们,侯蒙还因此求做东平知府,偌大年纪死于上任路上。
宋江再端起第二杯酒,慨然到:“当年我与晁盖哥哥领众家弟兄梁山起事,却非为些许恩仇,图一时痛快,更不想占山为王,裂土分疆。只因公田事多有不公,官府步步紧逼,绝人生路,不得不反。但与官府对垒,百姓难免遭殃,我们也十分不愿。幸晁盖哥哥为兄弟与百姓计求全大事,消解仇恨,再蒙张大人尽力周全,众家弟兄重归田园。第二杯酒我敬张大人与晁盖哥哥。”说罢一饮而尽,叔夜端杯相陪。
宋江再端起第三杯酒:“我们本来得以田园为生,做寻常百姓,不料朝廷运送花石纲要拆桥扒屋,把晁伯父无辜砸死在屋里。本来他偌大年纪也没有多少年岁好活,官府既运送花石纲,该砸死多少就是多少。可我们弟兄偏偏不认此理,免不了因此起事,再陷众弟兄,又致累张大人,更让晁盖哥哥白死,宋江不记旧事,糊涂为人,还望张大人原宥,再保我梁山弟兄平安,宋江这里事先谢谢了!”叔夜自知当今朝廷多有不是,故宋江有此表白,不置可否,只是端酒相陪。
宋江举着酒,突又笑笑道:“我今日一整天跑得急了,大感风寒,又强自练了一会功,难免走火入魔,只怕性命不保。我师叔祖钱乙推算自己寿期在两年仨月,我却也许只能推算一时三刻。”这句话未及说完,在坐见到风云骤起,情形突变,人人面部错愕,大惊失色。
侯蒙呵斥一声:“宋寨主好大人物,别做怯懦小人,你无故身死,欲陷我与张大人两个老朽于无奈吗?”
戴宗双目含泪,脸色阴沉,范燕堂已然啜泣出声,李逵吃肉正香,一时没有弄清什么事,忽听宋江说道:“我死期已到,那是没有办法。天大的事情,宋江一颗人头该能顶上一些,其余还要两位大人周旋。”
李逵又惊又怒,由于二次过来吃酒,身边没有带得斧头,随手抽了宋江身上宝剑,向侯张两位大人挥道:“两个老匹夫逼死我宋江哥哥,我便剁了尔等!”宋江大声喝道:“我练功走火入魔而死,关二位大人何事?我们兄弟身陷死地,二位大人拼死拯救,正是我们大恩人。”说罢又是一饮而尽。
李逵急怒攻心,脸色涨得紫红,手握着剑,也不还了宋江,停了酒饭,怔怔地坐在那里。
宋江再倒第四杯酒,微微一笑:“第四杯酒,我还要再劳烦张大人,宋江身死以后,还请代为安葬。这里颇有说法,宋江身死,可复朝庭;代为安葬,可抚弟兄。我事先修书一封着戴宗明日送回,令弟兄们务必不再闹事,或愿归顺朝庭,或遣散归田,去留随意,还望张大人成全,宋江一并谢了!”说完也是一饮而尽,叔夜颇为错愕,虎目含泪,手臂颤抖,“宋寨主何须损命,叔夜定当维护你兄弟周全!”宋江微笑不语,叔夜不再犹豫,也是一饮而尽。
宋江再倒第五杯酒,道:“宋江再敬第五杯酒,还是有事求张大人应承。宋江归天后,劳烦张大人为我料理后事,这里却还有一个不情之请处,宋江眼前的这一小徒,就让他三年内为我看墓,孩子稚弱,还烦请张大人看护于他。有他看护坟墓,或有差池,弟兄们不会怪责,免兴风作浪。”
宋江再倒一杯酒,道:“再敬这第六杯酒,却是我和张大人交谊酒。我兄弟两次起事,都是张大人摆平,宋江无怨无悔,大为佩服。一心招安,甘心追随,空口无凭,该到了具结降书的时候了,不可忘了这要紧事。张大人,还请准备招安降书。这第六杯酒,六六大顺,诸事皆隊。我兄弟行事鲁莽,给张大人带来诸多不便,宋江一并谢过,还是先干为敬!”
叔夜跟着干了第六杯酒,含泪安排写了招安降书,宋江签字画押已毕,体内毒药发作,嘴唇发紫,面色苍白,已是遥遥欲坠。
李逵看得惊心动魄,目眦尽裂,三魂出体,七魄出窍。他是时时刻刻跟从宋江惯了的,实不知宋江死后怎生自处,看着宋江哥哥似留还走,自己只想跟了去,叫声:“哥哥,你自死孤单,我自活孤单,干脆我也跟你去了,咱俩都不孤单”,手中长剑正无用处,竟是横剑自杀。
宋江看李逵横剑自刎,急忙摆手:“别,别,……”那李逵剑快手狠,一剑便归去了,宋江双目盈泪,再叫两声“好,好”,声音细如蚊蝇,几不得闻,寂然而逝。戴宗更是惊愕异常,又痛又恨,暗骂李逵好是糊涂,宋江哥哥死去自是为了海州弟兄,生死系于在场的李逵与自己两人,如若与李逵样都死,又岂是宋江所愿,怕不白死?戴宗强打精神,向叔夜道:“我宋江哥哥与李逵均已故去了,我便去海州劝解卢俊义人等,可与不可?”张叔夜殊为伤感,缓声道:“戴寨主尽可自去,一切但如宋寨主所言。”戴宗道:“那是自然。公明与李逵哥哥后事但烦张府尹代为办理,戴宗这里先行谢过了。”说罢向张叔夜深施一礼,再向宋冮李逵大拜而去。
当世有人叹宋江身死,诗曰:
英雄身折功难成,千古列列水浒风。
起事怅惘人迷离,叔夜唏嘘叹余生。
范燕堂已是哭倒在地。好一会儿,抱起宋江,啜泣起身欲走,叔夜也是泪眼婆娑,伸手拦住:“且慢。宋寨主临终遗言,由老夫安排后事,宋寨主尸骨未寒,叔夜既承其事,不能身陷不义。”燕堂气道:”我师父不用你们安葬。”叔夜摇头叹道:“你师父须由官府来安葬,不然宋寨主也许会白折了性命,大违其所愿。由我尽心安排宋寨主葬事,也解梁山英雄恨意。”其时叔夜更想另外一件事,“朝庭着我平息梁山战事,葬了宋寨主与李逵与斩杀无疑,正好向朝庭交待,还望梁山余人与朝庭均不再深究,此乱就此为止。”
宋江身死,张叔夜将其于谯县城北朝着郓城方向一块地好生安葬,此地依林傍水,葱郁安静。再安排张礼正、王敖两个士卒为宋江守墓,并责成小徒党纯睦不时监看,唯恐出甚差错。
一日党纯睦偶尔察看,正逢宋江徒弟范燕堂与张礼正、王敖口角。原来张礼正、王敖口里不住“土匪”“贼头”地谈论宋江,适逢范燕堂赶到。二人出口不逊,兼以墓地收拾不周,难免理屈词穷,口不择言,推说是官长如此吩咐。范燕堂怒声喝骂,连带张叔夜诸人。
党纯睦一步赶到,闻听大怒,自然对范燕堂一顿大骂,不觉间对宋江也极为不敬。那时张叔夜恰巧赶到,正要叫来自己徒弟党纯睦加以训斥。
其时范燕堂已到党纯睦跟前逼问:“是你吩咐对宋头领不恭不敬吗?”也是他怒气过甚,训斥口气直如对小儿。那党纯睦正是十九岁年龄,与范燕堂正相仿,年轻气盛,怒火中烧:“便是由我安排,对此反叛头子又有什么好恭敬!”
范燕堂上前一步,怒道:“好好,你不恭敬是你的事,但张大人既已答应我,我今日就要你恭敬从事。”说完左手已抓住党纯睦后领,右手抓住腰带,随手拂了穴道。
暴起突然,张大人正在跟前,伸手来抢,哪里来得及。好那范燕堂,随即向后一纵,脱了张大人手掌可及,斜刺里将那党纯睦直摔出一两丈高五六丈远,恰好落在宋江墓前。可怜那党纯睦,穴道被点,双膝、胸与头同时呛地,在师父张叔夜跟前眼睁睁被摔得心脉俱断。
张大人看情形不对,抢过去把脉,直觉脉息奄奄,命在垂危,不觉流下泪来,直斥范燕堂道:“你忒也鲁莽,出手好狠,寻常斗气,一个误会便打死了人。你将张礼正拉到一旁无人处,问他党纯睦怎生吩咐,回来与王敖对口,如若不对,我们四人均由你处置。”范燕堂反身一退,拉起张礼正就走,张叔夜、张礼正、王敖三人均是神色坦然。
范燕堂却又旋即放开了手,抢到党纯睦手腕一摸,兀自一惊,顾自言道,“谁让你胡说八道,想不到摔成这般模样”。连点几处胸部大穴护住心脉,吩咐张礼正、王敖立即卸下门板,置于其上,范燕堂左手把脉,右手不断交换封点穴道。张大人面色凝重,在一旁搭手。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党纯睦胸腹起伏,心跳渐强。范燕堂这才停下了手,便要开药方。但荒郊野外哪里有纸?便将白色衣褂脱下,咬破食指,竟开了血衣药方。张大人又是生气又是痛惜,吩咐张礼正去抓药。范燕堂自与王敖抬了党纯睦回军营。
自此党纯睦在范燕堂医治之下渐有好转,但总要时时调整筋脉穴道,始终无法完全复原。范燕堂竭力予以调治,小心看护,一来二去,二人竟成了生死弟兄。
光阴荏苒,如此过得二十五年。其间经大宋靖康之难,天地变色,风云转换。一日党纯睦叫来范燕堂,面色凝重:“辛文郁师弟捎来话说,在北国卧底之人经过千辛万苦,终于为其父辛赞争得一个瞧县县令的官职。韩世忠元帅在此地经营有年,颇为器重。但辛叔叔曾遭奸贼刘豫拉拢,坚决不允。此次既不知有此良机,金朝皇帝诏令下来,怕他依然拒绝,还需我尽快告知。再者就是文郁师弟的孩子弃疾聪慧异常,也要带来寻求名师习练武艺。”
范燕堂道:“此事宜早不宜迟,我拜别了师父,与你同去。”
于是二人同来宋江墓前拜别,正是:
悲声潇潇中,追忆雄风列列;凄风殷殷里,临沐英气阵阵。
二人于是拜别宋江,北上济南来劝说辛赞赴瞧县上任。范燕堂更要带来辛赞之孙、辛文郁之子辛弃疾教授武艺。